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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古帝王,立嗣以嫡,以嫡承宗,以嗣定统。朕自登基以来,夙夜忧思,以图良策。皇储之位,关乎国家根本,朕观皇太子行止,心甚痛之,失望之至。
皇太子凌夺,承天之佑,承乾之命,居东宫之位,不恪守孝悌之道,不恭敬事亲,友爱兄弟。行为不端,履行悖逆,目无纲常,不堪即位。朕决意下诏废之。
凌夺废为庶人以后,无诏不可归京。愿其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从善如流,以求将来。
朕将另择贤良,以承大统。愿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天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永保太平。
特此昭告天下,咸使闻之。
钦此。”
曹德钦尖细的嗓音于重重玉阶之上,读完一纸诏书,一众朝臣绵延跪至常平门,高呼“皇上万岁”。
明懿立于玉阶之顶,一阵目眩,眼见着天地相倒,晕了过去。
有宫人将她带入殿中,传太医,许牧在庄密的庇护下,从殿后慢慢走了出来,走到明懿身旁,明懿的婢女顿感不对劲,还未喊出声,便被庄密击晕。
“现在百官都在外头…”庄密小声道。
“除了现在,没有机会还能见皇后。”许牧目露狠光,“况且现在都知道皇后在殿中,谁会直接进来看见我们?——将她弄醒。”
庄密颔首,将明懿平放,微微敞开她的领口,以确保她呼吸通畅,庄密从怀中拿出一瓶具有刺激气味的药,抹在明懿人中处,而后庄密掐住明懿人中,将她唤醒。
一边做着手里的事,庄密还一边说着:“要快些,待会太医要来了。我去殿外守着。”
“多谢。”许牧深深看了庄密一眼,这二字说的倒真诚。
这么久以来他怎会没发现庄密对锦昭的心思,只是恐怕到如今庄密尚不知锦昭已经与许牧亲近到哪一步了吧。
可惜,许牧对锦昭无真心,庄密年少时的一片赤诚,却没能得到回应。
而此刻,庄密还在傻傻的替他做事。
就因为锦昭吩咐,庄密便做的死心塌地。
许牧收回目光,看着明懿慢慢转醒。
庄密守到了殿外,许牧在明懿睁开眼时,捂住了她的嘴巴。
明懿瞳孔颤着,甚至因为方才的晕眩尚且还有些失焦,看着眼前这个并不认识的俊秀男子,无尽的不安与羞恼化作眼底的泪。
“别怕,皇后娘娘。臣只同你说几句话,并不会对你做什么。”许牧蹲着身子,一手搭在膝盖上,凑近了明懿一些,“想不想知道,先皇后的死因?”
“或者说…想不想知道,先皇后送你入宫的意义。”
这个问题对明懿的吸引力无疑来说是巨大的,十数年囿于深宫的迷茫与疲惫,几乎让她要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麻木的做国母,养孩子,打理后宫事务,出现在任何需要她出现的地方,体贴任何时候的凌昱。
她没有问过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什么,成为母亲之后,更加一心扑在教育与保护孩子之上,直到她的孩子被立为王,出京就藩。
她又回到了寂寞又麻木的日子。
许牧盯着明懿的神情,慢慢放下了捂住她嘴的手。
明懿迟疑地看着他,慢慢点了点头。
许牧弯起笑意。
昭历24年春,太子被废,明懿皇后自缢于凤翔宫。
紧跟着太子被废的诏书宣读的,便是册立凌祁渊为储君的诏书。
凌夺的条条罪状罗列完,甚至每一项罪状还拿出了证据,百官哑口无言,更何况,凌夺的不孝,多数重臣也已亲眼目睹过。
所以接受储君更替,好像是顺其自然的事。
虽然有大部分朝臣仍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但都选择了把话烂在肚子里。
因为这些想为凌夺说话的官员,大多收到了凌夺的书信。
书信之上所写的大多数是凌夺对于日后改革所必行之路,列出的举措与建议;其中还有为女子办学、查贪治腐的要领;以及凌夺所对不同地区的百姓与官员给出的“因材施教”的扶持政策…
诸如此类。
所以,就算是为了这些不跟着他们一起进棺材里,这些朝臣也必须闭嘴。
然后按照凌夺的书信,铺未来的路。
凌夺甚至没能去参加一番皇后祭礼,便被赶出了京都。
他所带来的军士躁动不安,庄密出面拿出令牌安抚了一番。
京都下了一场大雨,凌夺站在城门外,凌祁渊派来的士兵站在城墙上,扬声道:“太子口谕,若庶人凌夺愿意在城门外跪上三天三夜,赎自身罪孽,不是不可以考虑让你远远观一场皇后祭礼,以呈孝心。”
凌夺仍是站着,任由暴雨浇湿遍身,一字一句道,“我此身,跪尊师,跪亲母,跪尊皇,岂有跪竖子之理。”
士兵恼羞成怒,派人出城门,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他不是不能反抗,但心底却怀揣着一线希望,万一呢,万一这是父皇给他的惩罚,打过之后,愿意让他去参加皇后的祭礼。
他一声不吭得受着,直到扑倒在地。
“不愿跪,那就伏着吧。”
士兵也不敢做的太过火,只是一条腿,当今太子恐还能担责,再过分些,就不好说了。
他没能站得三天三夜,雨却连绵不绝,他撑着身子,拖着断腿,半跪在城门外。
原是打算守上三日,算是替皇后送行,可当日夤夜,凌夺身后不远处,一人拿起弓箭,对准了他半残的身影。
“咱们家就是靠打猎为生的,你这箭法,岂不是得饿死?来日还是寻个富贵婆娘,好叫你此生不受苦。”
许牧脑中回忆起父亲对他说过的话,瞄准了凌夺,拉紧了弓弦。
“断一根手指有什么的,老子总要为儿子争一口气,岂能轻易让阮家退了婚去?”
“唉,老子是斗不过他们了,对不起啊。——嘿!你从哪偷来的包子!”
许牧嘴角抽动,猩红的眼隐藏在夜色之中,因为低贱而只能忍气吞声的恨怨,就聚在这一箭之中。
利箭离弦,风声紧乎。
可就在要射穿凌夺时,一袭绯红长裙挡在了他的身前。
方才脑海中都是父亲的话,许牧竟没有注意到,何时淮璎已经从角门出来,拥住雨中那个半残的人影。
许牧又拿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淮璎扶住肩膀,用她的整个身子挡住凌夺。
“殿下,走。”淮璎嘴角流下一道血来,她强压下喉头浓浓的血腥,挤出三个字来。
凌夺惊诧地转过身,看向箭射来的方向。
凌夺抬起手,袖箭即出,射中那个黑影。
一击即中。
城墙上的士兵也不是睁眼瞎,当着官兵的面敢行杀人之事,慌忙便派了人出城来捉人。
一列卫兵举着火把跑过凌夺与淮璎,却是一眼也未瞧他们。
只有队尾的一个卫兵,在路过凌夺时犹豫了一番,却还是叹了口气,咬牙跟上了队伍。
凌夺挣扎着想站起身来,抱起淮璎,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淮璎,坚持一下。”雨水覆了凌夺满脸,几滴血渍混在雨珠之中顺着下颌滴在地上,“坚持住。”
他环顾了四周,嘶声喊着,“来人!来人——”
“付一!马烽!”
付一与马烽本就是太子府左右卫,此刻凌夺已然不是太子了,他们合该已经在伺候新主了才对。
断了的腿因为他反复地折腾,碎骨在软肉间割搅,凌夺的脸色愈发苍白,扶住淮璎的手怎么也不放,曾经在暴雨中驭马飞驰的人,这一刻,却几乎被雨水击垮了。
豆大的雨砸在他身上,一点点将他的身形压弯,他无力地将头埋在淮璎颈间,“为什么啊…”
为什么来救我的人,会是你。
压抑着的痛苦在此时终于倾泻而出,似乎刺穿了他们之间那层纸,让他依稀瞧得少女的一片真心,字字不假。
因为她现在,拼死的护住她,一如她轻飘飘说过的话,
——共生死。
轻,却信誓旦旦。
是凌夺懦弱与畏惧…
凌夺颤声,“对不起。”
淮璎伸手在地上摸索着,方才中箭后,掉落在地的一个小包裹,然后忍着肩上的伤痛,将包裹拿起,想要交给凌夺。
包裹松散,里面的护膝滚落在地。
这是付一离开箫园之前,还回去了一趟,说什么也要拿上的护膝。
淮璎当时也疑惑,付一费这么大劲,拿这东西做什么。
本来以为,这护膝做工精致,用料昂贵,想来是怕以后没这财力买这么好的东西,才带上的。不过这付一也太细心了吧…连一个护膝都不放过。
肩头的血汩汩冒出,淮璎温柔地看着凌夺苍白的面颊,看着凌夺慢慢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那对精致的护膝之上。
她不知道,但凌夺自己心里头清楚。
凌夺现在膝盖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那是那时凌昱同意他纳淮璎为妾,他为了分担凌昱在朝堂上的压力,选择做出样子跪在长阶之下“胁迫”凌昱,来承担众臣与百姓的谩骂,而留下的后遗症。
寒气入体,膝盖底下脆弱,而且本来就有旧伤,骨折过,也在战场上被长-枪伤过,所以自那次长跪后的不久每每风雨日,关节都会隐隐作痛。
淮璎看见他眼中流出一滴泪,这泪滚烫,珍珠儿一般,竟让她与雨水区分开来,她心里笑,故意捉弄他,“付一说了,这都是殿下对我的心意。我倒是不信,殿下,你说说…”
“做什么非得执意长跪也要将我抬入太子府?”
“殿下从前可、可是说要为我指婚,又说,希望…望不必再见,怎的到了最后,把持不住的却是…殿下呢?”
凌夺一动不动,浑身僵冷,心底却因这句话翻起无尽痛意,他不能倒下,他得救淮璎的命。
凌夺沉沉道,“一直都是。”
把持不住的一直都是我,所以,
——“你不能离开我,求求你…”
一场接一场的变故,让京都笼罩在恐慌的阴霾之中。
哪一年,都不如今年这般静。
箫园被封,凌祁渊却是向凌昱要来了箫园,理由是他很喜欢。
箫园这般的景致,搁谁见了谁不喜欢。
凌昱同意了,所以宫中凌祁渊的东西一趟一趟的往箫园送。
许牧站在箫园门外,等到凌祁渊来,看到放榜那日,护卫凌夺的阵仗,此时用在了凌祁渊身上,才恍惚觉得一切真实了起来。
凌祁渊心情很好,看见了许牧,向他走去。
“有什么要紧事么?”心情好归心情好,警惕之心不可松懈,毕竟,他们都知道,凌夺尚未退兵,且凌夺就在住在城外的军帐里。
“是有。不过,我瞧着殿下好像也有话同臣说?”许牧行了一礼,随着凌祁渊走进箫园。
凌祁渊拍了拍他的肩,“确实。那些兵一直在城外互相耗着也不是办法,我们的兵先退吧,届时若凌夺还不撤兵,便有理由治他谋反之罪。”
许牧想了想,“如今您才是太子,在城外驻扎的,都是太子府率的兵,您一声令下,他们必须回到军府去,谁敢冒那砍头的罪?”
凌祁渊叹气,“话虽如此,你也晓得那些太子府兵不可能听我的话,到时候我尚未立威,先被下了这张脸,该当如何?不过,若是我当真下令命那些军士回军府,倘若不从,也有理由派兵去剿灭他们。”
许牧点头,“是啊,这两种方法都可以用,全凭殿下心意。”
凌祁渊唤来了马烽,“你去,传孤命令,命太子府兵将撤回军府,倘若不从,军法处置。”
马烽冷笑了一声,不情愿地接了令,毫不掩饰面上的嫌恶,敷衍的行了一礼便退下。
“唉,看来太子府的人手需要有大的改变。”许牧替凌祁渊叹了声气。
凌祁渊并不被马烽的轻视所影响,“这些事都要慢慢来,先提拔了可用的人才,再慢慢替换掉旧太子的人手,非一朝一夕之事。”
“殿下好耐心。”许牧颔首,“殿下可知道,废太子在城外跪着,被打断了腿,还遇刺了?”
“自然知道,只是守城墙的兵卒几乎都向着凌夺,只有几个是孤临时派去‘照顾’他的。后来孤派去的人被赶了回来,也不知凌夺现在怎么样了。”
“是啊。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许牧想到了那袭绯红衣裙,倏尔便收回了思绪,“不过,我却有好消息来带给殿下。”
“什么好消息?”
凌祁渊对许牧的乖顺极为满意,眼下正是该扶持自己心腹的时候,便是一只听话的狗啊狸奴啊,也愿意多留一留。
两人走着,便见到了那只趾高气昂的白鹤。
凌祁渊不是没来过箫园,也早就垂涎这只白鹤,唤下人拿来了干鱼,要去喂它。
哪只这白鹤发起狠来,用嘴掀翻了鱼篮,啄了凌祁渊一下,便要飞走。
凌祁渊大怒,拔出腰间的剑,砍下它的腿。
凄厉的嘶鸣震天响,白鹤哪里受过这般的对待,落在地上,一只脚稳不住身形,左右摇晃,就要倒下去。
凌祁渊飞出手中长剑,正中它的心脏,白鹤抽搐了一下,瘫倒在地,眼中流下了泪。
看着向它走来的那个身影,穿着昔日主子才配穿的鹤纹玄衫,它闭上了眼睛。
表情倒是释然。
它早就知道,主人不会回来了。如今园子迎来了新主,它也可以放下最后的希望,去寻以前的主人了。
只有主人喂的鱼,最好吃。谁也比不上。
凌祁渊拔出长剑,又刺下一剑,将它钉死在地上。
许牧蹙眉别开眼,不忍看。
凌祁渊悠然中带着阴狠道,“畜生而已,也敢对孤使脸色。”
许牧笑了笑,将讥讽之意掩了下去,“殿下愈发有王霸之气了,堪当其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