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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昱从太平宫外长长的玉阶上走下,曹德钦垂着头跟在身后,两人都看着玉阶底下跪着的那个身影。
细雨落下,砸在跪着的那人膝盖下的砖路上,浮起一层闷热的雨气。
曹德钦似乎是笑了一声,细细的,融进雨里,轻到听不见。
“朕知道你在笑什么。”凌昱展开白玉扇子,往自己胸脯上轻打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折射月影,竟然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老奴在笑什么?”曹德钦倒是敢反问凌昱了。
曹德钦看出来凌昱心情其实没那么差,虽然今日才发了好大一通火。
“笑朕。”凌昱冷哼道。
“老奴怎敢呀。”曹德钦嗔道,语气里满是撒着娇得讨好,“老奴在笑太子殿下。”
“笑太子就敢了?”凌昱逗他,“你可知朕今日,为何同意凌夺纳那阮家姑娘为妾?”
曹德钦“哎哟”一声,“老奴正想不通呐,那女子像是个水性杨花的,听起来不太靠谱。”
“你胆子是愈发大了,听着是说那女子不靠谱,其实明里暗里是在点朕呢吧?”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下了长阶,曹德钦又要讨饶,凌昱合起扇子抬起手来止住了他的声音,而后用扇尖敲了敲路边跪着的凌夺的头。
只是敲了敲,凌昱并没有同凌夺说话,与曹德钦又继续行路。
凌昱对曹德钦道,“一个女子罢了,给他就给他吧。难得今日凌夺愿意替朕扛责,他倒是许久没有讨好过朕的心思了。”
说的便是凌夺跪在太平宫长阶下的事。
今日赐给了他阮淮璎,凌夺知道这件事会让凌昱上朝时有多难堪,故而跪在宫外,让众朝臣看起来,是凌昱拗不过他,被他所“逼迫”,无奈才允许他先纳妾,将太子妃的事按一阵子的。
缘何会被他“逼迫”呢?那自然是因为凌昱疼他,而他恃宠而骄。
只要众朝臣这么想,凌昱的麻烦事就能减少很多。那些苛责就会加倍的落在凌夺身上。
“也不知太子殿下要在那跪多久呀。”曹德钦叹道。
“至少得跪到明日下朝吧。”凌昱猜着。
曹德钦犹豫了一番,还是向凌昱抱怨道,“殿下对那个女子很好。”
“或许是吧,朕允许他此次肆意妄为,又何尝没有另一个缘由。这个缘由,不知道让多少人笑了朕一辈子。”
曹德钦晓得,他讲的是他对琨景太妃的心意。
这个缘由,无非是,他当年没有得到的,今日让凌夺得到罢了。
一个女子而已。
兰因絮果,早早参透,凌昱也想看一看,凌夺与她最后的结果会是如何。
这个女子已然爬过别人的床榻,两人强凑在一对,怎会不是怨偶?
凌昱叹息,也就凌夺这个不经情-事的,今日听了凌昱的准许,还能笑得出来。
只怕凌夺根本没想过以后吧?
“皇上说笑了,谁年少时心里不曾有个久久惦念的人呐。”曹德钦也不再和他装傻充愣——假装不知道他倾慕琨景一事。
左右,琨景已经死了。
“你也有?”凌昱调笑曹德钦。
“嗨!皇上老是取笑老奴做什么。老奴自打认了事,就入宫伺候皇上了。”
两人闲闲聊着,愈走愈远,影子被月光拉长,在这条宫道尽头,又回望了呆跪在那的凌夺一眼。
“傻孩子。”
淮璎的病刚好,便接到了圣旨。
一家子人在院中跪好,听完圣旨后,周氏当即晕了过去。
曹德钦绕过了晕厥的周氏,来到淮璎身旁,笑意弯了眼睛,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细声道,“接旨吧?”
阮执言此时正是被阮淮铭搀着跪着,对视了一眼,两两神色如霹雳砸过了一阵般。
就连淮璎本人,也没好到哪去。
她小小的扇了自己一巴掌,继而接过了旨。
有点疼,不是做梦。
曹德钦看着她的动作,垂头笑了笑,朝身后随侍摆摆手,便出了阮宅。
阮淮铭连残疾的阮执言也不管了,起身就去阮淮璎身边,“这这……这!”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淮璎只觉得一颗心要从嗓眼里跳出来了,手中拿着沉甸甸的旨意,脑中仿佛就已经是凌夺坐在她跟前的场景。
她打了个寒噤。
不愿想。
阮执言干咳一声,阮淮铭这才“哎呀”一声走了回去,将阮执言扶回素舆上。
云氏大喜过望,上来就搀住淮璎,将她扶了起来,“好阿璎,从前娘亲都没和你说过成亲该做的事,来来,咱们回房中,说说体己话。”
观芸也迎了上来,“恭喜姑娘!恭喜姑娘呀!”
阮执言低喝一声,“站住。这事有什么可高兴的?不去给人做正妻,去做个通房,日后还不知会不会……”
“老爷!你在说什么腌臜话!”云氏打断了他,就带着淮璎往她的静阁小院去,“没事,娘给你细细说说。”
回燕扶着周氏,看了一眼阮执言,摇晃起不争气的周氏来:“娘,娘!”
静阁小院里。
云氏左瞧瞧淮璎,右瞧瞧淮璎,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娘,不是说说体己话么?好端端的哭什么。”淮璎抓住云氏手腕,柔声问道。
云氏抬手,怜爱地抚过淮璎的面颊,
“娘是高兴。但是莫名……心里总有种感觉。好像这样的喜悦本该是属于你的,一切来的理所当然。其实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娘心里也知道,七品昭训,位分并不高,但是如今太子殿下宫中只有你一人,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伺候殿下,尽些心力,将位分慢慢提上去便是。”
淮璎脸上臊了臊,掩去眼底的挣扎,“伺候人?怎么伺候?”
提到这个词,她不由得便想起那晚太子车驾之中,殿下那贬低人的神色。
淮璎心里头的惘然淡去,旋即换上了惊疑——
莫非殿下是有什么不好叫旁人知晓的怪癖——专门纳她过去,羞辱她的?
云氏看着自家女儿脸上风云变幻,只当她是想到了一些不好言说的场景,宽慰地覆住了她的手,
“不打紧,阿璎,莫怕,到了洞房的时候,想必殿下会引导你的。”
淮璎被云氏这话说的又臊了一瞬,可是目光却冷了下来,
“娘,我并不想嫁太子。”
“你在说什么胡话!”云氏慌忙捂住淮璎的嘴,“这岂是你想不想的?”
“为何不能。”淮璎推开云氏的手,秀眉敛起,“殿下不是怀德心善么,想必我非是不愿,他也不能干强人所难的事。”
若非这道旨意,淮璎也不会发觉,自己没有那么想…入箫园。
她原以为自己是欢喜他的,可是一次一次的刻薄与中伤,靠近又推开,她觉得,凌夺的话说的没错。
如此纠缠,不如不见。
兰因絮果,有的时候早就可以窥见。
既然知道絮果,那何苦再去起这兰因?更何况,她和凌夺之间,算不上兰因。
兰因是美好的开始,而如今的她,已经生了不想靠近凌夺的心思。怎么算美好?
可是现在,旨意已经下来了。
淮璎抿了抿唇,“在徐州的时候,我还没听过,哪家娘子或小妾,走着从小门入的道理。”
云氏“嗐”了一声,“你呀,就是见识太浅。不过,你若有这番委屈,来日和殿下好好撒个娇,殿下会疼你的。”
淮璎站起身来,推着云氏,“好了好了,娘莫要再说了,女儿心中自有成算。”
云氏只当她是害臊,站起身来,挽着淮璎手臂,“莫要想太多,来,娘带你去街上置办些东西。”
刚一走出小院,便见周氏从回廊处拉着回燕匆匆往她们这儿来。
待走到云氏跟前,周氏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大夫人,恭喜大夫人,大姑娘了。”
“你这是?”云氏疑惑看她。
周氏难以启齿的看了回燕一眼,咬咬牙道:“这不情之请实在难以开口,想历朝之中,纳妾纳姊妹也不是没有的……大姑娘就要入太子府了,回燕还没个着落……”
“荒谬!”云氏低斥责一声,拉着淮璎便要走。
周氏跟上前去,“大夫人,您仔细想想,回燕若是也能入太子府,互相帮衬,日后便是太子有了新人,也有个照应。我也不指望回燕能得个什么位分,哪怕是做个婢子,跟着大姑娘,去当通房,也不是不可啊,大夫人……”
“越说越荒唐。”云氏加快了步子。
周氏却是没有再追,此刻云氏母女刚得了这般好消息,她本就没抱着云氏母女会把她们放在眼里的希望,周氏回头看向回燕,
“随她们去吧,届时自有老爷替我们做主。”
回燕蹙了蹙眉,“我并不想蹭阿姐的光,多丢人呐。”
“你现在觉得丢人,来日你若是比你阿姐得宠,就没得丢不丢人了!”周氏瞪她一眼。
云氏带着淮璎在街坊铺子里买了些首饰,正在茶楼歇歇脚时,云氏忽然犹豫开口:“阿璎,其实,你周姨娘说的也不无道理。观芸在你父兄入狱时替咱操持家中事务,身子愈发不好,陪嫁过去虽是一定的,但观芸到底是没那么多心眼。回燕瞧着虽然不经事,但到底都是阮家人。待你嫁过去一段时日,有的没的在殿下身边提一嘴,看看殿下态度吧。”
淮璎看着云氏:“娘。”
云氏狂喝了一杯茶,掩下心中情绪,“毕竟日后,太子一定是会有新人的,有家中人帮衬,总好些。好了,不说这些了。”
云氏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线,“其实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多少听你爹说了一些话,你阿兄淮铭为翰林院编修,本来多数时候理应由他随着圣上,可你阿兄耿直,只是一丝不苟编修史册,据说那许牧常得圣上召见,只是今日因着齐王陪同圣上,许牧的圣眷就少了些。这些事你爹是不会同你讲的,既然如今你要入太子府了,万事留心着些。”
云氏从手上摘下了一直戴着的镯子,给淮璎带上,“这玉镯没多金贵,想娘亲了,便看看。”
正此时,一人走到淮璎身后,“阮姑娘。”
淮璎闻声反头看去,看见凌祁渊笑盈盈地看着她,露出了两个可爱的虎牙。
“淮璎,这是?”云氏茫然地看着这俊美公子,坊间传闻她自然也听过,瞧着这公子风姿卓绝,少不得联想到那位传言中的贵人身上去。
于是慌忙起身,行了一礼。
淮璎也站起身来,“你怎会在此处?”
“特意来寻你的。”凌祁渊将手中礼盒递给她,“买了些新鲜玩意,你应该喜欢。”
淮璎行了一礼:“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我不能收。”
凌祁渊只把东西强塞进淮璎手里,看向云氏,“这便是伯母吧。”
云氏大惊,哪里担得起贵人一声“伯母”,慌忙道:“这如何担得起。既然贵人寻阿璎,那你们且先聊着,阿璎,早些回家便好。”
云氏给了淮璎一个鼓劲的眼神。
凌祁渊注意到这个眼神,颔首一笑,目送着云氏离去。
“她好像有些怕我。”凌祁渊柔声道,“今日来,也确实是有事要同姑娘说,不若同我去霜楼坐坐?”
淮璎正要开口,凌祁渊却好像率先看穿了她的心思,“不必在意人多眼杂,阮姑娘,难道,你愿意嫁…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