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何思淇)
高铁窗上,雨点起伏波动连成线,光点扭摆和何思淇相向而行。
眼看窗外的海面变成群山,何思淇才对离开有了实感。
心里又如那五年般平静,她总以为自己生性淡薄才对每个人的离开满不在乎。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这份平静来得汹涌,或者说麻木。
离开的前一天,陈桉约她在沙滩。
照着原定的时间,何思淇提早半个小时达到,在看到他背影的那刻还是愣了神。
拍向陈桉的肩,他的发丝被风扰动。
一眨一起皆是牵动心尖,眸底的澄海澎湃,掀翻孑立的船,卷入高深海岳,他克制似层峦遮障的明月,炽盛似莽原赤露的烈阳。
那时她真切希望时间定格。
离别的话堵在心口说不出,她强装镇定,“陈桉,我有话想和你说。”
“正好,我也有话要讲。”
“那你先说。”
一向占先头的她,今天也想打一回退堂鼓。
“嘉映和我协商续约,之后我也会留在海市。”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回答,一把攥紧陈桉的衣领,“你签了?”
“签了。”
“几年?”
“两年。”
揪在衣领的手松开,卡其色外套揉捏过的地方顺着褶皱复归,嘴角强扯出笑容,“我被调到总部了,在滨城。”
刻意装出轻松的语气可连她自己都听得到声音的颤抖。
陈桉脸上的难过情绪一望而知,仅一眼何思淇就别过头,拳头锤在他的胸脯,“羡慕吧?进总部的机会千载难逢。”
眼前人将帽檐压低,她承认,她害怕受到陈桉的责怪。
猝不及防被揽入他的怀抱,泠泠声音传入耳边。
“恭喜你。”
可她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喜悦的情绪,心中的悲伤无以复加,她更害怕陈桉的祝福。
何思淇没有声息地把自己公寓的钥匙放在陈桉的口袋里,她别有私心。
备用的那把归她所有,如果陈桉某天粗心把钥匙丢掉,那也只好去滨城找她。
一起走吗?
想要说出的那句话在心中藏匿,何思淇不能要求陈桉停在原地等待,更不能执意把他圈在身边。
“我喜欢你。”
“你说的不是爱情吧?”
眼尾的泪划过,咸味浸在嘴角,她浅笑应答,“嗯。”
何思淇对陈桉的喜欢包含很多,她常觉得没有词语能够表达这份心意,只好借着“喜欢”。
陈桉是她所有情绪的载体。
在她离开的时候,陈桉没有回头。
转身后何思淇独自走在沙滩上,鞋子粘上的沙粒是她唯一来过的证据,甚至对滴落的眼泪也无察觉。
原来那天陈桉是这样独自离开的。
那个下午,她回到办展的学校。
活动楼已被搬空,又恢复原先空荡的模样,只有顶楼的教室还留有她的痕迹,推门而入。
教室暗淡,粉紫调的天空,黄昏透过窗户照在黑板上。
黑板上单支的玫瑰还如那日般挺立,她在黑板前驻足。
她不记得自己为玫瑰画上了玻璃罩,这样表现光影的技法,一眼便知。
何思淇缓步走到讲台,掌心抹去保护罩。
她想玫瑰也希望小王子可以不留牵挂地追寻别的星球。
手机消息不断,二组群聊里,新组长进群的速度比她想得更快。
她随之退群,与此同时,佟芸的消息接连,数不清的问号出现在聊天框里。
何思淇承认自己的奇怪,上学时在毕业的那刻她会退出所有群聊,删掉不怎样熟悉的人。
某段时间她的通讯录就只剩下陈桉。
所以她的朋友圈一眼刷得到头,直到加上佟芸。
只要一个佟芸,朋友圈每小时实时更新。
想到这里她的脸上不自觉浮着笑容,对待佟芸,何思淇表达欢喜的方式就是投喂。
想必佟芸应该发现隐藏在办公桌下的大袋零食了。
出于好心,何思淇还是稍作提示,紧接着一连串问号变成满屏的爱心。
哭脸表情与爱心交替,腻得让人发笑。
陆子轩发来佟芸趴在桌子上大哭的照片,那双瞪圆的眼睛肿得像是金鱼。
何思淇总试着让离别不再悲哀,所以她回复“下次见”。
列表里没有陈桉的一条消息,两个人再次默契地切断联系。
等何思淇到达滨城时已是深夜,她提前联系到曾经的房东。
从小学开始,何思淇的学校都是住宿制,放假时她住在租的筒子楼里,不和父母一起生活。
也因年纪小,房东对她很照顾,总给她留着餐饭。
她拖着行李箱走在熟悉的泥土路,十字街头向左是初中,向后是她曾经居住的地方。
灰白的墙面早已发黄,挨家挨户窗下挂着空调外机,高处那几户悬挂在外的衣物和被褥岌岌可危。
迈进楼,墙上的广告大多已被蹭得模糊,房东家在四楼,曾经生锈的门也已换成墨绿铁门。
叩门后,尖细的女声吆喝,“就来了。”
拖鞋踩地的噼啪声响彻楼道,徐姐走路还是这么强悍。
门后女人看来五十多,裹一身带囍字的红睡衣,本就丰润显得更加厚实。
徐姐是这一片最豪爽的女人,敢爱敢恨,风风火火一辈子,离婚三次,无儿无女。
是这片住宅区活得最逍遥的人。
这身行头着实把何思淇吓一激灵,“这是?”
她朝后招呼,一位消瘦身影的男人走来,看起来比她年轻些。
“小淇啊,昨月俺刚和俺老伴儿结婚。”
徐姐笑起来苹果肌高挂,脸颊红润,笑声像是从丹田发出,震慑力极强。
“您怎么也没通知一声?”何思淇和那人握手,被徐姐的笑容感染,一同乐着。
“那不是看你太忙了又回不来。”她大敞开门,向外张望,“诶闷葫芦没跟着一起回来啊?”
闷葫芦是徐姐给陈桉起的外号,他从前不爱说话,看见徐姐就想着跑。
这倒也不能怪他,任凭个小孩看见紫眼影卷发头的奇怪阿姨也会赶着跑。
没错,徐姐三十多岁时就是这个打扮。
“我自己一人来的。”
何思淇被带进门,房子里的摆设半年就装修一次,这几个月她又开始学什么极简风。
就连电视机上多年的绣花套也给摘了。
“那闷葫芦现在还闷着不?”
“不闷,开瓢了。”
她洗菜的手停下,仰头发出爽朗的笑,胳膊肘碰碰又问:“那小子没少谈对象吧,我记得你以前还说他写情书来着。”
何思淇从前不爱讲别人的事,在陈桉情书那事之后,她罕见地和徐姐说叨。
至今她也不记得几句话讲完的事她是怎么说了一整晚的。
隔天,徐姐假扮成家长给陈桉开家长会。
听她说老师在台上点名批评陈桉,闷葫芦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当时徐姐说他没出息,被批评都不知道还嘴,索性她自个去和老师对峙。
徐姐很聪明,她说那字一看就不是闷葫芦的,陈桉的字像爬虫。
情书上的字工整,就是仙女站他面前他也写不出来。
何思淇在菜叶上揉蹭,无心开口。
“他好像没谈。”
说到这,徐姐着急地给菜扔水池里,拍拍大腿,“找不上还是咋的?”
这话逗得何思淇直笑,顺势开玩笑,“人小姑娘不乐意吧。”
“他这人啊就得找个能压得住他的。”徐姐随意擦干手,在手机上灵活打字,“你看,这公众号上回回能看见他。”
何思淇笑着没有应答,徐姐用洗好的菜炒了隔夜的剩饭,简单但顶饱。
“打算在滨城呆多久?”
“长期。”转念一想,话说得太绝,“应该吧。”
折叠床横着放在客厅,何思淇订好明早的闹铃,早上六点。
躺在床上,她侧身突然想起陈桉在身侧的那个晚上。
脸咻地红透,明天晋升在即,晚上尽想些乱七八糟的。
她把脸埋进被子,敞开的衣衫,健硕的身躯反而在脑海里越发清晰。
好像随时能在眼前成像。
对于明天未知的环境,何思淇心里隐隐不安,她感觉身后前所未有的空旷。
掌心握着那串项链,她打开手机屏幕。
凭着仅有的只言片语,找到徐姐所说的那个公众号,公众号细致分类了他的作品、采访、资料。
她随意点开“大家都在看”。
采访视频的封面是她和陈桉两人的画面,依这照片看来,他们把何思淇误入会议室的那段也剪了进去。
她犹豫再三,点击视频,想知道那个没被听到的答案。
“请问是现在进行时吗?”
镜头放大,快要贴上整张脸,特写中,视线的转移尤其明显。
“这个问题可以留到下场。”
随后画面转成何思淇的专访。
她以极为严肃的态度说明禁止提问感情隐私相关的问题。
这个问题还没问出口就被否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