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
白樵走回宿舍,其他两个室友都有选修课,此时宿舍里只剩下应晨一个人。
“樵樵,今天送你的那个人,是叫陈西原吗?”
宿舍并不太冷,应晨只穿着吊带短裤,往自己脚指甲上涂着有些刺鼻的指甲油。见白樵回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白樵把自己东西放好,脸上并无惑色:“是叫这个名字,你怎么知道?”
应晨仰起脸笑,“还真是巧了,这个陈西原是杨珏时的朋友,我在他手机里见过这个人,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呀?”
她把自己和陈西原的事情简单说给了应晨听,最后说了一句:“我以后就不在那间酒吧唱歌了,可能就见不着了吧。”
其实应晨也对这个人知之甚少,只是偶尔听杨珏时提上两句,说西原这个人呐,怎么怎么样,要是他在就怎么怎么样,她听得多了,忍不住问杨珏时这个人是谁,他就拿出照片给她看,照片显然是随手拍的,在间昏暗的房间,陈西原抽着烟,眼睛半睁半合,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像是和谁都不相关。
没想到今天见着真人,竟然是因为白樵。
“想见自然是能见到的,”应晨把指甲油合上,笑盈盈地看她,“我刚在底下瞧你俩这郎情妾意的样子,都没忍心叫你,他那么看着你,绝对是对你有意思了,樵樵,你还真是走运啊。”
白樵被她的话说得有点腼腆:“是吗?”
她觉得“走运”这个词有点奇怪,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于是她想起陈西原,那张好看的脸,倦怠的眉眼,身上总携着的淡淡酒香,在车里久了,就被酝酿成冷的味道。他许多车,有的是她认识的,有的是她不认识的,然而司机总是一个,味道也总是一样,专属而独特,成就了让人深刻的记忆点。
她并不了解陈西原,只知道这么一个名字,知道他是应晨男朋友的朋友,其他的,年龄,身份,过去,一概不知。
像是被倒在杯子里的酒,看到了他的颜色,闻见了他的气味,却始终没能进嘴里尝一尝。
白樵不再去想了,她并不是一个看上什么非得到不可的性子,很多时候,她都是顺其自然,就像应晨说的,如果陈西原还想见她,自己会找到机会。这么想着,她的掌心开始微微发烫,好像那两个字是什么神符咒语一样。
那天的雨不大不小,却总是不停,让人蓦然地烦恼,她去把阳台上晒着的衣服收进来,规规矩矩地叠好放进柜子里,一抬眼,就看见了那方带着scritto的手帕,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已经起了些褶皱。
大学的生活总是存在很多割裂,并非任何人都是绮丽多彩,譬如白樵。大二之后她的课就变得密集起来,于是不得不牺牲自己其他的时间去做兼职,生活密得像是张网,把人罩在网里,想喘口气都难。于是她就鲜少去想别的事情,那个曾让她掌心发烫的名字,如今已经开始渐渐降温。
周五总是让人神清气爽,白樵下午没有课而且没工作,就去陪着朋友程砚听课了。
程砚是她在刚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爸爸妈妈都是医生,家里是开医院的,他却学了法语,励志要当一名翻译。照他说的,他有个哥哥,也学的临床,家业既然有人继承,他就想学什么学什么了。
他们同一天来澄大报道,两个人都迷路了,各个院的学长学姐前都有一大堆新生,问个路都问不上,白樵看着程砚满脸书卷气的样子,以为他也是文院的,七拐八绕地把他给带到了文院宿舍楼下,到了地方他才说自己是外语法语专业的学生,于是白樵又七拐八绕给人送回去了。那天太阳很大,两个人都孤立无援的,颇有了些共患难的意味,于是友谊就建立的很顺其自然。
那节课是个大课,一间教室快两百多学生了,人山人海,白樵很容易就跟着程砚混进来了。
两人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白樵看着这么多人,随口说道:“我们碰上这种水课好多都逃课了,你们法语的学生这么刻苦吗?”
程砚坐定跟她解释:“我们碰上水课也是要逃的,没办法,这个老师的人格魅力太大了,听说是苏黎世留学回来的,还是译协外事翻译委员会的会长。她的课很受欢迎,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抢上的,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她点了点头,也跟众位学子一样翘首以盼,教室是阶梯式的,坐在哪一行都能看得清。离上课还有几分钟的时候老师才进来,白樵看过去,是个女老师,只有二十五六的样子,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裙,头发微卷,看着很有气质,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年轻。
白樵嘴里发出一声赞叹:“看着好年轻呀,这么厉害。”
程砚接着说:“她叫简思恩,我有一次去办公室看到她的资料,才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已经有了这样的成就,白樵开始打心底佩服。
虽然有程砚做朋友,她也只能听懂两句简单的法语,老师上课说得那些疑难杂句,本专业的学生都有些吃力,更不要说她了,于是就埋头做自己的事。
程砚给他们俩找了个兼职,法语翻译,他在法国待过几年,语言环境好,也比别人有天赋,现在已经能很自如地翻译了。只是相比之下,他的中文水平就没有那么高,就需要白樵这个文院的学生来给他润色一下。
课上到一半,她的文章也润色到一半,忽然听到台上的人说到了她:“坐在第五排的女同学,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建议?”
程砚戳了戳她的胳膊,“叫你呢。”
她有些猝不及防地站起来,惹得台上的女老师轻笑了一声,随后就是一长串的法语:“qu’y a-t-ilàcraindre pendant un moment de pauvreté cette vie est agitée par le vent et la pluie, nous pouvons encore continueràavancer你有什么更好的翻译吗?”
程砚跟她打小报告:“这句话的本意是:一时穷困又有什么好怕的这一生本就是风雨飘摇,但仍可以不停向前。”
白樵垂头想了想,程砚也在一边思考,正想跟她说的时候她就开了口:“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女老师点了点头,“意境很好,只是意思有点偏离,你可以再好好想想,如果还有更好的翻译可以过来找老师讨论。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懦声回答:“白樵。”
白樵坐下,刚才猛然被叫起来,现在心跳的还有点厉害。
程砚靠过来跟她说:“回答的不错啊,这下简老师肯定记得你了,下次说不定还叫你,你以后可能都要来陪我听这门课了。”
“不会吧……”白樵有点哀怨地出声,往讲台上看了一眼,“这个简老师记性这么好呀?”
“她记性很好的,虽然教书只是副业吧,但是有一次一个女生在课下问了她一个问题,过两个星期她再来上课的时候还特意给她解答了。”
白樵点头,又回望了一眼台山上的女老师,刚才站起来的时候她看清了她的脸,如她所想,明媚鲜艳,温婉动人。看来相由心生,不是全然不可信。
一节课上完,她的文章也已经润色完了,拿给身边的程砚看,他开始毫不吝啬地夸她,说她以后肯定是个大作家,大诗人。
白樵有个毛病,不管熟还是不熟,被人夸总会觉得很不好意思,然后就低着头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她并不想做什么大作家大诗人,和程砚一样,她只想从事专业内的工作,做个新闻记者,把语言说得好听点,或许就能让人记得深刻点。
她从不跟人说起这件事,好像这个追名逐利的时代,只有渴望金钱才是最清醒最应该的,梦想听起来,却更显得幼稚和俗不可耐了。
然而这个世上,分明谁都是俗不可耐的凡人。
下课铃声响起,简思恩讲完最后一句话就说了下课,从不拖堂。说完下课之后她也不急,打开保温杯里的水喝上一口,等学生都走完,才开始施施然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在最末流离开。
程砚说,她这是在等学生有没有问她问题的,如果自己匆匆离开,学生们有问题来不及问,可能永远都不会说出口了。
白樵笑说:“这个简老师考虑这么周到呀,不是每个人都会在原地等上那么长时间的。”
两人相伴走出去,打算一起去到校外吃晚饭,顺便再对一下稿子。初秋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一阵风吹来,让白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陈西原。
其实是看见了应晨,她和程砚往外走的时候,就碰着了正要上车的她。
应晨也瞧见了白樵,拉车门的手顿了一下,朝她招手叫她过来。
白樵和程砚一起走过去,问她:“你又要出去呀?”
应晨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明天早上的英语角活动可能去不了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去签个到呀?”
她点了点头:“你到时候把活动教室和时间发给我吧。”
“谢谢你啦。”
应晨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声音甜腻腻的,她靠过来的时候,白樵在空气里问到了香甜的burberry的粉红恋歌的味道。应晨最近偏爱这一款香水,泛着一丝甜味,很符合粉红恋歌这个名字,只是闻久了难免会觉得腻。
两个人的对话到此结束,正要分别时,副驾驶的车门忽然打开了。
陈西原从车上施施然下来,看向白樵的眼神永远含着笑。
而后不急不缓地问了句:“男朋友?”
这么句毫无前奏的话,没有因为遇见她而意外,也没说什么真凑巧,在这碰着了,就那么一句直截了当,明晃晃的话。照得白樵的心思都愈显阴暗了。
她知道他在问身边的程砚,即便他的目光从没从她身上离开过。
白樵收起错愕的神情,摆手说道:“不是,是普通朋友。你怎么在这?”
他的神色无甚变化,伸手学着应晨的样子,在她的鼻尖轻轻刮了一下,白樵没有躲避,只是悄然垂下了眼睫,任由他的声音落在自己耳中。
“为着碰着你吧。”
和与程砚建立友谊时一样,一切都是如此顺其自然,她和陈西原之间像是一条蜿蜒的河流,水流到哪儿,故事就该到哪儿了。任谁都没有觉得奇怪,他们都清楚,彼此的目的都不清白。
白樵望着那双倦着的浅棕色眼瞳想,要真有这么个缘分,她也不甘心只和眼前的人擦肩而过,成为漫漫人生里往后都记不全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