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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六年之后,武康县。
江南梅子黄时,黄昏时分,细雨如麻,浇灭了残砖乱瓦间微弱的一星残火,蚊蝇围绕着累累尸骸盘旋低飞。
城郊十多里之外的山上,十多个男女老少,正互相搀扶着,拨开没膝的野草,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半山腰的茅屋中走去。
细编的篱笆门绕院而围,屋前溪水潺潺,院内开半亩小菜院,种几棵果树,几竿修竹,遍植许多花草,黄昏细雨蒙蒙,烟云浮动,那几间茅屋愈发显得清俊隐逸的洒脱气象。
“还要走多久才能见到仙姑啊?”有孩子走得双脚发软,忍不住问身边的大人。
大人随口安慰说:“快了快了,已经见到茅屋了。”
奇怪的是,那几间茅屋明明近在眼前,他们踏上了石板桥之后却好像陷入了鬼打墙,怎么走也走不到门前。
人群中的老人说,这是仙姑不愿露面,叫众人跟他一同朝着那茅屋下跪。
“小人武康县人吴友田,特来拜访仙姑!求仙姑救救我儿!!”
没一会儿的功夫,篱笆门竟然打开,从中走出个白皙漂亮的小儿来。
那小儿约莫五六岁的年纪,冰肌玉骨,清如雪魄,秀如月光。他乌眸清灵灵的,抿着红红的唇瓣,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
神情有几分淡然地朝众人略略颔首,“母亲请诸位入内。”
在场众人明显也认得这小儿,老人忙感激说,“多谢小郎。”
小郎容色稍霁:“请跟我来。”
他走了两步,想了想又有些不太自在地轻声解释说:“非是母亲不愿见你们,是这门前布有奇门遁甲的法阵,寻常人误入就如同走进了迷宫一般。”
老人恍然大悟:“世道之乱,仙姑孤儿寡母,确该谨慎些。”
一行人近到堂屋前,忽一道清泠泠的嗓音响起:“飞奴,是又有客人来了吗?”
紧跟着,一个荆钗素衣,腰别皮囊,背负长剑角弓的年轻女子自堂前阶下走了出来。
她面容秀致,神情平易,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她那飞扬的眉梢,墨眉下那一双翦水秋眸,眼波澄澄,却不显哀怨柔弱,清澈坚定至极。
享誉附近诸乡镇错落的“仙姑”,竟不是常人想象中的云鬓雾鬟,仙气飘飘的形象,反倒是作农妇打扮,干练而平易。
老人看到她大喜过望,忙又要俯身叩拜。
慕朝游忙托住他双臂:“吴翁且住。”
“当年我同飞奴初来乍到吴家村,若非有吴翁相助,又怎会有我与飞奴今日。”
老人叹了口气:“举手之劳,无足挂齿,倒是自打仙姑来后,斩妖灭鬼,一荡妖氛,助我等良多……今日我又要厚颜求仙姑帮忙了……”
慕朝游请众人进屋落座,“吴翁请讲,若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定当竭力而为。”
飞奴瞧了众人几眼,又回身端来一壶热茶,替众人注满。
吴友田摩挲着手中拐杖,这才叹了口气说:“仙姑也晓得,这两年兵祸不断,前有王仲乱臣贼子,今又有乱军何展为恶,兵入台城,逼迁帝于石头。连皇帝都受那恶人辖制!建康城中多少达官显贵被辱被杀!哀鸿遍野!震动内外!
“连皇帝都要被欺负,更遑论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呢。虽说咱们三吴这一带,有王六郎领兵阻击叛军……但叛军势大,到底鞭长莫及。
“前些时日叛军又来劫掠咱们武康……我带着一家老小仓促出奔。没曾想,阿敬她娘身子本就不好,这一吓又给吓得一病不起。
“阿敬她爹去得早,她娘俩相依为命。她娘一病,城外找不着药,这孩子孝顺,非要进城去找……
“可如今城中的局势仙姑也是晓得的,又是乱军,又死了那么多人不知要生出多少鬼物……他昨日去的,说是天黑前就回,今日还没回来……
“小人已经没了个儿子,他娘整日躺在床上问阿敬下落,我实在不忍心这个小孙女也丢了命啊……”
吴友田说着说着,不住潸然泪下,他身边亲族也都呜呜跟着哭成了一片。
慕朝游也记得阿敬这个小姑娘,人黑黑瘦瘦的,像个瘦猴子,却极为乖巧伶俐,孝顺友善的。
她略一思忖,还没来得及开口。飞奴便悄悄走到她身边,扯着她袖口,附耳说了一句,“娘,我们帮帮他们吧。”
慕朝游回过神来,朝吴友田行了一礼,领着飞奴暂退到了卧房。
小郎抿着唇瓣,有些希冀地看着她。
慕朝游叹了口气:“可是陶道长今日就要来接你我远去避难了,好不容易打通的水路,错过这一次,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小郎语塞:“可吴公一家帮了咱们这么多。
慕朝游笑了一下,摸了摸他乌黑的长发,“那我问你,若我叫你跟陶仙翁先走你可愿意?”
飞奴闻言一怔:“我……我不要丢下娘一人,我要跟娘待在一处……”
慕朝游看着眼前这个玉人一般的小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心底说不出来的复杂。
当年,她怀着身孕,出逃建康,也曾动过堕胎的念头,到底要不要将它生下来,她也曾迷茫过。
可当她随船南下,某一日站在莽莽旷野中,举目不见人烟,唯见落日如火,衰草连天,风吹草动,乱蓬高飞着没入苍穹,忽然感到天地之大,自己便如同这飘蓬一般,既回不到梦中的故土,身边亦无任何亲朋,飘飞着好像永远也落不到地。
她是时空长河下一粒渺小的芥子,在这一个瞬间,她被某种庞大的孤寂击穿了,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肚腹中的胎儿,或许已是这个世界上与她最亲最近的人,这又叫她如何忍心。
后来她仍试过许多堕胎的办法,只可惜不敢用猛药毒药,更怕堕胎不成反倒害了胎儿畸形,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心将它生下来。
好在飞奴……或者说阿砥乖顺,她准备又做得充分,最终成功诞下了个女婴。
因为母女二人谋生不易,她这才将她作小郎打扮。
她给她取名为砥,以示百折不挠,砥砺进取之意。
三吴素来富庶,她带着飞奴南下三吴,最终在武康县附近定居下来。
她以寡妇自称,道丈夫死于战乱,吴友田及其吴家村的亲族村邻同情她谋生不易,帮了她许多,助她得以在异乡站稳脚跟。
慕朝游深感世道艰难,这六年多来勤于锻炼,未尝有一日懈怠修行的。但凡周边村民百姓遇上什么妖祸鬼患,她能帮辄帮,既是为了长进功法,也是投桃报李。
本来是个半吊子的水平,这六年日夜不息的实战下来,竟也小有所成,非但能够以此为生,甚至还得了个“仙姑”的诨号。
飞奴三岁时,王仲之乱被平。
南廷当初无兵可用,为了对付王仲只得引流民帅何展等人进卫建康。
这些流民帅跋扈专横,雄踞一方,多非士族高门出身,与南廷若即若离,始终是南廷无法掌控的一大隐忧。
王仲之乱几乎将南国朝野上下吓出了ptsd,为了解决何展等人这一大隐患,中书令刘默强征他入京,逼反了何展。
短短一年多,何展便攻入了台城,又派兵劫掠了三吴。
武康县也遭战火蹂躏,城内百姓流移四散,十不存一。
至于方才吴友田口中的“王六郎”,慕朝游不禁恍惚,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王道容了。
若非这次何展作乱,王道容也不致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据说平王仲之乱,王道容出力颇多。
他是个天生的投机主义者,极善火中取栗,每一次国家动乱都会带来新一轮的权力再分配。
他蛰伏多日,终待来时,巧妙地把握住了时机,扶摇而上,平步青云,累迁散骑黄门郎、散骑常侍,东阳太守。
何展之兵在三吴作乱,吴郡、吴兴的抵抗军先后落败退守,反倒是他所领的这一支多有胜绩。
武康县已不是久留之地。
昔年闲暇无事时,慕朝游曾带着飞奴寻访各地道观,竟也真遇上了几个隐世高人。
其中一个姓陶的老道士,仙风道骨,对她有半师之恩。他在三吴当地颇有些威名。战乱一起,他便打通了上下,安排了船只,接她们远走避难,邀她们一同隐居山野。
没曾想今天正要走,眼下又阿敬出了这档子事。
吴友田携着亲族求到她面前,慕朝游不可能坐视不管。
飞奴紧拽她袖口,不肯离开她,慕朝游一劝再劝,她这才松动,“那母亲要保证。”
慕砥不放心地强调说:“保证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与王道容生得酷肖,性格也都是如出一辙冷淡内敛。但不同的是,飞奴生性良善,路边捡到的小麻雀死了她都要默不吭声地哭上半日。
慕朝游慢慢篦着她乌黑柔软的发,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保证。但飞奴,我这一去,却不能保证何时再回。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好人,如今正在城中受苦受难……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她本来便打算将飞奴交托给陶仙翁之后,再折返回武康。
“陶仙翁修为高深,你拜入他门下,跟着他远避仙山会很安全。切记不要调皮,好好修炼。等此间事了我再回来找你们。”
慕砥抿紧了唇角,环抱住她腰身,眼里已泛出泪花来,“娘——”
慕朝游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凝望着她皙白漂亮的小脸蛋,“乖,去罢。娘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只有你平安,娘才能安心去救人。”
很快,陶仙翁带着门下几个童子与一队扈从飘然而至。
这位七十多岁的老道,端得是鹤发童颜,神清骨秀,他年轻时也是丹阳附近士族出身,朝野之中也颇有些声名。
白发飘飘的老道问得她的决心之后,叹息了一声,也没多阻她,“知恩图报是为义,济世救人是为仁,娘子既有如此决心,老道委实无颜面多阻你。”
“既如此,那阿砥便交由我来照拂。老道在此立誓,待娘子行道归来时,定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女儿。”
陶仙翁说完,便带着慕砥顺水而去。
安顿了慕砥,亲眼见她登上了远行的船只,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便是她一个人的战斗了。
第122章
入夜,武康县内一片黝黑的死寂。
慕朝游默不作声地站在附近的山丘上,俯瞰着黑夜中混沌的城池轮廓。
她方才城中出来,武康县内被劫掠多时,触目狼藉。此时尚留在城中的百姓已经所剩无几。
她找到阿敬平日里常去的那家药店,战时,伤药与粮米一样,同属重要的战略物资,店内早已被乱兵洗劫一空,就剩下个年老体衰的掌柜还留在店里偷偷替那些没来得及出城的百姓看病疗伤。
她向掌柜询问阿敬下落。
掌柜道:“她来倒是来过,只不过娘子也都瞧见了,我这店里早就被那些乱兵翻箱倒柜,掳掠一空了,好凑歹凑,才勉强凑出她娘能用的药来,但药方里还缺一味紫花地丁凑不齐。”
“紫花地丁城外山坡上倒是长了一些。这孩子听说了非要出城去摘,我说外面兵荒马乱的,叫她不要到处乱跑。”掌柜叹了口气,“可这孩子孝顺,她不听吶。”
慕朝游谢过掌柜,又问,“我来时见城内兵燹肆虐,老翁如果信得过我,可愿随我一同出城避祸?”
老掌柜摇头摆手,直说自己年纪大了,跑不远,况且这城里还困了许多街坊百姓,不少人都受了伤,他留在城里,好歹也能照拂一二。
慕朝游见状,心生钦佩,送给他一沓符箓,“乱兵固然可怖,但城中尸横遍野,入夜之后,恐有死人复生,鬼物作祟,老翁千万小心。”
与那老掌柜告别之后,她陆陆续续又找到了些受困百姓,寻着些本地人才熟知的小道、暗道,趁着夜色将人送出了城。
战火每烧过一处,此处定然阴气如盖,催生出无数鬼物来。便是武康县内的乱军也不敢夤夜出行。
而这六年来,慕朝游修为渐长,新生的鬼物威胁不算太大,她都能轻易应付。
若是不幸遇到乱军,亦可借道教隐沦五假之术,踏罡步斗,匿躯藏景,小心避开乱军耳目。
正是自恃这两样本领与一些只在本地百姓口中相传的偏僻小道、密道,她才敢留在武康,一路畅通无阻。
将这些百姓交由吴友田照料之后,慕朝游便又马不停蹄地寻着老掌柜指点的山坡而去。
初春的风浸润了夜露山岚的微寒,吹得人肌骨生凉,慕朝游极目远眺,却惊讶发现,远在武康县城之外竟亮起点点火光!
这些火光依次亮着,十分希微飘忽,如悄然隐没在夜色中的一条火龙,正朝着县城的方向挺进。
随着队伍逐渐逼近县城,如鳞般的火光悄然熄灭,火龙倏地钻入夜色中了无了踪迹。
慕朝游看了一会儿,方才确定这一支夜行军,大概率为前来解困武康的三吴义军。
因为有鬼物的存在,这个世界的军队,除了少数精锐外,极少摸黑夜行。
倒是王道容,民间相传他有一支无所不能的阴兵助阵,总是夜间开路,浩荡夜行。
古代兵士大多因为营养不良而患有夜盲,在没有夜视装备的情况下,两军交战极容易陷入混乱无序的状态。
眼前这一支兵马既然敢夜袭武康,必定是三吴义军中难得的一支军纪严明的精锐部队。
慕朝游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除了王道容,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治军手段。
如果真是王道容——她怔了一怔,便迅速平复了心绪。
战火纷飞的时候,人多眼杂,他又忙于调兵遣将,行军布阵,也未尝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到阿敬,她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在城外游荡实在是太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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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军黄歆是在行军路上遇到的那个叫阿敬的女童的。
那时,他正在跟身边的朋友小声议论身边那些渗人的阴兵。
这些“阴兵”个个面色苍白,犹如偶人一般,整齐划一地,沉默地跟随着部队前进着,有的人脸上、身上还烂了大半,走一步便往下掉着烂肉,可见森森白骨。
“你说当初王仲作乱,王六郎当初便是靠这些东西守住了建康?”黄歆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对朋友抱怨说“王六郎天人之姿,怎么用上了这些东西?还要咱们跟他们并肩作战——你不知道,我都不敢正眼看他们!光是吓都要吓死了!”
他那朋友低斥说:“别乱说!这些阴兵——”他同伴咳嗽了一声,也承认这些兵士的诡异渗人,“虽然长得吓人了点儿,但不知痛也不会死,有他们跟咱们一块儿上战场,咱们也没那么容易死。”
正在这时,他们前头正在沉默推进着的部队忽然出现了短暂的骚乱。
黄歆离得近,忙咳嗽了一声,拉长了脸,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凑过去喝骂说:“都散开!都散开!吵什么吵!”
人群迅速闪开,火把一打,照出个小小的,慌乱无措的身影来。
黄歆望着那披头散发,吓得流泪的小女孩,吃了一惊,“哪来的小孩子?!”
夜里太黑,阿敬也没想到自己会误闯进一支夜行军里去,若不是那发现她的兵卒收手快,她险些就沦为了他刀下一缕亡魂。
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阿敬还没回过神来,只觉眼前火光纷乱,紧跟着自己就被丢到了一处空地前。
又听到“将军”、“六郎”之类的零乱语句。
阿敬吓得浑身发抖,指尖死死地扣着地上的泥土。
她才分不清什么乱军和义军,只晓得天下大乱,当兵的来来去去,不管是官军还是叛军,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落在他们手里,哪里还能有活路?
可就在这时,周围亮起一把把火炬,她恍惚间闻到一股很好闻的味道。
睁开眼,一个玉人一般,神仙一般漂亮的青年男人站在她面前,他白衣轻裘,乌发高束,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拉她起来。
那只手又细又长,雪白得泛着银光。
黄歆说:“六郎,这女童是武康县吴家村的人,叛军攻入城中之后,她随家里人出逃城外,因母亲病重,这才夤夜外出替母寻药治病。”
因王道容性格温和,爱兵如子,行军时常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其下兵卒更愿意学世人称呼他“六郎”以示亲昵之意。
王道容微微颔首,温和地应了一声,“嗯,我晓得了。”
阿敬傻乎乎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他微微笑着,高束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眉如远山,皙白脸的犹如柳梢上那一轮最清冷皎洁的明月。眼波澄澄,看得人竟忍不住心痛。
不像个将军,反倒像个慵懒风流,秀雅疏淡的神仙。
他说话的时候嗓音极为好听,她也听不出个好歹,只觉得比山里的流水和鸟叫都好听。
那神仙将军朝她莞尔一笑,温声说:“吓坏了罢?不要怕,没事了,我扶你起来。”
阿敬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这青年将军实在太好看了,她又怕弄脏他的手,犹豫了一下,自己一骨碌爬起来,怯生生地朝他道歉。
王道容不甚在意,侧过头吩咐身边亲兵去为她准备一些吃喝。
很快,那亲兵便端来一碗热汤,撕碎了干饼泡软了予她吃。
她已经很久没吃饱饭了,饥肠辘辘,却不敢吃,只眼巴巴地看着,咽了口口水。
王道容轻笑:“吃罢。”
他似乎看出她的紧张和惶恐,闲话家常般地温言煦问着:“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阿敬这才接过汤饼,囫囵吃了一口说,“将军,我今年五岁了。”
王道容微微一怔,脸上似有动容。
另一边的黄歆瞧着这一幕,心底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咱们六郎待人接物如春风化雨般和蔼可亲,果然与那些眼高于顶的贵人不一样。
要说王道容的发家也颇为传奇。
据说王仲第一次作乱时,他随同族叔奉旨谕止,这本是个九死一生的危险活计,后二人果被王仲扣留。
而王道容竟也安心留在了王仲帐下,因幼时情谊,很快便取信于王仲。
后王仲退回武昌,遥控朝政,王道容看出他骄纵跋扈,朝令夕改,意图篡逆,非人主之象。
王仲第一次举兵图逆,是经过了世家大族的默许,但他之后的所作所为,并妄图废掉太子,谋朝篡位的野心已经触动了士族们的利益,必不能为众人所容。
王氏虽为天下第一豪门,却并没有能够取而代之夏氏王朝的实力,王宏看得出来,王仲若再往下一步,势必会将琅琊王氏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王道容自然也看得出来。
王仲的第一次叛乱令皇帝忧愤而死。
在王仲帐下的那段时日,他按兵不动取信王仲,暗地里联络皇太子。
他与皇太子幼时本就有总角之谊,若非先帝为了削弱琅琊王氏的势力,将王宏剔出了东宫宰辅群,王道容必定以太子舍人的身份起家,而非辗转于司灵监正与散骑给事中。
摸清楚了王仲帐下军情信息,军事部署后,王道容在王仲第二次叛逆前夕,想方设法逃回了建康,为平王仲之乱作出了不小的贡献。
随后王仲兵马陈兵于建康,王道容随太子亲率兵马击溃王仲军于南郊一带。
也正是在这场战役中,他所统领之阴兵首次崭露头角,敌军惊惧之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在那之后,何展祸起,彼时已登基为帝的太子诏命王道容为东阳太守,助三吴义军抵御当地何展乱军。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从族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子,到如今接过了琅琊王氏代代相传吕虔赠刀,一跃成为公认的下一代第一人,如今的王道容可谓前途无量。
但如今这最矜贵无双的王氏公子,却正屈尊纡贵地对一个满身污泥的小姑娘温声细语,嘘寒问暖。
黄歆跟随王道容也有些时日了,知晓六郎喜欢跟孩子一起玩,总愿意耐着性子逗弄几句。
据说这是因为他昔日有个女儿早夭,这才留下了心结。
黄歆也不曾听闻王道容娶妻的消息,只当是他哪个爱妾生女早逝。
说来也怪,他如今为众世家公子之最,位高权重,在朝中风光无限,却一直不曾动过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念头。多少名士大臣想给他保媒拉纤,都被他婉言谢绝。
猎猎的火光中,王道容含笑着不知说了什么,逗得阿敬也忍不住拍着手快活地笑起来。
他有雀盲,附近虽点了火把照明,但长时间待在昏暗的环境下也觉得眼球干涩,不太舒服。
王道容便解下身上雪白的狐裘,轻轻将阿敬裹住,柔声对她说:“我尚有军务在身,不能再陪你继续玩,你自己一个人可能归家?”
阿敬愣愣地眨眨眼,有些不舍眼前这个神仙将军,她期望神仙将军能再多陪她一会儿。
但那神仙将军,只瞬目望着她,点漆眼眸如水,嘴角噙着盈盈淡笑,不言不语,不为所动,那笑柔柔的,竟有几分漠然的残酷。
很快,便走过来两个便衣打扮的军士,不顾阿敬不舍将人带了下去。
黄歆忍不住感叹六郎深得小孩子的喜爱。
“那孩子看起来是舍不得郎君呢。”
王道容容色淡了下来,无不细致地轻轻拂落身上泥土,又掏出袖帕拭净了手指上的埃尘,“你我尚有军务在身,又怎可为一个孩子延误军机大事?”
黄歆忍不住问:“六郎既喜欢孩子,何不自己生养一个,还是自己的骨血,多好。”
王道容轻叹:“孩子本该是父母相爱而生,应父母期盼降世。若只因喜欢孩子便生儿育女,与山野间只为繁衍的野兽又有何不同。”
话到这里,王道容似有触动,闭唇不愿再多言。
朝游。小怪物。他又想起了他们母女。王道容心中轻叹。
小怪物那是他与朝游的第一个孩子。
朝游不要她,他将她埋入个能瞧得见青山流水的所在,又亲自在她坟前种了一棵松树。
六年时光飞逝,王道容一想到慕朝游与小怪物,想到那棵松树长得都有人高了,还是忍不住心碎。
他自小就不喜欢孩子,嫌弃他们模样丑陋,吵闹不休。
慕朝游对他的改变是至深的。
如今他瞧见别人家的灵秀可爱的孩子,总忍不住发怔,耐着性子与他们逗哄玩耍。
慕朝游出走的头两年,王道容几乎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是他们一家三口,也就只有逗弄逗弄别人家的孩子,才能寻求一些短暂的代替。
他喜欢孩子本是为缅怀她们母女,朝野中劳心劳力日久,反倒在与孩子相处时真感到些天真童稚的平宁愉快了。
不过到底不是他与慕朝游的骨血。他心中虽存淡淡喜爱,却始终不得当真。
失去小怪物的痛他尚能借他人孩子聊以□□。
慕朝游却是无可替代。
前几年,他俘虏了个王仲手底下的降将,那将领怕死,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慕朝游的存在,送他个容貌酷肖的女子讨他欢心。当即便被王道容沉了江。
至于那女子,她肖似的容貌令他感到东施效颦的不虞,本想杀了了事,但想到慕朝游该不悦的,便又作罢,吩咐人将人远远送走。
他因慕朝游而喜爱小怪物,又因小怪物对别人家小孩子多了几分喜欢。
小怪物若还活着,想来也如那女童这般年纪,若非她年岁与她相仿,令他想起夭折的女儿,他也不致如此耐心哄劝。
派两个护卫跟随,已是仁至义尽。
—
那两个亲兵换作便衣跟得极紧。
也不知是保护,还是监视她勿要不慎漏泄了军机。
阿敬觉得不舒服,怕得慌,又不敢多说话,只得加快脚步,卯足了劲儿往家里冲。
刚走到一半,耳畔忽响起个熟悉的,清越柔和的嗓音,“阿敬?你在这里?”
这个声音!
听到这个嗓音,阿敬惊喜地睁大了眼,语气里不自觉便多了几分亲昵与委屈,“仙姑!!”
第123章
慕朝游一路追寻,终于找到阿敬下落,却不意在她身后瞧见两个身形高大的健仆。她不由惊讶。
又瞧见阿敬身上裹着件雪白柔软的狐裘,心中更添几分疑虑。
慕朝游不动声色接过冲入她怀中的小姑娘,轻拍她脊背安抚说:“阿敬,你跑到哪里去了?两日未归,你阿翁急都要急死了。”
那两个扈从气质极为肃杀干练,乍一看倒像是大户人家养的私兵。
“我……”阿敬正要开口。
其中一个扈从却上前一步说:“娘子可是这位小娘子的母亲?”
慕朝游道:“我是她姑母,二位是?”
扈从说:“小娘子半夜替母寻药,误入我家主人车队,夜间山路难行,恐有行鬼乱兵作祟,特地嘱咐我二人送小娘子归家。”
慕朝游:“不知主人家名姓,也好登门道谢。”
扈从:“娘子言重了。我家主人姓沈,主人生性淡泊,不爱抛头露面,不过举手之劳,娘子勿要记挂在心。”
沈?沈氏的确是武康大姓,虽说当初站队站错了大将军近年来有衰弱得厉害,但若是沈氏子弟出逃避祸也并非全无可能。
慕朝游心里仍觉得蹊跷,但心知有些事不必探究得太清楚,因此只牵着阿敬,朝二人再三拜谢。
扈从见状又说:“夜路难走,就让我等送娘子归家罢。”
等慕朝游一行人带着阿敬回到吴家后,吴友田几乎快喜极而泣了!
阿敬:“阿翁!!”
吴友田:“你这孩子!都去了哪里?!可曾受伤——”
一大家子一齐凑上来,好一番殷殷问候过后,吴友田老泪纵横地牵着阿敬来跟慕朝游等人道谢。
他已从阿敬口中得知事情来龙去脉,拜谢慕朝游之余,仍不忘对那个神秘的沈氏主人千恩万谢。
那两个扈从正要开口,不远处的武康县城忽然锣鼓大作,喊声震天!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杀伐之声。
在场众人都变了脸色,争相登高远望,只见城中火光冲天,将半边幽蓝的夜空映染得通红如血。
“这——”吴友田先惊后喜,“难道是义军打回来了?义军来救我们了!!”
夜间突袭本就讲究个出其不意,速战速决。这一场战斗持续时间极短,天将明未明之际,便已分出了胜负。
城内乱军不抵义军浩荡声势,被打出城外十余里,一路丢盔弃甲,仓惶北逃。
义军乘胜追击,在河上成功阻击了北逃乱军,斩断了浮桥,又逼得乱军慌不择路,弃舟跳水,直杀得河面染红,浮尸壅塞了河道。
那两个扈从见战况一起,便主动请辞要回到主人身边护卫。
吴友田也不好再拦,只得依依送别了这两人。
余下的人,连同慕朝游在内,登高观战,几乎一夜未眠。
天际泛出鱼肚白,几点星子闪烁着幽微白光,红日渐渐挣出了地平线。
天亮了。
藏在四野各处的流民、难民,也都惊魂未定地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
“结束了?”
“义军打赢了?”
阿敬也忍不住仰着脸问吴友田,“阿翁,咱们是不是能回家了?”
吴友田:“这……再等等吧,再等两天,等城里情况稳定下来再说。”
阿敬:“可是我答应了药房的老翁要把采来的草药都送给他的。阿母病重,他没收我诊金,城里头那么乱,他还留在那里治病救人。我答应他,要把余下的草药都送给他。”
吴友田:“唉,你当他真想你一个孩子冒这么大危险给他送药?”
纵使归心似箭,但刚打完的仗,城里情况未明,吴友田说什么都不肯再放阿敬涉险。
众人又耐心地观望了一日。
翌日,阿敬又说起要进城。她阿母的病情也要去药堂找医师看看也放心。
两相争执不下,慕朝游道:“给我吧。”
这个时候的确需要有个人去探探路,摸摸底。
对上吴友田众人惊讶的视线。
慕朝游正在擦剑,擦干净了,往袖中一藏,又往靴子里贴放了一把,这才开口解释说:“城内情况未明,吴老翁你们都不懂武,就让我先进城一探究竟。”
吴友田不赞同:“这,怎么好意思又让仙姑涉险?!”
但慕朝游心意已决,吴友田劝不住她只得作罢,一行人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到城门附近。
城门前已经有兵士在检验身份,维持秩序。
慕朝游跟随着人流踏入城中,眼前的所见所闻,令她忍不住惊讶这支军队的治军严明。
城中义军非但没趁机行烧伤抢掠之事,竟还忙着跟百姓一道收拾着满地碎砖乱瓦。
“六郎来了!”远处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嗓子,在场军民俱都一震,旋即一喜,争相恐后地丢了手中活计,朝着声音的方向涌去。
惊喜的众人并未留意到一个身影,僵立在人流中,面色因为这一句呼喊,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下来。
哪怕是在武康,当地百姓或多或少也都听闻过琅琊王六的美名,听闻是由王六带领义军赶跑了乱军,大批的百姓都争相跑动起来,想要瞻仰传说中的玉人风姿。
慕朝游僵硬不动,与人群背道而驰,宛如逆行在人流之中。
她呼吸都好似结了冰。
在此之前,她也隐隐猜测过这支军队会不会是王道容带领,但这不过是她胡乱推测的,没当得过真。
慕朝游强令自己镇定下来,低着头混迹在人流之中。
享誉天下的少年将军,出生高贵又生得貌美,武康县人民的热情几乎快要将道边的房屋动冲塌。
欢呼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在众人簇拥之下,有两骑打马而来,为首的那一人正是那位传奇的琅琊王六。
他领着一队轻骑,骑一匹高头大马,武康县令于芝则乘另一匹枣红马随行在侧。
见到王道容的第一眼,众人都忍不住沉醉于男子的温和俊美。
他乌眉入鬓,鼻梁高挺,眼若春水,肤白如雪,濯濯如春柳玉树,皎皎如繁星丽天,皓月当空。
琅琊王六,果真名不虚传。
而令众人愈发热情激昂的是。王道容的唇角总含着一缕春风化雨般的微笑,待人接物极为温和。
有个年纪小的孩子冒犯到他面前,险些冲撞了马匹,他也不生气,主动翻身下马搀扶他站起,又轻轻拍他身上灰尘,柔声问他:“可摔痛没有?”
有老人颤颤巍巍步出人群朝他行礼,王道容的态度也极为恭谦柔顺。
见过不少眼高于顶,鼻孔看人的世家子弟,一时间,武康县百姓人人都要为他清疏雅致的风姿倾倒了。
慕朝游站在人群中,怔了一怔:王道容他——变化很大。
眼前这个温润如玉,君子端方的男子,几乎叫她认不出来了。
是六年时光飞逝,岁月当真令他谦卑温驯,还是这不过又是他伪装的表象?
不知是不是心灵上的感应,原本正温声与县令交谈着的王道容,倏地抬起了脸。
他无意间的抬眸一瞥,乌眸深而浓,如春日漫池的薄冰,掩藏得很好的冷淡从微翘的眼角一晃而过。
慕朝游心中一凛,哪怕明知她面前乌泱泱的,人头攒动,王道容不可能看得到她,她还是不禁含胸缩背,将头又往下埋了几寸。
县令于芝觉察到王道容的心不在焉,不禁问:“府君?”
王道容下意识莞尔一笑,轻轻瞬目:“嗯?于县有何见教?”
为何方才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安?是错觉吗?王道容大感不解,心中暗忖,表面上却仍不动声色,莞尔与那武康县令虚与委蛇。
于芝喟叹:“若非府君昨日领兵来援!解我武康县之危!小人哪得今日与府君并马同游!琅琊王六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吶。小人今夜已于县廨为府君设下几方庆功宴,万望府君赏光。”
王道容听了这一席奉承,也只不痛不痒,柔柔地笑着说:“于县言重了。”
于芝登时有些无言。
旁人都当这位琅琊王公子,是个含章素质,冰絜渊清的人物。
于芝看来,这王六的确光而不耀,静水流深。真真的如水一般表面风平浪静,一派脉脉的温和,实则深不可测,叫他实在无从下手,大感苦恼。
当日乱军还没攻破武康县,他便携着家小悄然弃城而逃。
如今王道容领兵夺回了城池,派人请他归城。于芝自知自己身为武康县令,不战而逃,德行有亏,罪责难免。
见到王道容的第一眼,怕他问责,心里始终惶惶不安。
为了拉拢他,他特地准备了一箱箱珍奇绫罗,又送他五个国色美女。
哪知道金银美色当前,王道容却不为所动,反应极为淡泊,派人连人带物给他送了回来。
他心中不安上门,上门请罪,王道容竟长叹一声,反过来温声细语地劝慰他说:“于县不必多虑,你我同朝为官都是为南国做事,为陛下分忧,为天下生民百姓立命。乱军来势汹汹,于县一时行差踏错也是人之常情。暂且宽心做事,以待战后罢。”
那澄澄绿水般的眼波瞧着人感情真挚,言辞恳切,直将于芝堵了个哑口无言。
他话说得暧昧,于芝心里也晓得他这是要他专心办公,将功折罪之意。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交个底,他心里实在惴惴难熬。
但王道容他既不收礼,也不问责,昨日又埋头在县廨处理了一天的军务。任他百般手段,在他面前也无从施展,实在是头大如斗。
于芝不相信这世上男人有不爱财不好美的。王氏公子什么世面没见过,定然是他上回送的礼没送进他心坎里去。
今日,他又准备了一份厚礼,找来八个比上回更美的女伎在县廨中候着,不愁拿不下他。
二人一同步入了县廨,于芝命人捧来一瓯清茶给王道容解渴。
这王道容倒是没拒绝,他道了声谢,呷了口茶,迈步到门前,平静地望着眼前百废待兴的街景。
倏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一刻,王道容面色遽然一变,手中茶瓯猝然落地,沸水四溅!
于芝吓得一个激灵,还当做错事,“府君你这?”
他忙低眼去检查王道容的伤势:“怎么回事?没烫伤吧?”
男人白皙的手背被烫红了大片,却恍若未觉一般,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瞧着街上。
于芝顺势一看,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街上什么也没啊?
他虽说昨日才认识这位王六郎,但王道容一直是个文文静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深沉作派,何时见他这样大惊失色过?
于芝忍不住又瞧了王道容一眼,这一瞧,他自己都大吃了一惊,险些魂飞魄散。
眼前的王道容,哪里还有个活人气?!他面色不知何故,血色顿失,极为苍白,整个人极为失态地僵立在原地,两只黝黑的眼直勾勾地像两道深渊,若不是他微弱的呼吸彰显着他仍在活着,于芝几乎错觉他是尊生动的雕像。
“于县。”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才慢慢回过神来,他眼睫一动,别过脸淡淡说,“晚上的庆功宴,请恕容可能失陪了。”
于芝愣住:“府君这……这庆功宴府君才是当之无愧的主人……”
于芝究竟说了什么,王道容早已经无暇、无心去听,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王道容抿紧了唇,好不容易定住心神,却蓦然惊觉自己的手指仍在发抖。
刚刚的那道人影,那个身形——他早在梦中见过千次!万次!绝无错认的可能!
这六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寻常她一日。
可天大地大,失去了她的踪迹,她便如滴水入海,身影渺茫难寻,远隔云端。
王道容心神巨震,千万种复杂的情绪在同一时间涌上心头,令他喉口干涩,语不成句,几乎哽咽了。
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这才闭了眼,平复了心绪,耐着性子缓声开口说:“此战能胜,非容一人之功,是容麾下众多将士,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之功,晚上的庆功宴,只要他们在场,于县这一场筵宴便不算白设。”
于芝:“可……”
王道容:“容尚有要事在身,此事胜过容生死,恕容不能奉陪。”
哪怕不是她,他也要亲自去确认的。这六年来,只要关于她的事,他就从不曾假于人手。
—
被人群裹挟着涌到了县廨门前,在目睹王道容随着县令一同进门之后,慕朝游这才不动声色地随着依依不舍的人群散开。
这下,武康县是委实不能多待了。
慕朝游去了趟药堂,完成了阿敬的嘱托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出了城。
城内局势有了王道容的控制,想来也无需她再多操这个心。
她回到吴家,不顾吴友田等人惊讶阻拦,坚决请辞。行装是一早便打点好的。
她轻装从简,毫无喘息,一口气直奔附近渡口。
第124章
仓促出逃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她这两年来在武康颇具声名。一旦“仙姑”的名号传到了王道容的耳朵里,以他的性格势必要追究到底。
虽说她从未以真名示人,对外都遵母姓吕。但慕朝游仍不敢赌这个微小的可能性。
乱世出行,从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事已至此,慕朝游没有任何选择。
一路上她不禁要避开义军耳目,更要小心避开这些走投无路的乱军残兵,山穷水尽的流民路匪。
饶是她再小心谨慎,一路走走停停,却还是在日暮时分,武康县边境撞上了一队乱军残兵。
这些残兵已被逼上绝路,见她孤身一人,当即便露出一副凶恶之相团团地围了上来。
1、2、3……足足有十多人之众,慕朝游略扫了一眼,心中默点着人数,每点一个,心里便往下沉了一寸。
就算她项王转世,1v10也实在有些天方夜谭了。
慕朝游强定了定心神,抬眸望向当中疑似队长的那个,主动示好说:“诸位军爷拦住小人,可是为干粮钱财?若是为干粮钱财,小人虽所携不多,仍可都孝敬军爷,只求诸位军爷看在小人乖顺的份上,放小人一条生路。”
她心跳如擂,喉口干涩,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解下行囊,推到那队长面前,“这世道不易,大人物吃香喝辣,咱们普通百姓拼死拼活也只为有一口饭吃,挣一条活路。诸位军爷是哪里人?我有个弟弟,昔年也被强抓了军丁……”
她强忍着不适,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就为能拉个近乎。谁知道这些残兵对视一眼,竟哈哈大笑,根本不买她的账。
“少废话什么!老子我凭本事抢你,倒被你说成恩惠了还?还想跟老子们谈条件?!”
“我们非但要抢你的,吃你的,”其中一人嘶哑着嗓音,挤眉弄眼一笑,“还要把小娘子你绑了,杀了,烧一锅热汤,分予兄弟们都尝上一碗!小娘子细皮嫩肉,滋味定然美极!”
听了这一席话,慕朝游一颗心终于哐当一声直入谷底。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她也毋须再妄想着通过和平的途径解决问题。她虽然不能一打二十,但拼尽着一条性命,总能杀个十个八个的。
生活在这个乱世,慕朝游早就明白,惜命是为了活下去而必不可缺的信念,但必要时仍需将生死置之度外。
趁着那队长上前扯她包袱的时机,慕朝游毫不犹豫地掣出袖口短剑,一剑搠进了他心口。
鲜血如飙。霎时间震惊了在场众人。那队长愣在了当场,还没回过神来,便断了气
“操他妈的!”众人面色齐变!
不知是谁高骂了一声,话音刚落,刀剑寒光灼灼,一齐对准了她四肢心肺!
可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面色黝黑,其貌不扬的农妇,却在剎那间摇身一变。
她飞快地拔出队长腰间长剑,一双黝黑的眼里射出冷锐寒芒,周身气势倒比他们更像个久经战阵的女战士。
这些残兵,有多少是经过了正规的训练,不过多为流民强发,连刀都拿不稳就仓促上了战场。虽侥幸活了下来,也练就了些本领,但比起战斗,更擅长逃跑。
这些人打打顺风局也就罢了,一旦战局显露出颓势,就忍不住要跑。
慕朝游先杀队长,先声夺人。当中便有个胆子小的,微白了面色。慕朝游瞧准了这个间隙,以这人为突破口,朝他扑了过去。
那人果然下意识转身要逃,还没跑出两步路,就被慕朝游一剑刺穿了后心。
眨眼功夫,慕朝游强杀两人,余下的残兵登时哗然!又有人两股站战,故态复萌,蠢蠢欲动,想要逃之夭夭。
还是有人大喝了一声:“我呸!她就一个女人!怕个鸟!你我这么多人加在她一起还怕她这一个?!兄弟们!给我一起上!”
这一声呼喝勉强唤回了余下之人的信心。众人精神一振,又纷纷围将上来。
蚁多咬死象。慕朝游虽先杀两人,气势上令这些败兵不敢直撄其锋,但这些人武艺再如何不堪,好歹也是久经沙场,一人胡乱戳一枪,也能令她顾此失彼,自顾不暇。
她不敢松懈,只得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脚下步罡踏斗,手上长剑如长蛇吐信,灵活穿梭在人群之中,自保的同时争取能再偷两个。
随着包围圈越收越紧,慕朝游的体力也在迅速流失,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强杀了几人。
她受了一些伤,流了不少血。身上的衣服被血浸得透湿,掌心汗水与鲜血混杂在一起,黏腻湿滑得令她几乎再也握不住剑。
正当慕朝游两眼发黑,脚下发飘,深吸了一口气,决心豁出去跟这些人同归于尽搏命之际——
倏地!耳畔惊起一道短促的镝音!
慕朝游蓦然惊起回眸!
只见一队骑士不知何时高举着火把赶到,马蹄急促,火光高张,在一片人喊马嘶之中,分列成一道道火龙。簇拥着为首的一骑。
那为首的青年乌发高束,乌眸平静冷淡,薄薄的眼皮子一低,眼底泛出一线佛头青色,他拈弓搭箭,挽弓如月。视线并没有看向慕朝游。
青年轻轻将指尖一拨,慕朝游心里一跳,下意识闭上眼,破空一箭贴着她颊面掠过,正中她身边败兵眉心。
那败兵连一丝声响也无,就睁大眼软倒了下来。
余下的败兵骇然色变,眼神惊恐,想要再跑也已经来不及,不是被马蹄践踏五脏破裂,就是被那青年指尖连拨,连发数箭,箭箭当颅穿胸而过,魂归西天。
顷刻的功夫,慕朝游身边便已尸横遍野,只剩下她一个还在喘气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上那青年视线。
青年放下弓箭,微微勾唇,竟朝她笑了一下。
云开月散,王道容乌眸清灵,面似芙蓉,如月中辉,花之鬼,夜之魄,他嗓音清亮,轻笑说:“朝游。好久不见。”
慕朝游动了动唇,心神巨震,在身体与心理的双重冲击之下,竟眼前一黑,力气耗尽,昏死了过去。
王道容面色微地一变,忙翻身下马,将人拦腰抱起。
怀中的女人触手并不柔软,皮肤因为经年风吹日晒,微有些粗糙,乱发遮着一张涂黑的脸。
王道容却微抿了唇角,心头狂跳,在刚触及慕朝游肌肤时,他险些便双腿一软,软了下去。失而复得的狂喜、心痛,乃至心酸如巨浪铺面,打得王道容头晕目眩,他不假思索地脱下身上狐裘,将她当头罩下。
他身边亲信士卒面面相觑,一时都不太明白他缘何失态至此。
王道容颤抖着双臂紧揽住慕朝游,隔了一会儿,才平复了心境,拨转马头,沉声说:“走。”
黑夜之中,王道容不敢喘息,一路催马狂奔,仿佛要将内心的激越之情统统都抒发出来。
树影混沌如鬼影都从道旁飞驰而过,流云逐月,照一地落花松针,初春夜风翦翦轻寒。
王道容猛嗅一口春夜寒风,仍难减心头火热,他乌眉飞扬,喜形于色,心情激动难言,不由微微闭眸,放声慷慨长啸,嗓音清昂,声振林木,绕树不绝。
这一路打马狂奔,当奔至县廨时,王道容头发也早已在狂奔之中散开,他披散着头发,衣襟大开,衣裳不整的抱着慕朝游,直闯入县廨后院。
荒唐放旷作派将院中正在宴饮取乐的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六郎?!”
“府君?!”
县令于芝与院内亲兵都忍不住诧异地围了上来。
王道容却抱着慕朝游,一路长驱直入,回到下榻的卧房。
于芝心里咯噔一声,忙叫不好,跟在他身后狂追而去。
卧房之中,正或跪或坐八个环肥燕瘦,姿容绝世的美伎。这都是今夜他特地为王道容备下。
那些美伎没料到有人突然闯入,纷纷花容失色,惊叫不迭,定睛一看。却看到个放达风流的美貌公子。
王道容神情漠然,视若不见,淡淡说:“滚出去。”
于芝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乍见这一幕也愣住了。
他那日送了五个美人予他,那时王道容怎么说的?
美色当前,青年唇角只浮现出一抹无奈的,清雅的笑影,温声说:“于县好意,容只能扫兴了。如今三吴战事未休,容实在无意于在此时吟弄风月。”
灯火漾漾在他眉眼间流转,映照他面容愈发清雅如玉,嗓音轻轻,不疾不徐。
饶是那几个女伎如何使出百般解数,王道容也都静静微笑,不为所动,他一袭白纱裹身,乌发齐整,正襟危坐,恍若灯影里浸着的一尊白玉神像,直教人不敢冒犯,
那副清隽温和,沈静端庄的君子形象也叫于芝印象一直十分深刻。
在场众人不意那个温雅动人的王六郎,竟会说出如此粗鄙之语,作出如此傲慢之态。
还是于芝先回过神来,大喊着叫女伎们都出去,自己也忙退出了卧房。退回庭院里,他心里仍砰砰作跳。
方才那一眼,虽然仓促,但他看得却很清楚,王道容怀里抱着的明摆着是个女子!
灯影幢幢映照在窗,于芝心里漏跳了一拍,浑身发软,鬼使神差地凑上前多瞧了一眼。
灯火中,王道容抱起慕朝游,见她浑身浴血,他心中一凛,因狂喜而发热的大脑如浇了盆冰雪一般清明了下来。
他大脑嗡地一声,一颗心顿时痛起来,她衣服上的血太多,已经干结成了一片片,王道容一时也分不清这到底是那些败兵的血还是她自己体内流出的。他心里头发慌,又痛,忙抿了唇角,替她解开衣裳想要瞧个仔细。
屋外头的于芝吓得忙倒退了两步,心里感叹,本以为这王家六郎是个难得一见的礼法人物,雅致君子,没想到是个色中饿鬼。
素闻名士风流,行事荒诞无所忌讳,如今一看,果然诚不我欺。
这哪里是不近女色,分明是之前没送进他心坎,这不,他自己找的竟连一刻钟也等不及!
第125章
慕朝游昏昏沉沉中仿佛做了个梦,梦到王道容朝她莞尔微笑,嗓音清亮如银,对她说,“朝游。好久不见。”
她立刻就陷入了个好似永远也挣不开,逃不掉的梦魇,这感觉有点儿像鬼压床,人的意识是清醒的,但身体动不了。
而王道容就是那抹艳色的鬼影。
她梦到自己被王道容抱着,揽着,被他放到榻上。
她感觉到他顿了一会儿,紧接着她的衣襟一松,胸前一凉。
她心中一惊,王道容却一怔,没着急动,他怔怔地坐着,仿佛也陷入了一场梦魇。
隔了一会儿,他才猛然惊醒,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皙白柔软的手指轻轻地落了下来,柔如一片羽毛,沿着她的锁骨,胸腹游走。指尖微凉,像一场细密密的春雨洒落在身上。
六年时间足够漫长,漫长到,王道容那水墨画般的眉眼都变得陌生起来。
他那双佛头青色的,春月一般柔媚的眼,正目不转睛地,赤衤果衤果地掠过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肉。
漫长到,再一次在他面前衤果-裎相对,也使她感到极为羞耻。
她手不能言,口不能动,耻辱之际,焦灼得恨不能在心里破口大骂,他到底在看什么?又要看到什么时候?
可王道容素来是不知道廉耻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他目光炯炯,仍未移开他的视线。倘若他视线中欲望横生也便罢了,可他的目光一派坦坦荡荡的柔和清明,像三月天里的杨柳晚月,像初春一场小雨,那眼波欲说还休,是诗家的风花雪月,不是红尘中的欲壑难填。
他瞧她的身体犹如在瞧一卷画卷,眼里闪动着淡淡的心痛。
正因为他太过坦荡、笔直的视线,才使得她愈发羞耻焦躁。
她动弹不得,身如大地一般被迫在他面前展开,承纳春雨的润泽。
也不知王道容到底看了多久,久到她恨不得把他一双眼珠子抠下来的时候,他终于站起身,去墙角的矮柜里拿出了一瓶伤药。
他极尽耐心,包容地替她搽药,她身不能动,擦完这面,王道容便有条不紊地给她翻个面继续搽,浑如给孩子换尿布一样自然,慕朝游被迫面朝下躺在他的双膝上,羞耻得想哭。
她化耻辱为力量,努力地睁大眼,用尽全身力气调动那唯一能动的那根手指。暗搓搓地不知奋斗了多久,终于,整个人如溺水之人浮出水面一般,身子猛地一轻,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眼前的世界顿时变得清晰,慕朝游能清楚地瞧见王道容低头时那纤长的,乌黑的,历历可数的眼睫。
她心里蓦地升腾起一团怒火,不假思索,反手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虚弱地骂了一声:“滚开。”
王道容猝不及防,满满吃了她一巴掌。他一怔,显然也没想到刚刚还昏睡着的她是怎么突然暴起打人的。
他捂着脸,惊讶地睁大眼,“朝游,你醒了?”
六年不见。迎面就是一掌,王道容细细品味着颊上火辣辣的刺痛,那股热意顺着面上皮肉,到掌心,再到心肺,他心里头火热,满满当当,竟感到些奇妙地怀念与喜悦。
他眼一弯,眼波如水,竟不知廉耻地轻笑了一声,一声笑接着一声,“还能动手打我,想来是暂无大碍。”
慕朝游没想到六年没见,他说的第三句话便是这个,霎时哑口无言:“……”六年不见,这人好像愈发自洽了。
王道容被打仿佛极为高兴,指尖依依不舍地抚摸着颊侧的红痕,浑身上下的气息都变得愉悦起来,眉眼弯弯的。
慕朝游见不得他这样欢喜,冷冷问:“我这是在哪里?”
王道容叹息:“此处是武康县县廨。朝游。六年不见,你当真便如此冷淡吗?”
慕朝游很不可思议:“你让我对一个一上来就解我衣裳的家伙报以宽容?”
王道容柔柔叹息:“朝游,你身上受了伤,容要替你上药,无奈之下这才出此下策。”
慕朝游合拢身上的衣裳,抿了抿鬓角发丝:“不劳郎君费心。”
她站起身想走,但受伤不轻,脚步虚浮无力,才走了两步,便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个跟头,还是王道容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她撞了个满怀,嗅到他衣襟间熟悉的,干净的兰草芳香。慕朝游霎时就像被火燎到了一般,奋力挣扎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她只一挣,王道容便松开了她。他并没有如她预料一把紧抱着她不放,只顺势掌心轻摩挲了一把她乌黑的发顶。
慕朝游一阵恶寒,她走得急促,三天没洗过头,头发里不是血就是汗,也难为他这个有洁癖的能坦然摸得下去。
“朝游。”王道容轻声,“你我之间当真要如此剑拔弩张吗?难道连坐下来心平气和谈一谈的机会,你也不愿给我?”
瞧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秀致面容,慕朝游心中百感交集。她沮丧,绝望,甚至绝望之中感到无语好笑。
这人是鬼吗?她怎么就挣脱不了他呢?
“那你想说什么?”
王道容松了口气,他已经年逾二十五岁,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多了几分男人气,清俊挺拔,玉润雅致。
但此时,他却朝她露出个讨好的笑,脸儿媚,眼儿媚,嗓音但一如少年般清越,“朝游你一走便是六年,六年时光已经容我想清许多。”
“禅门常曰舍得、放下。”他思忖着说,“你走之后,容常常思考这个道理,思索之前是否执念太深,害人害己,害苦了你我。”
“从前是容逼你太甚,”王道容抬起脸,正色瞧她,“如今容也不求能与你长相厮守,只求朝游能以平常心待我,你我之间,或许本不必沦落到这个地步。”
又讨饶般地苦笑:“朝游。你这一走,六年毫无音讯,着实吓到了我。这六年中我想你想得发狂。容不会再强求你,也不会逼你再爱我。”
“朝游。我之所以活到今日,便是因为想着你,念着你,想你仍在天涯某个角落,没有你我活不成的。”王道容苦苦哀求,目光恳切,语气极尽卑微,姿态也极尽柔顺,“如今,我只求你勿要再不告而别,只要能常常看着你,与你说说话,容便心满意足了。”
慕朝游毫无波澜,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人侃侃而谈,静静地看他表演他的前科令她无法完全相信他这一通鬼话。可若让她坚信王道容对自己念念不忘,这也未免过于自恋了些?
王道容从前便是个淡静性格,出身高贵,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只一时大脑发热,执念难解,经过六年时光磋磨,平常过权力滋味,冷静下来,意识到她的平庸,看破情爱,似乎也能说得通。
王道容目光一闪,觉察到她的不信任,适时说:“我知晓朝游你不信我,这也无妨,容会用时间来证明一切。”
慕朝游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又站起身,“不必了。你若真想通了,不若放我离开,我们一别两宽,海阔天空,各生欢喜。”
她才迈出门槛,王道容默了一剎,清润的嗓音便在她脑后凉凉响起:“外面兵荒马乱,朝游又能往何处去呢?”
“这便不劳郎君费心了。”她举步要走。
王道容心里咯噔一声,他这一番说唱念打,不惜学优伶作派,便是想将她暂留身边。失而复得,又怎能眼睁睁看她如鸟雀一般再次远走高飞,渺无踪迹?
他硬着头皮拦住她,微微一笑,如孩童般天真纯良无害,软着嗓音哄说:“朝游。”
慕朝游冷冷瞥他一眼,下一秒——一把短剑破空而来,剑刃闪烁寒光,架在他脖颈。
王道容脸色霎时一僵:“朝游?”
四周传来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之声。
原来,正是县令于芝与被赶出屋的美伎,兵卒等人。
王道容抱了慕朝游进屋,没过多久,屋里便传来青年清润如玉碎,温软如春风般,低声下气的哄声。
院里众人难耐心中好奇,忍不住侧耳去听,总归于芝也听得入神,忘记发话赶他们走。
哪知听着听着,一个肤色黝黑的农妇忽然如猛虎出山一般,破门而出!
众人猝不及防,见她蓬头乱发,气势汹汹,眉眼鼻唇生得倒是秀气,但那柳眉倒竖的凶恶模样,怎么也冲淡了那几分雅致清秀。
众人大吃一惊:——这,琅琊王氏弟子的口味果然不同凡响,难道王家六郎吃惯了山珍海味,不好美色,竟好这一口泼辣凶悍,雌虎般的女人?
又见王道容追出来,低眉顺眼,好言好语,态度极为卑微。
众人瞠目结舌间,那农妇袖中突然飞出一把短剑,正抵在王道容喉口!
霎时间,众人倒吸了口凉气,胆子小的,嘤咛一声,几乎昏死过去。院内兵卒都急了眼:“六郎!你!放开六郎!大胆!”
兵卒硬气,主人软弱。还没等他们冲上前,王道容乌眸冷冷淡淡一瞥,变脸之快,其“前恭后倨”之态,令众人哑口无言。不约而同剎住脚步大气也不敢再出。
“朝游。”刀剑加颈,王道容仍面不改色,他瞧也未瞧颈前剑刃一眼,柔和劝说,“不是容不放你走,实在是外面世道太乱,容又怎能坐视你孤身涉险?”
慕朝游很好说话,打蛇随棍上,“既如此,郎君不若多拨我几个护卫?”
王道容不予赞同,微微摇首:“世家大族纵有部曲私兵护卫门,亦有性命之忧。容说过,容什么要求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一点,不能令你自作主张。”
慕朝游皱紧眉,又待发作。
王道容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找补说:“若你真想走——”
“待三吴战事平息之后,容放你离开。”
第126章
慕朝游当然不可能再相信王道容的鬼话。但他要是真有心强留,她也毫无办法。
他如今拥兵在手是真,外头兵荒马乱也是真。
就算王道容此时不拦,坐看她走出县廨大门,背地里还不知道会动用什么阴损鬼魅的手段。
届时敌在明我在暗,情况只会比现在更加糟糕。
可就这样留下来——慕朝游看着王道容温醇的面容,心底怎么看怎么不痛快,短剑往他颈间又下压了一寸。
王道容轻轻扬起眼睫,迎上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大一副甘之如饴的姿态。
剑刃划破他一层油皮,淌出一条鲜红绕颈的血线来。
王道容不退反进,柔声呼唤,“朝游。”
慕朝游心里很清楚如果她在这里杀了他,那自己也别想活着走出县廨大门。她不由气闷,调转了剑锋,朝着他那张嫩白如少年般的脸比划了两下。
王道容终于微变了面色。
他爱美姿容,爱美仪表,他不怕死,唯独求一个活得好看。爱上慕朝游之后,更力求做那旷世秀群,世不二出的美男子。
她本就喜他好颜色,若是毁了容,她岂不是更要视他为草芥,弃之如敝履?王道容微悚然,“朝游,你我有话好好商量,切勿冲动。”
慕朝游不吭声,指尖灵活地把玩着那把短剑,心底琢磨从哪里下刀。
王道容劝她不得,叹了口气,微露黯然神伤之色。他清楚自己的美貌,美人一动一静,一颦一笑,便是千种风情。
对着那张堪称工艺品般的,白玉无暇的姿容,慕朝游一时半会儿竟也有些无从下手。但她心中气闷实在不得宣泄,在众人胆战心惊的视线中,慕朝游冷冷地收了短剑,王道容眼波一颤,忍不住弯了眉眼,喜形于色说,“朝游,你果真舍不——”
还没等王道容挨到她跟前,慕朝游冷着脸一脚将他踹开,这一脚正中他下腹。
王道容顿时倒了下来。
慕朝游则多吝于一眼,大步流星地回身回到了卧房。
这厢王道容捂着下腹疼得气喘吁吁,疼虾了腰。在场几十个人,个个目瞪口呆,吓得魂不附体,无人敢拦。
“唉唉!”最后还是于芝先回过神来,慌忙冲上前去扶躬身虾腰,好半天不能起的王道容,他面色已经全变了。乌黑的鬓角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于芝将手一抹,忍不住“哎唷”叫了一声,“好泼辣的小娘子!”
目睹这二人相处,他自然是不好说慕朝游的不是,只得喟叹道:“郎君竟爱这个!”
慕朝游这一脚完全是奔着没收作案工具,让他断子绝孙的念头来的,一点没收力,王道容猝不及防,险些被她踹了个正着。若不是危急关头他眼疾手快他躲了一躲,那一脚擦着下腹堪堪而过,只怕真要做了太监。
他疼得冷汗“唰”地一下子淌了下来,死死地忍着痛,捂着小腹,一张脸绷得近乎扭曲,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气缓过神。
等他再直起身时,于芝看他唇色苍白,鬓发乌亮透湿,整个人恍如从水里捞出来的。
闻于芝这一句,王道容也只是吐出一口气,眼里含笑,嘴上苦笑说:“家有悍妇,于县见笑。”
于芝见他眼波盈盈,眼底仍有淡淡喜爱之色,一时之间瞠目结舌,几乎怀疑他是不是癖好与众人不同。他如今这柔弱可怜的模样,哪里还是他之前认得那个外热内冷,油盐不进,心思深沉的王郎君。
“唉郎君这副模样——”说个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无奈说,“我先送府君回房换身新衣罢。”
王道容欣然允诺,待再回转二堂时,已经换了件干净的白纱道袍,红色贴里,又一副清爽风骨。
于芝因撞破王道容与那农妇私情,心里不免有些惴惴。
王道容倒是一如既往的皎若天边明月,淡若江上清风。冲他温温淡淡一笑,“方才叫于县见笑。”
侍婢伺候茶水,二人各自落座,于芝心里头惦念,就忍不住回想那个农妇模样,越想心里越觉得有点儿古怪的眼熟,忍不住“咦”了一声。
王道容柔声:“于县似有心事?”
“府君那位……美妇,”于芝踯躅开口,“”小人似是见过的。”
王道容心里头一动,不动声色摩挲着手中茶瓯,“哦?”
于芝确信自己当真是见过的,但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面。
王道容瞥他一眼,捧着茶瓯沉吟了两句,委婉开口:“实不相瞒,容与那位娘子昔年在建康曾有过一段情缘——”
于芝一愣,登时作“明白”状。
男人家嘛,心照不宣的事。有一二个露水情缘,红颜知己也是人之常情。更遑论王道容生得这样貌美,没有才是不正常。
王道容笑了一下,“之后,我与她失散,没曾想,数年不见,竟又在贵县重逢。”
于芝恍然。难怪那农妇方才待王道容如此凶悍,原来是多年不见,心中有气。
王道容柔声叹息:“经年未见,也不知她一个女子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她对我有怨也是人之常情。容——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于芝忙起身说:“府君不必客气,若有能用得上小人的,小人必当竭力以报府君恩情。”
王道容:“她如今既是你武康县人,不知于县能否帮容查上一查她这些年过往经过,结交了什么人,可曾受过什么委屈?”
王道容言语间温情脉脉,于芝听在心里,却忍不住偷笑,这岂非让他查一查她这些年来可有什么奸夫情郎?想来美貌如王六,也怕女人红杏出墙。
当即便一口应下,“小事小事。”
其实于芝心中好一通脑补,可算是冤枉王道容了。他只是不愿错过她这六年空白,六年足够发生很多事,也足够彻底改变一个人。
她从前恨他入骨,王道容并不担忧。
只有浓烈的爱才能诞生这样浓烈的。他只怕她不恨,不厌,不恼,到时才如陌路人。
他宁愿她恨,多恨,最好恨得夜不能寐,恨不能将他粉身碎骨,挫骨扬灰。
慕朝游就这样又被王道容强留在了武康县廨。
他这一次,明显比从前要学聪明许多。
至少,他知晓自己太过讨嫌,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衙门二堂处理军务,鲜少凑到她跟前来自讨没趣。
武康县战乱,百姓流散,便是县廨里也找不出几个可用的下手。王道容便拨了两个侍婢,并四个亲兵供她差遣,其中一个叫黄歆的,是他心腹,常替她跑腿。
黄歆与人友善,慕朝游因为对王道容有气,连带着对他的人都不假辞色,黄歆忠厚,照例每日替她忙进忙出,日子一长,就连慕朝游都觉得心里头过意不去。
至于王道容他本人,大概每隔三日便来一次,每次都被她拒之门外。
吃了个结实的闭门羹,他也不恼,只好声好气地隔着门跟她说一会儿话,便好似真的心满意足,笑吟吟地离去。
慕朝游不相信王道容会就此转性,这人本性贪婪如鬼,不知餍足,但他既然要装,那便由他去了,总归吃亏的不是他自己。
时间一长,县廨里的人都同情王道容,赞他深情风流,又私底下叹息她是个不解风情的母老虎。
不知是不是反复失败了多次之故,这一次,慕朝游的心态竟比自己想象中要平和许多。
当然有时候,她也会觉得疲倦,忍不住想,再这样重复下去真的有意义吗?一辈子很短,这个时代的医疗卫生条件也太差,跟王道容凑合几十年不也一样过?人死如灯灭,难不成人死之后他还能缠着自己?
可若真叫她低头她又不甘心。
黄歆日日替她打点一切,他模样生得周正,时间一长,便有些风言风语。
这一日王道容又来找她,她开了门,允他进屋。
王道容静静地瞧着黄歆朝他行个礼,目光灼灼恨不能将他盯出两个洞来。
黄歆喊他:“六郎。”又冲慕朝游爽朗一笑,“慕娘子。我在门外候着二位。有什么事吩咐小人一声就是。”
慕朝游难得对他微露出个淡笑,这一切尽数落入一旁的王道容眼底,他面上不显,不动声色,一副大度姿态。
待到入了夜,侍婢打了桶水,送到屋里供她沐浴洗漱。
慕朝游将整个人缩在浴桶里,滚烫的水流没过四肢,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按摩着她连日以来紧绷酸痛的筋骨,她长舒了口气,享受着这个难得的热水澡。
门忽然无声地开了,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
慕朝游还当是那两个侍婢,这两个侍婢在战火中失去了家人,总怕再回到当初颠沛流离的日子,唯恐伺候她不尽心。
“我说过,不必你们伺候沐浴,我不习惯——”她转过脸说,下一秒便瞧见一双修如梅骨,润如白玉的大手,越过她身侧,拎起浴桶中漂浮着的瓠瓢。
王道容轻柔地舀水,为她盥洗,“朝游,是我。”
慕朝游僵硬了一瞬,旋即放松下来。
自从被迫留在县廨起,她便预感到会有今天这一日。王道容装模作样至今,终是暴露了本性。
六年不见,慕朝游起初有些尴尬和不自在,但转念一想,从前王道容与她该做的,不该做的,也早就做过了。床帐之间,他天赋异禀,又天资聪颖,好学肯学,也不在意那些个阴阳乾坤,男尊女卑之道,能从容低下头,弯下腰。腰肢柔韧,手口灵活。
哪怕慕朝游再恨他,也常常被弄得晕头转向,大脑空茫。
平心而言,王道容不管从姿容身段,还是修养而言,都是个十分优秀的床伴。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见到他便脸红心跳的怀春少女,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也有自己的欲—望。
可王道容嗓音清琅琅的,风度高标,只一本正经地替她挽发搓洗,不该碰的肌肤一点没碰,保持了几分端正的克制。
“这段时日,朝游似与黄歆相处颇谐?”王道容默不吭声替她搓了一会儿背,才状若无意般轻轻开口。
慕朝游觉察出他话里有话,“你想说什么?”
王道容淡淡地睥睨着她光洁的背部肌肤。
指尖蛇行一般缓缓抚过她光洁的脊背,温润的嗓音像耳坠子一样幽幽咬在她耳垂,“他今年二十七岁,家贫,一直未曾成家立业,如今在我帐下监军,也算风华正茂,青年才俊。”
他没有靠近她,吐息却如蛛网攀上她肌肤,慕朝游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偏头要躲。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王道容抬眸,扬眉淡道:“容之前曾言不求能与你长相厮守,若你喜欢,容替你保这一门媒如何?”
慕朝游几乎被他的故作大度逗笑了,她转头对上他的视线:“你认真的吗?”
王道容乌黑的眼在火光下闪着光。
他微抿唇角,不言不语冷冷与她对视,突然,他终于忍无可忍,托住她后脑勺俯下身去吻落了下来。
他眼睫低低地垂着,神情冷淡,吻得极其用力。一双手臂恨不能将她揉进怀里。
“朝游。”他胡乱在她唇上吻了几下,便牵起她的手往下,附耳轻声说,“我好想你。帮帮我。”
“六年了——你摸摸看——”
他想她,想得如痴如狂,这六年来,每一个夜晚他都梦到她,梦到与她尽情缠绵交缠,他们天生就该融为一体的。
但他又害怕,怕再吓到她,怕她又要跑,他只能耐着性子,压抑着自己的本性,故作彬彬有礼,装作看破情爱,成熟洒脱。
实际上,他非但没有超脱,内心压抑着的感情还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逐渐变质,变成了一团疯长的,秽臭不堪的东西,他的内里早已经腐败如泥沼,他内心迫切地想要将拉她共沉沦。
王道容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披着人皮的的妖怪,学着人类描眉打扮,学着人类的礼义廉耻人伦道德。
他从前最重姿态,但如今他不惮于在她面前表现得软弱惧内,乃至于窝囊。不介意她当着众人将他的面皮扯在地上踩个稀巴烂,他只怕她踩痛,怕她踩一脚挥,恨不能把她的脚捧在怀里,揉着她脚掌,叫她慢慢来。
她想扇他,王道容也不在乎将自己的脸凑上去让她打个痛快。
他内心一遍遍安抚自己,要慢慢的,耐心的,这一次绝不能再吓到她。
可感情又如何能靠理智压抑的?他对她的占有欲不减反增,一想到她度过了全无他存在的六年,一看到她跟别人说话,对别人笑,他就嫉妒得发疯。他像是为了挽回丈夫心意,而不得不故作大度,妒火中烧的夫人。
每天见到她,他表面上虽然平静,但脑中却下流得不堪入目,在脑海中,他已经剥干净了她的衣服,将她压在身下,一千遍一万遍,极尽淫—靡手段去占有她,去与她融为一体。
小怪物已经没了,他总梦到她,心里发痛。
他太想拥有一个他们的骨血了。
好在兜兜转转之下,她又回到他的身边,这岂不是天可怜见,上天垂怜,命中注定他们要纠缠不休。
没了小怪物,他们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小怪物。若非这世上男人不能生子,他倒宁愿为她生一个、两个,生一对龙凤胎。到时候养在膝下,绕膝跑跳,酷肖的面容铭记着他们曾骨血交融的事实。
王道容眼睫颤动得厉害,嗓音仿佛月色下被湖水浸软了的杨柳枝,轻轻刮蹭着她的耳窝。他顿了一顿,恬不知耻地说:“摸到了吗?沉沉的,都是想你的证明。”
慕朝游猝不及防被他带着,指尖如触一大蓬还在跳动的火苗,她仿佛被火燎到,猛地缩回手,低骂了一声,“无耻。”
王道容莞尔,那团火焰火势更烈更蓬勃几分,“朝游,容是你的。它也是你的。”
“除了你。”王道容如蛇一般俯身而来,咬着她耳朵暧昧吐息,“没人能碰它。”
“你自己没动过手吗?”
王道容叹息,眼里艳色流转:“朝游没有发话,容岂敢擅作主张?”
慕朝游:“我当时就应该再踹重一点。”
“不巧。”王道容挑眉淡言说,“它倒是越挫越勇,你看,是不是更有活力了?它也如我一般日日念着你,想着你,爱着你呢。”
第127章
慕朝游再度被王道容的不知廉耻震惊了。
她不愿见他这么嘚瑟,毫不犹豫地重拧了他一把。
王道容那张风轻云淡的脸果然绷不住了,顿时冷汗涔涔:“唔——”
“那现在呢?”她冷笑。
王道容吃痛喘—息,眼底不自觉浮出几分恳求意味,乌黑的眼里水汽润泽,“朝游,不要,快松手。”
他既然都求她大发慈悲了,慕朝游肯定不会再跟他客气,非但没松手,甚至还微笑着咬牙切齿,更加用力。
王道容霎时间浑身抖若筛糠,喘息不止,痛得玉面含晕,眼角含泪,“求你——”
眼看慕朝游不肯容情。王道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来抓她。
慕朝游被迫松手闪躲。
奈何浴桶狭小—逼仄,空间有限,几个过招间,王道容一把扣住她手腕,趁势将她抵在桶壁,安抚般地低声说:“乖,别胡闹了。”
胡闹?
慕朝游遗憾地往下瞄了一眼,她只遗憾刚刚没一鼓作气给他撅了。
王道容顺势一并望去,恬不知耻挑眉。
也不知这人误会了什么,竟然攥着她手腕,便欺身而上,“也不知弄坏没有,朝游不妨替容检查一二?”慕朝游虽然不厌恶跟王道容亲密,但不代表她此刻不抗拒。
而王道容很明显十分清楚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哪里敢给她抗拒的机会,便垂眸掐住她下颌吻落下来,舌卷起她的舌尖,迫使她与之交缠不休。
他吻得很深入,也很用力,百般汲取她口中滋味,慕朝游被他亲得险些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他便含着一口兰草芬芳,渡气给她。
回过神来,王道容的吐息也有些急促,抵着她眉心问:“可好些?”
没等她回复,他又克制不住动—情,密密匝匝的亲吻重落在她眉心,额角,辗转至唇瓣,舌根。与此同时,他手也没闲着,在她肌肤上肆意游走,力图调动起她的情绪来。
慕朝游使劲儿推了他两把没推开,自己反倒先软了下来。她不肯承认,也不得不承认。王道容曾经用了半年时间,百般手段,令她的身体熟悉了他的。
“朝游。”
六年未见,光是摸一摸她的鬓角发梢,王道容都忍不住激动得发抖。
太过激烈的,他自己都不堪承受,心脏砰砰乱跳,全身的血液好像一齐冲入脑海。他兴奋得眼前发黑,头晕目眩,以至于窒息。
王道容喘了口气,略微拉开一点距离,乌黑的眼端详着她缺氧发红的面庞,不断摆身轻蹭。慕朝游浑身上下发烫,他仿佛一团热情的火将她笼罩。
他沉甸甸地压着她,鬓角已经被汗水都濡湿了,眼里深浓如氲着雾气,面如桃花,眉梢眼角别有一段风月艳冶,恍若故事中吸人精气的艳鬼,循循善诱着书生堕落。
“纵使你再厌恶容,缘何要跟自己过不去呢?”王道容指尖轻抚她唇瓣,将一段湿润抹在她唇角,诱惑说,“容都听你的,你可以尽情地——”他顿了顿,“使用容。”
这一瞬间,慕朝游也几乎被诱惑了。
她一愣神的功夫,王道容便当她默认,把握住这个天赐良机,抱起她往床帐间走去。她身上未干的水渍濡湿了他的白色的道袍,浸润出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他将她安置在床榻间,却并未着急动作,而是俯下身凝望着她。
慕朝游能清楚地感觉到王道容的目光沉静地,贪婪地,不肯放过一个细节。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却好像又做尽了。一滴水珠顺着她脖颈没入前胸,他一眨不眨,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滴水珠,目色渐渐深浓。
眼前的女子,面庞明净,恰如一支亭亭净植的新荷,微风吹动青玉盘中荷露轻颤。
王道容清楚地感觉到大脑里那根弦“铮”一声断开了,他血脉偾张,不假思索地虔诚附唇啜吻上那滴水珠,含在嫣红的唇瓣间百般逗弄。
慕朝游几乎不敢看眼前这一幕,王道容抿着水珠朝她轻笑,唇瓣染上点点水光。
慕朝游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奇怪的声音,“下去。”
王道容忙咽下水珠,摸她的脸,“朝游——”
慕朝游:“滚下去。”
王道容瞥她一眼,果真起身。
起了,但没全起。
他双手把握住她的腰身,迅速将二人调了个个,他在下,她在上。猝不及防悬空,慕朝游愣了半秒,立刻感到一阵被愚弄的愤怒。
这个角度可以供他更好地欣赏她。
王道容目光不动声色游走,淡淡说:“嗯,都听你的,你在上面。”
慕朝游险些被王道容的无耻逗笑了,她愕了半天。王道容面色绯红,眼波流转,一副尽情蹂躏的娇花作派,的确让人不难不心生施虐欲。
慕朝游低头对上他的视线,“什么都可以?”
她的目光不能说友善。王道容心跳也不自觉加快几分,面色涨得通红,“自然。”
他攥住她两只手腕,深情地说,“容便是朝游你之骏马,任卿驱策。”
慕朝游毫不犹豫反手一掌扇在他脸上。
王道容一动也不动,微微笑着望着她,黑眸更加炙热几分,愈发情动。
“朝游——”
他情不自禁莞尔一笑,面色因为激动扭曲发红。抚摸着她的面颊,大声叫起来,“朝游!容愿做你的马儿,做你的马鞍、马鞭,容要看着你,载着你,到天涯海角去——”
——
接下里的一切几乎便不再受慕朝游控制了。
六年不见,王道容极其热切情动,一直折腾到天将明未明之际。慕朝游也累得够呛,昏昏沉沉地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到后半夜,她几乎吃不住他的热情。王道容却仍不能尽兴,他乘势翻身将她压下,拽着她双臂,忘情地亲吻她脊背。她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日光透过床帐洒落一室朦胧,隐约间闻到淡淡的梅花清香,不知从何处而来。
慕朝游顺势一探身边,枕边微冷,空无一人,她只摸到一支白梅,王道容搁下一枝白梅在她鬓边,人却不知何时早已起身。
慕朝游愣了愣,这其实不太符合王道容的习惯。
从前,他一定要抱着她睡到晌午才起,起床之前又要缠磨一通,有时跟要荒唐到日暮。
她掀开被褥起身,床头衣架上早已准备了崭新合身的衣裙,案几上的茶水仍是温热的。
待她推门而出,眼前倏地映入庭中白梅树下一道颀长秀淡的身影。
初春的天仍然寒冷,王道容却一袭单薄的白裳,发也未束,衣襟高张,正静静站在树下,眉眼间隐约一段心事。
听到慕朝游的脚步声,他这才别过脸来,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朝游。你醒了?昨夜睡得如何?”
这算什么?贤者时间?慕朝游一头雾水地见他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清丽忧伤,笑容明媚。
“你在做什么?”
王道容怔了怔,苦笑着叹了口气,将她拉到他身边,解释说:“我只是想到今日是小——”
话到唇边,王道容情知不对,忙改了口,“今日是你我女儿的祭日。”
慕朝游:“……”
她一愣,先想到还活蹦乱跳的阿砥,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出走之前,好像曾经留给他一块经过处理的猪肉迷惑视线。
他真的当真?
每年都在祭拜一块猪肉?
王道容却没注意到她的古怪,他神情落寞地垂下眼睫,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从前每年这个时候,我总会去坟前瞧瞧她。”
“我在她坟前种了一棵树,如今已经长到有人高了。”
王道容的容色有几分怅惘,“她还那么小,平日里一个人躺在那小小的坟茔之中,一定寂寞,所以,除了祭日,平日我若得闲,也尽量去陪陪她。”
慕朝游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她觉得王道容的言行像大型行为艺术,荒唐滑稽。
另一方面,又见他眉梢怅惘不似作伪。
他竟也会悲伤,难过,也有为人父的感情吗?
慕朝游心里头微微一动,王道容便已牵起她的手,莞尔说,“但如今,幸好有朝游你陪在我身边。”
“我知晓从前是我做得不对。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害了她。”王道容沉默半晌,说,“是我这个为人父的做错,才连累她阿母不要她。”
慕朝游想尽力从王道容的眉眼间看出几分精心装扮过的虚伪来。但他眉眼间那淡淡的憾恨自责,倒真像是真情流露。
“朝游,”王道容踌躇着缓缓开口,“若你有朝一日肯原谅我……我们再养一个孩子吧。”
“容定当肩负起为人父的责任。”
慕朝游的反应很疏冷,她沉默一剎,“男欢女爱,一晌贪欢,当不得真,府君莫要贪心不足。”
王道容一颗心霎时凉了半截,他早知道她对待男女之事大胆奔放,虽然是他主动要求她“使用”他,但他心底未尝不抱有淡淡的奢望,奢望春宵帐暖,耳鬓厮磨,能牵动她一缕柔情。慕朝游这用完就丢,翻脸不认人的作派令他顿觉心灰意冷。
转念一想,又自己想通了,也罢。有用总好过无用。
他觉察出她的冷淡,一言不发地牵起她的手,脸颊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
慕朝游不置可否,没有再反抗。
这一天下来,王道容只茹素,着白衣,吃麦粥。
武康县有几个小孩子跑到县廨来偷看这个神仙将军。
官兵还没来得及驱赶,王道容便温和地招手叫他们前来,一人分了点糖块。
这在战时算是稀罕物资,便是王道容自己平日里也是有定额的。
那几个孩子吮着糖块,高兴得脸都红了,缠着他不放。
王道容便又抱起一个,牵着一个,耐心地为他们讲了个神仙志怪的故事。
慕朝游站在廊下,看他被孩子围绕着,白衣如雪,几近透明的阳光疏疏落落地照耀在他脸上,他神情温和醇厚。
慕朝游也忍不住微微出神。
她想到阿砥。阿砥幼时也曾问过父亲。
后来年纪大了,渐渐懂事,便不再多问,只依偎在她怀里,将小脸贴着她的脸,乖巧地说:“有阿母就够了。有阿母在身边,我什么都不稀罕。”
她虽不说,但慕朝游知晓,她心里其实也在渴望父爱。
她竭力给她一个正常的,优渥的成长环境,唯独父母双全恩爱相谐的亲情是她给不了她的遗憾。可与其让王道容这个不可救药的疯子做她的父亲,她倒宁愿她爹是真死了。
王道容眉眼间也掠过一点遗憾。
他的感情并不充沛到需要时时如雨露般挥洒,爱人是很累的,他的感情斤斤计较。
眼前的孩童再可爱,到底非他与慕朝游亲生,不过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之所以如此耐心,也是为了安稳人心。陪着玩了一会儿,王道容便耐心耗尽,面上不露声色,温声细语地将孩子哄散了。
孩子们恋恋不舍:神仙将军,我们下次还能来找你玩吗?”
王道容:“下次么?嗯———”
他遗憾笑笑,“下次,好像不行。”
孩子们急切问:“为什么呀。”
王道容轻轻眨眼,微微笑着,态度却很坚决。
“下次——约莫又要打仗了。我不能在武康县多留,坏人还没被打跑,我还要去打仗呢。”
孩子们“嗡”地一声炸开了锅,忧心忡忡者有之,热血激动者亦有之。
王道容轻声说:“不若我们做个约定?待战事平息,我再来找你们一起顽如何?”
孩子们都欢呼起来。
至于战事何时平息,王道容还会不会回到武康兑现承诺这就不得而知了。
孩子们走后,县廨后院一下子冷清下来。
王道容接过黄歆递来的手帕细细揩了揩手。
黄歆凑到近前,低声说:“六郎,于县令的人马查到了一些东西——想请郎君详谈。”
王道容微一顿,“请他过来罢。”
第128章
春雨绵绵,细如牛毛。
武康县城一处不起眼的小巷中,白蒙蒙的雨雾润浥着行人的衣裳。
下着雨的小巷路面青苔横生,湿滑难行。于芝往前走了几步,回身去拉王道容,“府君,此处湿滑,小心脚下。”
王道容颔首道了声多谢,却三步并作两步,稳稳当轻撇过他,走在前方开道。
行至一处被战火摧毁的民居前,王道容站定脚步问于芝道,“便是此处么?”
于芝忙凑到近前,“是,就是这里了。乡人说慕娘子昔日便是住此处,后来三吴战事一起,她这才搬到了城外山郊避火。”不忘大力夸赞起慕朝游心灵手巧,未遭兵祸前将这里打理得仅仅有条,颇有“大隐隐于市”之风,又洞察先机,料事如神。
王道容一言不发地瞧着面前这间小院,以他挑剔的目光看来,便是被兵燹破坏之前,这间小院未免太小,也太窄,生活未免也太过清苦。
……这几年她便生活在这条陋巷中吗?王道容一想到这里,心就像被人活生生拧了一把。
昨日,于芝来报说查出来有关慕朝游的一些消息。原来他瞧着眼熟是因为这位慕娘子正是之前在武康县声名鹊起的李仙姑啊!
说起李仙姑,那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李仙姑的旧居,不用打听,人人都能指条路给你。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王道容便悄然带着于芝一行人摸了过来。
好不容易捺下起伏的情绪,王道容又进了堂屋、卧房。
房中值钱的东西早已被叛军翻箱倒柜,洗劫一空。他沉默不语地凝望着倾倒的案几床榻,透过此间情景,仍不难想象出昔日慕朝游生活在此处的一幕幕。
突然,王道容一顿,目光定在了墙角一只褪色的布老虎上,他唇瓣微动,耳畔好似轻轻地“嗡”了一声。
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了。他心里轻轻地说。
他心跳失速,如遭重创,游魂一般上前捡起那只布老虎。
掌心里的布老虎针脚粗劣,色彩俗艳,呆头呆脑,正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玩的那类玩具。
可是,慕朝游的旧居又怎么会有小孩子的玩物?
那布老虎拿在手里又轻又重,重如千钧,王道容的腰立刻便被压弯了,又轻得好像一片羽毛,压不住他轻飘飘的魂灵。
王道容怔怔地,忍不住出神。耳畔不由浮现出于芝昨日对他说的那一席话来。
“慕娘子大概是四年前来到武康的,来的时候身边抱着个女婴,说是夫家外出行商时被流匪劫杀了……”于芝越说越心虚,忍不住去瞥王道容的脸色。
老情人另嫁他人,生儿育女,作了寡妇——这搁哪个男人头上都不痛快啊。可当时王道容清清冷冷,平平淡淡地应了,面上不露声色,翌日一大早便赶了过来。
他来这里便是为了探寻她的过往,找有关那孩子的蛛丝马迹。
于芝一见王道容捧着那布老虎变了脸色,心里就道了声不好。
可再细觑他神情,王道容面色惨然如雪,可脸上却挣过狂喜、痛悔,种种复杂难解的情绪。
那个女婴到底是谁?
慕朝游当初留给他的那个锦匣又是什么?
王道容觉察到自己捧着布老虎的指尖在抖。他眼前好像浮现出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玩布老虎的情形。
那双眉眼,那鼻子,嘴唇,那女孩子赫然是他与慕朝游的小怪物啊!
他心尖都忍不住发颤,血仿佛也是热的,化作一汪暖流洋溢在四肢百骸。他的骨血与慕朝游的骨血交融在一起,最终捏成个她。
他早该想到的。
朝游心软,又怎会狠心流掉他们的孩子?
她当初留下的那个匣子里装得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未可知。曾经因悲痛太过而一叶障目,而今恍然大悟,才觉疑点重重,自己却当局者迷,尽信无疑。
冤有头债有主,她送他的那个锦匣报复的是他这个恶人。
而小怪物是无辜的,她没有迁怒小怪物,她选择将她生下来。她不愿她认亲,宁愿一个人抚养着她。
世道多艰,她们母女二人又是怎么过来的?
王道容再一想到这小院的清贫,顿觉心痛如绞。他阖上眼,努力地定了定心神,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慕朝游求证。
他一刻也不能多待了,他们一家三口已分别够久了,王道容径自出了小院,登上马车,回到县廨。
慕朝游正临窗练字。
她如今被困在县廨后院,外头兵荒马乱,能够打发时间的娱乐方式少得可怜。
战事未平,王道容也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大半的功夫都在外奔波,今天又是一大早就出了门。
慕朝游并不关心他到底又去了哪里,只要他别来折腾自己,她就谢天谢地了。
刚写完一页,她正要续写第二页时,倏地,门被人从屋外推开。
慕朝游顺势一看,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王道容安静地站在门前,唇角含着奇异的,满足的微笑:“朝游。”
慕朝游的心里蓦地涌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王道容收起笑,定定地注视着她:“我今日听到个奇闻。”
无事不登三宝殿。慕朝游预感到这奇闻或许会跟她有关,警惕问,“你想说什么?”
他今天给她的感觉很奇怪。
眼前的男人分明还是一副风轻云淡,渊渟岳峙的淡然作派。唯独这一双眼乌黑如墨,仿佛蓄积着惊涛骇浪的海面,周身气息仍旧平稳,却好像在苦苦压抑着什么。
王道容轻声说:“容今日听闻武康县内有个神通广大的仙姑——”
果然!慕朝游微微一震,她早知晓瞒他不过,虽然惊讶,但并没有非常意外。
可下一秒,王道容又柔声开口,他嗓音缥缈而甜蜜,神情迷幻又沉醉,像是怕惊动一个梦境。
“那个仙姑身边还带着个女童,五岁的年纪。邻人带我寻到那仙姑旧居,容在那里捡到了这个。”王道容说着,从袖中摸出个呆头呆脑的布老虎来。
慕朝游瞧那布老虎一眼,忍不住闭目。
他还是查到了阿砥!
她喉口干涩,心跳加速,表面上仍不动声色,睁开眼问:“所以呢?”
王道容缓缓抚摸着虎头,抬眸注视着她,轻声问:“朝游,这女童是不是你我的女儿?你昔日送我的匣子里装得到底是什么东西?”
慕朝游没吭声。
王道容之前追得太紧,她甚至没时间去销毁她居住过的痕迹,只盼望房子能毁在战火之中。没曾想还是被他追查到了端倪。
所幸阿砥已经被她送走。想起阿砥与王道容酷肖的面容,慕朝游心里微紧。
王道容的所做所为在她看来根本不足以肩负起“父亲”的角色。那是她的阿砥,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亲人,她不可能让她落到他的手里。
只要她抵死不认账,王道容目前也无可求证。
“我的确有个女儿。”隔了一会儿,慕朝游才缓缓开口说,“但你恐怕误会了。她不是你我的女儿。是我与别的男人生的。”
王道容霎时怔在原地,“什么?”
慕朝游奇怪地望着他,“你凭什么以为这六年来我会为你守身如玉?难道我就不能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吗?”
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王道容怔住,思绪好像也因她这一句迟钝了半截,他竟没能反应过来。
来时的路上,他心头火热,坐立不安,魂魄美妙得几乎快要挣脱身躯,高飞到天上去高歌,非要他努力克制才行。
慕朝游话音刚落,王道容便感觉到自己的魂灵当真一下子脱体而出,远远地飘在天上,以另一种奇妙的视角俯瞰着他二人。
慕朝游的嗓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离开建康之后,我遇到个性格温柔,样貌也不错的行商之子,姓李。孩子就是跟他生的。”
“那他人呢?”王道容清楚地听到自己平静的,一字一句地问。
“死了。”慕朝游淡淡说,“遇到了路匪,你不是都打探清楚了吗?之后我就带着女儿来到了武康。她生日是二月十八,我每年都为她过生辰。你若不信可四处打听。你自己想想,她若真是你女儿,这个生辰,可能吗?”
王道容倏地冷静下来,他以极其平静的目光将她打量着,漆黑寒亮的双眼若刀刃新发于硎,他力图刺穿她的伪装,找出任何她说谎的证据。
可他不能。他无法确信那个李姓商人是否真实存在。有谢蘅,王羡,种种前车之鉴在前,慕朝游她的确能做出这样的事。
为保险起见,慕朝游的确改过了阿砥的生辰。
她不甘示弱,与他四目相对。
前两日也算世上最亲密最缠绵,耳鬓厮磨,不胜温柔小意,而今虚伪的表象被扯去,血淋淋的,互相攻伐撕咬的现实再次暴露人前。
半晌,王道容不死心地追问,“她如今人在何处?”
慕朝游:“若真让你见到她,她焉有命在?王道容,你硬要留我,我可以与你虚与委蛇,可以与你逢场作戏,但她是我的底线,你要是动她——我会和你拼命。”
“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出来的。不要低估一个母亲的决心。”
王道容静静对上慕朝游的视线,她双眼仍旧清明,神情有种疯狂到极致的冷静,宛如一只被激怒的雌虎。
王道容突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变得陌生。
是因为做了母亲?
他忽然怨恨起那个孩子来,她改变了他的朝游。
这一刻,王道容的心底切切实实地爆发出了浓烈的杀意与妒忌。
短短一个瞬间,他深切地品尝到了从天庭掉到了地狱的滋味。
在知晓小怪物仍有可能活在这世上时,比起小怪物仍活着,他更兴奋的是,慕朝游舍不得杀死二人的骨血。
可现在他替小怪物觉得不公。凭什么那个孩子能拥有她的关心爱护,而他和她的小怪物却只能躺在冰冷的泥地里。他像是个无能的怨妇,除却抱着孩子的尸身怨毒了她的冷漠无情,对她竟什么也做不得。
当然,王道容知晓慕朝游的话不能全信。
个中真假仍需他慢慢调查。
他阖了阖眼,略微平复了情绪,正要开口,突然,黄歆从屋外来报。
“六郎,前方新来的战令,吴兴战事有变,于县令在外求见。”
而今他的确需要一些东西来转移注意力。
略略思忖,王道容便已重整了心态,恢复了昔日的沉稳从容,抬眸说,“抱歉,朝游。恕我不能全信你一面之词。”
“孩子的事,容过后会亲自求证。”
王道容走后,慕朝游顿觉天旋地转,她忙扶住凭几,这才稳了稳心神。
她不能让王道容见到阿砥。
所幸阿砥如今正在陶仙翁身边。王道容的能量还不足以大到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找到她。
王道容如今暂留武康修整。吴兴战况不利,自然需要他再度点兵出征救援。
军情如火情,上午才传来的消息,下午,王道容虽不甘心,只得带兵匆匆去了。他既不放心她兵荒马乱之中随军,又不放心留她一人在武康。便在临行前留几十个亲兵护卫看顾。
还没等慕朝游回过神来,另一个消息的传来突然又打破了她的步调。
陶仙翁带着慕砥行至途中,路上又起战火,战事变化太快,他只得带她往回退,阿砥途中病倒,思念母亲,孩子脾性冒出来,成日里茶饭不思,日思夜想也想回到她身边。
陶仙翁无奈,又心疼孩子,恰逢武康安定下来,只好带着阿砥又回转武康。
第129章
她如今虽暂留在县廨,但王道容也不敢彻底限制她的人身自由,至少,武康县县城范围内,慕朝游仍可自由活动,只是随行都有亲兵护卫跟随。
就这样,慕朝游仍与吴家等几个相熟的人家保持了联系。阿砥的消息还是吴家托人传来的。
陶仙翁领着阿砥一进城,慕朝游便匆匆赶了过去。
一见到慕朝游,陶仙翁羞愧得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唉。”眼前的白胡子老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娘子将阿砥托付给我,是老道我有负娘子所托啊。”
“陶翁可别这样说,”慕朝游打起精神安慰道,“小孩子体弱本就难带,外头兵荒马乱,陶翁年事已高仍要分心帮我照料女儿,光是这份恩情朝游都无以为报。”
陶仙翁连连苦笑,“娘子可别这么说了,说得老道我这张老脸都羞得都不知怎样才好!阿砥正在屋内,孩子念母,我也不打搅你们母女叙旧了,娘子请罢。”
慕朝游念女心切,当下也计较不了这么多虚礼,匆匆行了个礼便进了身后厢房。
一进门正瞧见个女孩子半靠在榻上捧着一卷《南华经》在念。她气色比慕朝游想象得要好过不少,精神头看起来也不错。
慕砥听得她的动静,抬起头见到是她,愣了一下,丢了手中书卷,忍不住满含泪水地哭喊了一声,“娘!”
慕朝游被她叫得心都要揪起来了,箭步冲到她面前说,“你别起来,快躺下。”
小小的女孩子,抱在怀里,软软的一团。
慕砥趴在她怀里,哽咽说,“娘,阿砥好想你。”
慕朝游抚摸着她披散的长发,鼻尖酸楚,“我也想你。”
“本来以为自己一个人也行的,可是上了船之后,船刚开走,我想到见不到娘了……”慕砥依偎在她怀里小声地说,“我那时就后悔了,想要下船。”
慕朝游听得心里发酸,“然后呢?后面呢?你这段时日过得好不好?”
慕砥摇摇头:“娘,我过得很好,仙翁对我也很好……我、我只是——”她一扭身子,又将脸往她怀里埋得更深了点儿,瓮声瓮气地说,“我就是想娘亲了。仙翁对我很好的,我病之后他老人家日日给我煎药。是我不懂事,这么大的了,还天天哭着喊着要见你,给他老人家添麻烦。”
慕朝游:“这不是你的错,仙翁不会怪你的。你年纪太小,我本不应该让你离开我的身边。”
慕砥急切地说:“那娘你还会走吗,我还要走吗?”
慕朝游一怔,对上女孩柔软恳切的目光,一时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今年才六岁,就算平日里行为处事再像个小大人,但毕竟还是个六岁的小孩子啊。
可王道容——想到他那个不健全的性格与道德认知,她又无法安心让阿砥留在他身边。
如果说从前的王道容淡漠如鬼,毫无七情六欲的话,眼下这个,简直疯癫偏执过了头。
“再说罢。”慕朝游狠狠心,替她掖了掖被角,捧起她的小脸亲了一下,“你病好这些时日娘都会陪在你身边。”
慕砥听了有些失落,但仍乖乖地躺回了榻上,缩进被子里,紧紧地抓着慕朝游的手闭上了眼。
凝望着女儿恬静的睡颜,慕朝游心里却不减沉重。
王道容如今虽领兵在外,但在她身边仍留有亲信眼线,外面战火纷飞,她不确定慕砥的消息会不会传到他跟前去。她虽然不愿意阿砥跟他见面,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陶仙翁带着阿砥回到武康之后,暂且在城南一处清静的小宅院里落脚。慕朝游说到做到,在阿砥病好之前,都留在她身边照顾。
慕砥这一病多为心病,陶仙翁又精擅岐黄之道,在她二人齐心照料之下,短短几日功夫她病情便有了起色。只是小小的一个女孩子,更怕病好之后与她分别,眉宇间多了重重的心事。
阿敬跟慕砥年纪相仿,自小一块儿长大,关系比其他人都好,听她病了,常过来探望。有了个玩伴,慕砥脸上终于也多了些笑容
另一厢。
王道容在吴兴附近打了一场极其漂亮的仗。
叛军攻破宣城之后,一路挥军北上。王道容会同吴兴太守派出义军在当涂县附近与叛军交战,最终大胜叛军,得保了吴兴。
战后论功行赏,王道容仅仅稍作停留,便留了副将坐镇军营,自己则率领小股亲信阴兵折返武康。
随着战事不断变化,将慕朝游一人留在武康已经不太现实。
吴兴郡大抵已经安定下来,他这次回城,主要还是为了接慕朝游随军。
这一次出征,王道容发现,从前慕朝游她不在他身边时,他尚且能忍。如今分别六年,好不容易一朝重逢,没有她的日子,他竟然一刻也多等不得。
他们这一行人轻车简从,昼夜兼程,到达武康县城时,正值清晨临近城门,悄然牵了马进城,没惊动任何人。
此时街上人烟稀落,除却早早忙碌起来的街边摊贩,只有两个小童蹲在地上玩摴蒱。
王道容隐约见那小童眼熟,却也无暇多思,正要越过他,其中一个小童却认出他来,兴奋地睁大了眼,丢了五色木,欢欣叫道:“神仙将军!”
王道容始料未及,定睛一看,才喊出这小童姓名:“阿敬。”
那小童瘦瘦小小,眉眼清秀,赫然正是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吴敬。
“神仙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再见到王道容,吴敬高兴得脸都红了。
王道容思念慕朝游心切,但吴敬热情,他只得耐着性子,拉了她的手。
阿敬脸色更红,鼻尖都冒出汗来。
孩子天真。王道容也觉出几分童稚的可爱,不由摸摸她的头问,“那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阿敬脆声说:“我在跟阿砥玩樗蒱呢!”
“阿砥?”王道容调转视线,望向她身边那个女童。
女童带着挡风幂篱,瞧不清眉眼,个头比同龄人稍高一些,但身段有些纤弱,安静地像只猫儿。
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她已经无声地弯腰将地上散落的五色木都拾了起来。
隔着一道帘子,对上王道容瞧过来的视线,阿砥犹豫了半晌,方才轻轻开口,“郎君好。”
不知为什么,一看到眼前这个温润如朗月般淡静秀雅的男人,慕砥心中便涌生出了一股奇妙的熟悉的感觉,像是打心眼里就觉得温暖,想亲近一样。
可是她生来无父,鲜少同这个年纪的男人有过什么接触,虽然好奇,却始终不敢上前。
阿敬则不同,她父亲虽然也早早亡故了,但吴友田治家有方,吴家一大家子叔伯父都待她极好。
再见到那天那个救过她性命的神仙将军,小姑娘高兴地眉飞色舞,情不自禁地便撒起娇来,“神仙将军,你要跟我们一起玩吗,阿砥可厉害啦,我都玩不过她,你帮帮我好不好?”
王道容轻拍了拍阿敬发顶,嗓音温淡,拒绝之意却不容转圜,“今日那恐怕不行,我如今尚有要事在身。”
他如今正心心念念着慕朝游,又怎会浪费时间在小儿搏戏上?
“不若让你这个朋友教教你,或是让让你?”说话间,王道容抬起脸来,见那女童远远地站着,似乎怕生,小小的身影瞧着有些落寞。
王道容一怔,说来奇怪,他心底竟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可他分明与这女童从未见过面,也至于多愁善感到如斯地步。
慕砥怔怔地望着王道容怀里的阿敬,她多羡慕啊。
很小的时候,她便羡慕别人有父亲,而自己没有。梦中的父亲是一抹淡淡的,温暖的,醇厚温和的影子,修长漂亮,洁净芳润。能够在她们母女受委屈的时候,坚定地站出来保护她们,让母亲没那么累,还能举着她坐在肩膀,给她讲故事。
她知道那个所谓的李姓商人是娘亲说出来应付别人的,她的生父一定还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娘亲不说,是因为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娘亲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比起那个虚无缥缈的父亲,那还是娘亲更重要一些。
于是,她只好将自己的那份渴望埋在心底,直到现在,慕砥甚至已经很少想起那个梦中的父亲了。
可瞧见眼前这个男人时,慕砥奇怪地发现自己深埋在内心的渴望又被勾动了出来。
正当她不解时,王道容已不解地,情不自禁地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带着幂篱?”
这、这是在问她吗?慕砥有些受宠若惊,想不到与阿敬玩得正好的他竟会问起自己来。
“我,”慕砥迟疑说,“姓李,带着幂篱是因为前几日受了风寒,阿母怕我吹风。”
李?
王道容心头微动,“我略通一些岐黄之道,你愿意让我帮你瞧一瞧吗?”
阿敬瞧瞧自己的好朋友,又瞧瞧王道容,忍不住开口帮腔说,“神仙将军!你听说过仙姑吗?”
王道容又一怔,耳畔好像泛起了细细小小的杂音:“仙姑?”
阿敬轻推好友一把。神仙将军是好人,她也想把自己的好朋友介绍给他。
“就是李仙姑呀!”她自豪地说,“阿砥是仙姑的女儿!阿砥可厉害啦,她还会好几样仙法呢。”
慕砥有些羞赧窘迫地抿了抿唇,“阿敬,不要瞎说。”
她说着抬起脸,对上王道容的目光不由吓了一跳!
眼前这个明秀宛如少年一般的男人,在听闻阿敬话后,竟如遭雷击一般怔在原地!
王道容动了动唇,面上血色尽褪,仿佛在这一瞬间听到了极为可怕的,骇人听闻的事情。
一瞬间,慕砥和阿敬都被吓到了。
“郎君?”慕砥微微色变,飞快地跑到王道容跟前蹲下,“你不要紧吧?我也粗通一些医术,可要我帮你瞧瞧。”
她撩起幂篱,想要瞧个清楚。可手臂却猛地被王道容攥住了!
他像是怕眼前的女孩子变成飞鸟飞走,不自觉便用上了七八分的力气。
冷不丁又触及到她的视线,王道容怔怔地抬起脸,乌黑的眼里蓦地爆发出炫目的,惊心动魄的灼热神采来,“你——”
那是怎样一双眼啊,漆黑明亮得像是夜空里的星星!仿佛汇聚了全天下的星河!
慕砥的心神不由为那目光摄住了,“郎君?”
她不解,又觉得害怕,怎么一看到她的脸,这将军就面色大变,她长得也不吓人啊。
“你——”王道容目不转睛,呼吸紊乱,“你阿母本名是否叫慕朝游?”
慕砥被他抓得痛,正想开口说你弄疼我了,可听到王道容接下来的话,她也怔住了。
阿母这些年来隐姓埋名,眼前这个男人又怎么知晓母亲的本名的。
她没说话,王道容却不错眼地,目光灼灼地紧攫住她,浑身不住轻颤。
女孩子修眉细目,冰雪肌肤,秀气得有些冷淡,那眉毛,那眼睛,岂不正与幼时的他如出一辙。那鼻子,那嘴唇,又岂非一个活脱脱的小小的慕朝游?
这眉眼五官,组合在一起,分明便是他魂牵梦萦的小怪物!
朝游。朝游。
王道容喃喃,唇齿间颠来倒去地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如翻江倒海,百般滋味来回激荡,竟同时品尝出了酸楚与甜蜜,令他眼眶酸涩,又想哭又想要轻笑,大笑,长笑。
她终究还是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这是他们的小怪物!
慕砥惊愕地看着王道容漆黑的眼底闪过怔愣,狂喜,乃至于悲怆。半晌,王道容抿着唇,竟有几分慌乱无措,唇角强牵起一个苍白的笑来,“阿砥?你叫阿砥是么?”
王道容拉起她的手抚摸着自己的面颊,笑着问,“你看我们长得像不像?”
慕砥顿时也迷糊了。
阿敬也傻了。
这个发展令她始料未及。她害怕了,想要挣脱。
可王道容不让,他颤声让她细细瞧他眉眼。
慕砥只好去看,这一看,她也怔住了。
那乌黑的,远山一般的眉,眼尾微翘的,显得冷淡的眼。
慕砥忍不住摸摸自己的。阿敬认识的这个神仙将军怎会和她长得那样像呢?
王道容阖了阖眼,定了定心神,终于再难压抑住这一腔失而复得,初为人父的怜子情深,“阿砥,阿砥,朝游给你取了一个好名字。”
王道容掀开眼帘,他忍不住弯唇一笑,色若春晓,眼尾流转出惊人的华彩来,“阿砥,我是你阿父啊!”
第130章
阿父?
如果说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慕砥一定不会相信,可是眼前这个神仙将军——
她不知为何,似乎天生就信任他,亲近他。
“你、你当真是我阿父?”
王道容选择用实际行动来回答她,他拉起她的小手,柔声让她来抚摸自己的眉眼,“你看我们长得像不像?”
女孩子的手小小的捧在掌心像一团棉花。
慕砥的指尖摸到他冰凉如玉的肌肤,他山眉水眼,她一点点地摸着,摸着摸着她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泪水夺眶而出,“阿父!!”
女孩这一声软软娇娇的称呼,仿佛一道闪电击穿了王道容的心湖,他心神巨震,未曾想薄情如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为这简单两个字而感动到几乎落下泪来。
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之情,笑着将她一把揽入怀中,“乖阿砥,乖!我们一起去找你娘!我们一家人,再也不要分开了!”
另一头阿敬着实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她也忍不住红了一双眼,替自己的朋友感到高兴,“阿砥太好了!你有阿父了!”
慕砥那素来沉稳的小眉小眼,也飞舞起来,眉毛几乎快跳到了天上去,“阿敬!我有阿父了!”
王道容蹲下身,让她趴在自己背上。就像她小时候幻想的那样,洁净芳润的父亲笑着背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当女孩子柔软的小手圈着他脖颈的剎那,王道容仿佛也柔软了,融化了,心里满满当当的,小小的人儿附在他耳边喊一声阿父,他恨不能掏心掏肺,将世上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来。
连他这样的人竟也有沉溺于血脉亲情的一天吗?
朝游。
他立即便想到朝游。
是朝游为他生下了小怪物。他的心软成了一团。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
慕砥搂他脖颈搂得紧紧的,王道容背着她招摇过市,她起初还有些羞涩。
路边有百姓惊讶地瞧见他俩,忍不住问,“将军你们这是——”
王道容轻轻笑:“这是我女儿,我背我女儿回家呢。”
慕砥心里“啊”了一声,忍不住将父亲的脖子抱得更紧了,“阿父——他们他们都在看我们呢。”
王道容眼睫如淡墨轻扫,微哂说:“不管他们。”
那股漠视一切的神气劲看得慕砥钦佩极了:“阿父,你——你叫什么名字?”
王道容对上她,眼里又带了柔和的笑:“我姓王,名道容。道是大道的道,容是海纳百川的容。”
那她便叫王砥?慕砥想了想,又很快地在心中否决了,她还是更喜欢慕砥这个名字,她叫了许多年。慕砥是母亲的阿砥。阿父虽然很好,可她才刚认识他呢。
“我,我要叫王砥吗?”慕砥怯怯地问。
王道容:“你喜欢王砥还是慕砥?”
“我都喜欢。”慕砥毫不犹豫地说,“可能,更喜欢慕砥一些。”
王道容淡淡说:“你喜欢什么便叫什么,你是我的阿砥,更是朝游的阿砥,我又如何忍心将你从她身边夺走?”
他并不在乎世俗意义上的血脉之别,“淮水绝,王氏灭”,他只要他们一家三口永远不分离。
慕砥一颗心终于咕咚一声落回肚子里,她又忍不住抱着王道容,说了很多很多话。
到达住处的时候,慕朝游并不在家,院子里的小道童称慕娘子外出买菜去了。
陶仙翁见到王道容也十分惊讶。
王道容将慕砥放下,温驯有礼地朝陶仙翁自叙家门,多谢他对妻女照料。
“王?王家的小子?”陶仙翁捋须不住微笑,“那你师父便是许冲咯,说起来我也与你师父也是旧相识。”
王道容:“既如此,那岂非都是自家人?”
陶仙翁哈哈一笑。
他们父女相认,陶仙翁也不多打搅他们。王道容牵着慕砥的手走进屋。
王道容抬眸见案几上的书卷,扭脸问:“阿砥会写阿父的名字吗?”
慕砥点点头,紧张又雀跃地走过去。
王道容为她铺纸研墨。
怀揣着好好表现,在阿父面前一鸣惊人的想法,慕砥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挥毫泼墨写下三个大字,“王道容”。
王道容忍不住一笑,又取了笔来,写了“慕砥”两个字。
慕砥凑过去一看,忍不住叫起来,“阿父,我们的字好像!”
王道容轻挲她发顶,“你阿母与阿父练的是一样的字。”
慕砥兴奋得红了脸,“我们练的都是一样的字!”
“阿父,”慕砥忍不住又问,“我一直写不好‘女’字,阿父能教教我吗?”
王道容点点头:“自然。来,我抱你写。”
言罢,抱她在怀里,手把手教她运笔。
慕朝游一回家,见到陶仙翁,陶仙翁笑着恭喜他们一家团圆,慕朝游觉得不对劲,忙追到卧房,推门一看。
只见王道容正临窗抱着阿砥,白衣倩影典雅瘦淡,恍若春日里柔软的垂柳。
他修长的玉色手指映照着白纸乌墨,正柔和地低声与阿砥脉脉絮语着什么。
听闻她的脚步,王道容抱着孩子,抬起脸来,不禁莞尔一笑,一双乌黑的眸子浸染点点笑意,灼灼如春月,“朝游?你回来了?”
“阿母!”慕砥从王道容怀里跳出来,朝她跑来,“阿母!我见到了阿父!”
慕朝游顿觉眼前一黑。
他不是远在吴兴吗?怎么这么快又回到武康?还有阿砥……他已经知道了阿砥的身份?
当着孩子的面,慕朝游不想与他争吵,表现得剑拔弩张,她努力冲着慕砥展开一个笑容,“阿砥!”
慕砥拉着她的手,抬起小脸,恳切地问:“阿母,阿父说,他是我的阿父,他真是我阿父吗?”
慕朝游抬头瞥了一眼王道容,俯下身对慕砥道:“是,他的确是你阿父……”
王道容一怔,容色微讶,神情竟有几分无所适从的狼狈。
他预料到慕朝游或许不会承认,不会给他好脸色,没想到竟听她亲口承认,短短几个字,竟如闻仙乐一般,几乎让他疑心眼前这一切是否又只是他一个梦境了。
慕朝游又说:“我与你阿父许久未见了……有些话要说。”
慕砥看看慕朝游,又看看王道容。虽然隐约觉察到父母之间的事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但一家人团聚的喜悦冲淡了她内心的不安,她用力点点头。
“嗯,阿砥知道的。阿砥不会打扰阿母和阿父叙旧的。”
慕朝游这才又抬头对王道容道:“走罢。”
王道容也瞧出女儿的不安,路过女儿时,忍不住又弯腰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安慰说:“阿砥乖乖的,阿父阿母过一会儿再回来看你。”
慕朝游的心情十分平静。
之前她一直不愿意让阿砥与王道容见面,可方才见到王道容抱着孩子教她习字的时候,她连日来抗拒不已的心忽然一下子平静下来。
或许也是早预料到有这一日,瞒也是瞒不长久的。
纵使她再不愿意承认,阿砥和王道容之间也存在着客观的血缘关系。而王道容待阿砥极其珍重柔和的态度也的确令她稍有改观。
她熟知王道容的个性,虽然这六年来他行为处事温和了不少,但对于不被他放在心上的人和事,他向来只做些表面功夫,追求面子上的好看罢了。
他抱着阿砥,看着阿砥的眼神并不似作伪,更能觉察到阿砥细微的情绪变化加以耐心安抚,的确有了为人父的模样。
木已成舟,为了阿砥她愿意给他几分薄面,但阿砥的抚养权她必须牢牢掌握在手中。
她抬起脸,深吸一口气:“阿砥是我所生,也由我养育长大。你虽是她生父,但她是我的女儿,你们王氏不能将她从我身边夺走。”
王道容不假思索,柔声吐出一个字:“好。”
他静静地凝望着日光下慕朝游清明双瞳,目光珍重地描摹她的眉眼,发丝,心中满腔柔情涌动。
他望着她,瞧见一绺碎发垂在她鬓角,他的心忽然又软成了一江春水。见过小怪物的激动与欢欣褪去,而今,面对慕朝游,他心里只升腾起千百倍的怜惜。
他想她这几年孤身一人养育着小怪物,在这个乱世谋生都实属不易,小怪物却能读会写,她教她礼仪,授她诗书,她将她养得很好,这其中该付出多少艰辛?只恨他未曾尽到父亲的责任,未尝陪伴她们母女哪怕一日。
他怜惜她骗他小怪物是商人之子,他心痛她的故作坚强,用最尖锐的语言,最坚硬的外壳包裹自己柔软的内心。
他望着她,仿佛百川入海,她才是他的情之所钟,心之所向。
她是他女儿的母亲。他正因爱她而爱小怪物。
她并未拦阻小怪物与她相认,对他而言已是侥天之幸。
他又怎会说一个不字?
“朝游。只要是你。你的任何要求容都会答应,绝无二话。”王道容微微抿唇,再也克制不住内心涌动的情绪,忍不住上前一步,恳切而谦卑地说,“朝游。让我们重新开始罢,就当是看在阿砥的面子上。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要分离,就这样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难道不好吗?”
慕朝游却摇摇头,没再继续让他得寸进尺:“再说吧。”
王道容一怔,起先失落,后又从她言语中品味出一些余地来,弯了弯眉唇,“好。”
慕砥低头望着桌上的笔墨,不安地绞紧了手指,心中砰砰乱跳。终于,慕朝游与王道容谈完正事,并肩走进了屋内。
慕砥抬眸见他二人联袂而来,双眼一亮,兴奋得大叫:“阿母!”
她蹬蹬跑上前,牵起一个的手,又牵起另一个。
又郑重其事地将慕朝游与王道容的手交握在一起,自己把自己的小手搭上。
慕朝游下意识想抽手,王道容哪里肯给她这个机会,忙莞尔,反手紧握住。
入夜。
慕砥仍兴奋得久久不远睡去,王道容便坐在床榻柔声为她讲那些神仙志怪的故事,他此时越看面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儿,便越觉得福星一般,爱怜得不行。
慕砥终于迷迷糊糊,不舍地睡去。
她想,她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小孩子了。
慕朝游见她小脸上仍含着幸福满足的微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正在这时,一道灼灼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一抬头。
王道容唇角含笑,他弯腰替阿砥轻掖了被角,便抬起眼瞧着慕朝游再也不肯移开,一双黑眸璀璨如星,媚眼如丝:“朝游。”
慕朝游微一僵,没吭声。她今天与王道容几乎演了一整日的恩爱夫妻。此时阿砥睡去,烛火昏昏,对上王道容的视线她竟有些不自在。
王道容哪里不明白,他不让她闪躲,捉住她的手,贴在心口。
他心口滚烫,烫得慕朝游微微一愣,忍不住缩了缩指尖。
王道容轻轻叹息:“朝游,谢谢你。”
“我知晓你是看在阿砥的面子上。”他倒是一如既往的敏锐,精准洞察她如今所思所想,惯会倚姣作媚,撒娇取怜,“阿砥也是我的女儿。你我之间的事,容绝不会牵涉阿砥在内。”
他拥她入怀,附唇在她耳畔轻叹,“今夜,容也这世上最幸福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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