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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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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4章

    每次被王道容强迫服下丹药之后,慕朝游身上的疼痛都能得到舒缓,但这非但没有让她感到欣慰,反倒愈发警惕。

    她怀疑这药原理类似止痛药,或多或少有一些成瘾性。不吃药的这段时间,她非但伤痛难忍,还浑身发热、失眠焦虑,心神不宁,性—欲高涨。

    要命的是,她甚至会思念王道容,夜晚她好不容易入梦,常会梦到他,梦到少年在耳畔清亮的嗓音,他有力的双臂、清瘦的腰身、结实的大腿。

    她屏退了所有人,将自己埋在被子里,努力蜷缩成一个虾米,不自觉地反复咬着手指,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喉口。

    直到少年冰凉的手轻轻抚过她汗涔涔的额发,王道容一袭白衣,如艳鬼一般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榻前,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沉沦在药瘾盅的模样,“好漂亮,朝游。”

    慕朝游侧过身,背对着他,“滚出去。”

    王道容轻轻瞬目,仿佛不曾听闻,甚至还俯下身替她掖了掖被角,体贴地问:“要吃药吗?”

    慕朝游冷汗淌了满身,不予理睬,专心致志地咬着牙对抗着身体与心理上双重的渴求。

    在知晓这丹药古怪之后,这几天里慕朝游说什么都不肯再吃了。她瘾症发作的时候,心烦意乱,常有“冒犯”之举。王道容也不甚在意。

    他耐性一向很好,这几天里尤其好。慕朝游对他的“冒犯”倒不如说是对他的“成全”。

    王道容:“要吃药吗?”

    她没有回复。

    他便换了个问法,隔着被褥轻拍她脊背:“不吃也罢。饿不饿?容叫人端些吃食来?”

    慕朝游如今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再好听的嗓音此刻在她听来也无疑于蚊子叫,她忍无可忍地掀了被褥,一拳挥了过去,“我叫你滚!你听不到吗?!”

    王道容侧身躲过。

    她便抿着唇,用脚蹬,非把他踹下榻不可。

    少年眼睫一动,眼疾手快地攫住她脚踝抱在怀里。

    慕朝游使劲挣了两下没挣开,冷着脸问:“我的脚是什么好东西吗。值得你这么宝贝?”

    王道容轻轻摩挲着她的脚趾,放在心口捂着,替她揉着脚掌、脚踝:“在容眼中,朝游全身上下,自然无处不宝。”

    他平静地低下眼,目光深浓地历历掠过她的脚趾。

    那眼神让慕朝游浑身发毛,对准他心口踹了一脚,忙把自己脚收回了。

    少年点漆的眼里飞快地掠过一点遗憾,亦或者意犹未尽,慕朝游不敢深究。

    “我去为你端些吃食来。”王道容敛了情绪,朝她略一颔首,站起身。

    慕朝游望了眼床头隔着的干净细布,扯过来使劲儿擦了擦脚面。

    隔了一会儿,王道容便又捧着食案回到榻前。

    慕朝游紧紧闭着嘴唇,王道容捧着碗筷半天也撬不开她的嘴,便搁下碗筷,柔声劝慰,“容知晓你心中有怨,好歹也吃一些。”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他有唐僧的潜质呢?

    王道容念得烦了,她冷笑一声,发了狠地一口咬在他肩膀上,“好啊,让我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王道容动也不动,呼吸也没乱,安之若素地受着,甚至还以手作梳篦,缓缓梳拢她脑后的长发。

    慕朝游咬得满嘴血腥味儿。

    王道容这次淡淡反问:“心里舒服了?”

    慕朝游:“不够。”

    王道容轻轻扶正她的头,他用力气极为巧妙,修长的两根手指一卡,便掰开她的嘴。

    他一怔,视线微微凝住,忍不住捏着她下颌又开始发呆。

    慕朝游只觉得他目光就像水蛭一样。这些天里,他常盯着她发呆,最多是小腹,然后便是手、脚、嘴唇、腿、胸、头发。

    她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嘴合上,长时间张着嘴,让她下颌骨又酸又痛,口水都忍不住流了下来。

    王道容望着她唇角晶莹的涎水,乌黑的眼里又深浓了一寸。慕朝游浑身一个激灵。

    王道容终于回过神来,伸出指腹,一颗一颗抚摸过她的牙齿,抵着她的牙尖打转:“咬痛没有?”

    慕朝游无语笑了:“不确定,你再让我咬一口。”

    王道容没吭声,端着盘子默默又出去了。

    慕朝游倒回床上。

    到了傍晚,王道容竟又踏着余晖回到了她房中。这一次,他带回一小碗菰米饭,一碟鲥鱼并两三碟豆芽、青菜等时蔬,一杯青梅酒,一小块烤肉。

    他行步时动作有些古怪踉跄,斜阳金色的余晖照得他面色尤为苍白,显得眉眼黑得愈发分明,唇色极淡,“朝游。给你带了你爱吃的。”

    有了上次牛肉脯的前车之鉴,慕朝游对他带来的东西极为警惕。

    王道容跪坐在她面前,安静地吃自己那一份。

    慕朝游也确实饥肠辘辘,犹豫了一会儿,端起菰米饭,只吃面前的鲥鱼和青菜蔬菜。

    王道容:“为何不吃肉食?”

    慕朝游:“没胃口。”

    王道容搁下筷箸:“这是容特地为你准备。”

    慕朝游一愣:“你亲自下厨?”

    王道容顿了顿,倏地掀开自己的衣角,示意她来看。

    慕朝游顺势看了一眼,如被雷击,险些将自己手中的碗筷丢出去。

    他大腿不知何时剜了一小块肉下来,黑洞洞的伤口塞了一小团棉花。

    “怎么?”王道容不解地瞧她,“朝游难道不喜吗?不是朝游想吃容的肉,喝容的血。”

    少年款款放下衣摆,唇角抿着个奇异的淡笑,乌黑的眼底流转出青青的神采,“介之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今日容也效仿先贤,割股啖君。”

    慕朝游看了一眼桌上那一碟烤肉,捂住嘴差点儿吐了出来。

    王道容俯身搀扶起她,轻声说:“如此,朝游可算明了容之心意?”

    他肌肤冰凉如死人触碰。慕朝游一阵恶寒,毫不犹豫地掀翻了桌案,“别碰我。”

    王道容动了动眼睫。菜叶、汤汁顺着他眉眼,鼻梁滴滴答答地滑落,他一言不发地举袖抹了一把脸。

    慕朝游喘了口气,好不容易才平复胃里那股翻江倒海之感,对上王道容不解的、乃至于指控的视线,她心里更觉荒谬。

    她意识到王道容这些天里是在讨好她。只不过他脑回路迥异于常人,讨好方式也令她叹为观止。

    割股啖君对于王道容这个古人而言简直再正常不过,是值得赞扬的大义举。

    这些在她眼底非正常的,在王道容眼底又被视作正常的行径,常让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掉入了什么可怕的无限流世界。眼前的人不像是人,更像是一团什么莫名其妙的阴影、沼泽。

    不论她好言相劝,亦或者激烈反抗,都会被这一团沼泽静默吞噬,温柔包围。

    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简直快把她逼疯了。

    毕竟是自己的肉掉在地上。王道容弯下腰,有些遗憾地轻轻拾起,双指掸去肉上灰尘,顺受手搁在食案:“朝游不愿享用,那便罢了。可惜。”

    “王道容,你照过镜子吗?”慕朝游冷不丁地问。

    王道容收手:“朝游何出此言?”

    慕朝游面无表情:“你看你如今像什么样,琅琊王氏,当世第一豪族,世代簪缨,风流高贵,你王家子的骨气与骄傲呢?”

    王道容想了想,轻声说:“姿态是做给外人看的,朝游非是外人。”

    慕朝游:“收起你的心思吧,不管你再做多少,我都不会对你另眼相待。”

    王道容不以为意,端起她没用完的菰米饭,坐回原地,安静地咀嚼着,仿佛那是什么世间珍馐。

    慕朝游抿着唇冷眼瞧着他,“好吃吗?”

    王道容嗓音如清泉琅琅有致:“滋味甘美。”

    药物的副作用令她整日心浮气躁。而王道容连日以来刻意讨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温驯模样,无疑又助长了她心中那股淡淡的恶意。

    诚然,这些时日王道容对她可谓无微不至,挑不出什么错误来。但她一看到他便控制不住感到厌恶,但凡他说上一句话,哪怕这一句话再正常妥帖不过,她也忍不住想要反唇相讥。

    只要他一靠近,她就忍不住进入防御攻击的状态。待他一走,慕朝游回过神来,自己都忍不住齿冷。

    ……她怎么会变得这么恶毒?

    那个恶意的她,又占据了上风,她端起桌上的酒壶,冷嘲着朝他泼去:“这样呢?”

    酒液顺着他乌发淅淅沥沥地落下来,王道容缓缓咀嚼干净最后一粒米,搁下手正襟危坐,一言不发地瞧着她。

    琅琊王氏的公子何尝受过这样的耻辱。

    慕朝游气得呼吸急促,面色发红,酒液一半泼到了王道容的脸上,一大半却洒在了她自己的裙摆与脚面。

    王道容视线落在她脚面。

    慕朝游:“你爱我吗?”

    王道容收回视线:“爱入骨血。”

    “既然爱我,连这点羞辱也承受不了吗?”

    王道容一言不发,倏地伸出手攫住她脚踝。

    慕朝游一惊,下意识想要往回缩,但触及王道容乌黑的视线,她鬼使神差地开口,“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少女面无表情,一双清水双眸波光潋滟,嗓音冷清如雪落,“舔。”

    王道容抬眸,看她一眼。大概觉得受辱,却仍捧着她的脚,乖顺地垂眸去舔舐她沾了酒液的小腿。

    这感觉鬼怪极了,像什么庞大的野兽进食前的安抚。

    慕朝游强忍住往回缩的欲-望。任由王道容的轻吻细细密密落满小腿,脚踝,乃至脚面,脚趾。

    他面色也渐渐红了,眼里如漾着两汪水光,唇角不自觉溢出淡淡的呻—吟。

    慕朝游:“……”

    她本意是为了羞辱他,但此刻看来怎么反而让他爽到了?见状,她再不留情面,毫不犹豫地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王道容稳稳地攥住她小腿不松手。

    “放开我!”她斥道。

    他置若罔闻,吻一路往上,最终落在她大腿。

    她使劲儿夹着他的头,拽住他的头发,他头发乌黑韧亮。慕朝游迫使王道容昂起下颔。

    她这几年来日日勤加练习弓马骑射,四肢比时人追求的纤弱风流体态更为健硕紧实。

    王道容头颅不得进退,便搭着眼帘吐出舌尖轻轻舔她指尖。

    她浑身一颤,卸了力。王道容顺势抱起她的双腿,有些乖巧地摆头轻蹭她大—腿肌肤,埋脸下去,唇角溢出一声模糊的轻哂:“娘子既已发话,容定当竭力为娘子达成心愿。”

    ……

    小船悠悠,青灯如豆。

    慕朝游浑身被汗水浸透,披着王道容那件雪白的道袍,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靠在榻上直喘气,她眼角还泛着水光。心跳快得几乎快要从胸膛中炸开。太过强烈的余韵,令她眼前还泛着白光。

    王道容则已洗手洗脸,披散着湿润的长发,从容对着那一盏青灯在灯下展卷阅览。

    慕朝游无言地颤抖着指尖攥紧衣摆。她本意是为了羞辱他,谁曾想人不要脸,树不要皮,最后反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险些昏死在榻上。

    接下来这几天,少年似乎也喜欢上了这样的情趣,他也不觉污秽,她越激烈,他便越兴-奋,像蛇一样缠上来不断亲吻她,蹭她满身。

    直到小船终于靠岸,换乘马车,回到他建康另一处私宅。

    这间私宅明显比上间更小,也更隐蔽,仅仅只带一个院子,三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若说有什么独特之处,便是多带一间大的浴室。

    一回到宅子里,王道容便将她抱去浴室两人的衣裳在水中如莲花铺展,少年迫不及待地将她压倒在池边,“朝游。”

    他轻蹭着她,喟叹般地说:“如今再不会有人打搅你我了。”

    第115章

    王道容指尖轻轻按压着她柔软的唇瓣,耳语说:“为我生个孩子如何?”

    慕朝游泄愤般地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做梦。”

    王道容拔出渗血的指尖瞧了一眼,平静地将指腹上的血珠都抹在她嘴唇上。

    这几天来又是受伤泡水,又是食不下咽,彻夜难眠。慕朝游显见地迅速憔悴了下来,眼下顶着两个黑眼圈,面如金纸,唇白皲裂。

    这一点血珠被王道容徐徐抹开,为她平添了几分艳色。他微微偏头,眼里掠过一点欣赏,亦或者赞叹之色。

    慕朝游哑口无言。她长这么大,头一次见识到什么叫“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少年目光清明黝黑。慕朝游意识到,他是认真的。但她绝不可能怀孕生子。现代她都没考虑过怀孕生育,更遑论在这个生产条件极其恶劣的古代。

    “我……”

    她目光在浴室内四下睃巡了一圈儿,盘算着夺门而出的可能性。

    在抱她进来之前,王道容便已经将手探入她衣襟内捋了一遍,收走了一切尖锐的利器,更将她剥了个一干二净。

    她如今手无寸铁,赤—身—衤果体,对上王道容这些鬼魅手段,胜率微乎其微。就算跑出去,也跑不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慕朝游顿了半晌,忍气吞声说:“我……暂时不想。”

    王道容心不在焉,目光沿着她泡在池水中的前胸轮廓睃巡,听到她发问,少年这才回神抬眼,“嗯?为何?”

    慕朝游闭上眼,挤出两个字:“我害怕。我不想生孩子。我怕痛,也怕死。”

    王道容静了一瞬,没立刻作出表示。

    慕朝游见状,狠狠心,拉住他的手:“求你。”

    王道容指尖动了动,没有抗拒。

    慕朝游犹豫了一瞬,放软了嗓音,“凤奴。”

    她不擅长撒娇示好,也不想跟王道容撒娇,头一回卖起娇生硬尴尬得让她自己都脸红。

    王道容静静瞧她,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心中的尴尬:“容第一次见有人撒娇如壮士断腕。”

    慕朝游自暴自弃:“不爱拉倒……你就说有没有被媚——”

    到。

    下一秒,有什么庞大的东西挣了出来,鲜明地杵在腿间,慕朝游震惊地睁大眼。王道容眼睫一动,面不改色地收回视线,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这一路风餐露宿,舟车劳顿,也未必就在今日。”

    “但朝游。你需帮我。”

    早知道没有这样轻易,慕朝游松了口气,又警惕问:“你想怎么帮?”

    “手、脚、腿,”少年视线在她唇前略略一顿,又略开了那个过分的要求,续说,“孚乚,未尝不可。”

    慕朝游:“……”如果不是武力差距太大,她真想把这人头摁进水里淹死。

    但王道容哪里会给她再返回的机会,他伸手按住她的双手往下捋带,顺势将她压倒在池边,轻轻说:“朝游。你是个聪明灵秀的女子,你知道要怎么做。”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用力从他身下挣了出来。少年一怔,面无表情地绷紧了唇,眼底有一剎的冰冷阴郁。可王道容还未及发作,慕朝游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抵在池壁。

    他眉眼间的阴郁如春雪般飞快消融,王道容微微一怔,神情竟有几分忐忑不安,“你——”

    感觉到下腹被女子柔软的脚掌踩住,王道容表情霎时又变得古怪起来:“你——”

    慕朝游才没有给他抗议的机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了下去。

    王道容面色薄红,忍不住闷哼一声:“唔。”乌黑的眼眸肉眼可见地软成了两汪春水。

    柔弱堪怜的模样哪里还见方才的阴沉?

    妈呀。慕朝游强忍住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变态。

    王道容却已浑身泛起薄粉,乌眸潋滟深邃,热情四射,眼角水光莹润,“朝游——”

    慕朝游完全没有怜香惜玉之意,公报私仇般地又用力往他小腹踩了一脚,恨不能把这人踩得不能人道才好,也省了她每日提心吊胆。

    她用力地一寸寸碾过,清楚地能感觉到脚下王道容腹肌也随之一寸寸绷紧,皙白的颊上难耐地淌下晶莹的汗水,濡湿了乌黑的鬓发。

    临到巅峰,他猛地伸出手卡住她的脚踝,隐忍地垂着眼帘深深喘息,她踩得越用力,王道容就不言不语攥得越紧,五指如鬼手一般深深攥进她的皮肉。有好几次,他喘得她甚至怀疑他会下一秒窒息死去。

    她看他可笑,忍不住嘲笑说:“谁曾想王氏的公子竟然是个受虐狂。”

    王道容置若罔闻。

    “你不是问我要如何才能原谅你吗?”慕朝游语气古怪。

    跑是跑不出去了,王道容还频频以孩子相要挟——

    慕朝游承认他这一招比任何刑罚都来得可怖。在被他抓到的那一刻,在船上时,她疲倦绝望之下,当真想过一死了之。

    只是她没有出息,活着的欲望又一次占据了上风。活着不容易,想要活着,她就必须逼自己调整心态,“努力加餐饭”,吃好睡好,继续谋求来时。

    自然也要强打起精神继续与王道容转圜。

    或许是她本来就不是好人,或许是王道容就是一块沼泽地,或许他是有意同化,也或许是无心纵容,总之,在他不懈的努力下,她的道德底线也成功一路走低,节操逐渐瓦解。也不介意苦中作乐,羞辱王道容给自己找点乐子。

    慕朝游顿了顿,继续说:“给我当狗,汪汪叫两声,当得满意了,我说不定会原——”

    她知道王道容骄傲入骨,再荒唐也不可能答应给她当狗,嘴上占占便宜而已。

    孰料,她还没说完,王道容淡淡抬眸,“狗不会叫,但狗会咬人。”他一把扯过她的脚踝,将她强行压倒在身下,嘴唇吻落下来,咬住她舌尖,将她的桀骜不驯之辞尽数堵回口中,同时又将她推高,居高临下地有什么东西啪地抵在她鬓发间。

    ……

    汤池水暖,兰麝香雾。不知过了多久,王道容这才放过她,将她抱在怀里,为她清洗。她全身上下每一处他都细致地清洗妥当,更不忘替她拆开发髻,细细洗净发间的残余。

    他指尖扶着她鬓发,嗅闻着她发间与他如出一辙的兰草香气,不禁心满意足。在他方才孜孜不倦的努力之下,她如今每一个指尖,每一缕头发丝都萦绕着他的气息。

    慕朝游不用努力去闻,也能嗅到发丝间缠绕着的丝缕味道,她一偏头,就看到王道容白玉般的手指灵活如蝶般替她洗净发丝间点点污浊。

    她双手酸软,浑身都很难受,更不愿搭理他,只闭着眼任由王道容为她沐浴、洗头、穿衣,抱她回房。

    慕朝游以为王道容会走,哪知道他竟然吹熄了灯,掀开被褥,自己也跟着上了榻。

    慕朝游睁开眼,一双眼在黑暗中也灼灼发亮:“你不走吗?”

    王道容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角发丝,淡淡道:“我与你一起,睡罢。”

    这一晚上,慕朝游睡得很不安稳。王道容双臂紧搂着她腰背,如蛇一般纠缠着她。

    连带着她做梦也梦到被一条白玉般的大蟒纠缠,大蟒蜿蜒而上,紧紧缠绕着她的身躯,摆动着蟒首,两只碧绿的眼淬着冷光,咬她的手脚,在她胸前穿梭,咬她,戳她。

    她从睡梦中惊醒,已经日上三竿。

    她出了很多汗,浑身黏糊糊的,低眸间衣襟散落,露出胸前可怕的青紫,便冒了一肚子的火。扭头间王道容呼吸平静,敞胸坦腹,呼呼大睡,慕朝游就怒火就又蹭蹭涨了几分。

    日光落在王道容的脸上,照得他面容匀净,如玉韫晖,乌发流水般委了一枕头。

    他睡觉时也恪守着礼仪修养,呼吸轻缓,无任何不良嗜好,若不是眼睫偶尔动一下,恍若死人。

    她恨不能他就这样死了,她目光忍不住望向手边的枕头,思索着将他捂死在枕头里的可行性。

    只可惜,下一秒,王道容便睁开了眼,乌眸清明如雪,明显早已清醒多时。

    慕朝游一愣,面色一阵青青白白。这人刚刚是在装睡。

    将她的懊悔愤懑尽收眼底,他轻笑,容色在日光下滟滟含媚,“卿卿。早。”

    慕朝游索性扭身下床,不搭理他。

    王道容倒也不在意,赤着脚跟随她下了床,对于打扮她这件事,他仿佛有莫大的热忱,她刚在铜镜前落座,他便主动拿了梳篦问:“今日想梳个什么样的发式?”

    慕朝游回眸见他,赤裸着上身,披头散发,雍容慵懒的模样心里就憋闷:“你很闲吗?”

    她没回复,王道容已自顾自替她梳起发来,他淡定地扶正她鬓角的鲜花:“嗯。”

    慕朝游:“……”她恨南国这个不干正事才算风雅的官场风气。

    因为够闲,王道容这一身力气才得以全用来对付她。

    当然他也不是真正无事可干,他上班点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一般只去官署半日,下午就回来与她一块儿消夏。有时官署事多,便集中忙上那几日,处理不完的政务干脆带回来在她身边办。

    王道容没有过多的言语,但透过他的行动,慕朝游也知晓他将自己看得很紧。借助王羡的力量逃跑也已失败,事到如今,她只能想方设法靠自己。

    王道容不在家的时候,她就会偷偷溜进他的书房,偷看他桌上的公文信件,再一一复原。

    古代没有新闻报纸,她只能从王道容这些书信中获悉时局变化,看着看着,她反倒对远在天边的大将军升出一股莫名的亲厚感情来。

    她是真翘首以盼大将军南下进京,搅动风云,最好能作妖不成反牵连全族。或者出个天降猛男来个“天街踏尽公卿骨”,将王道容等人一锅端了。

    当然慕朝游也知道这只是她美好的想象而已,战乱一起,辄必定死伤无辜无数,可她被困在这间小小的宅院里,除了每日看看天,不负责任地脑补脑补,也无事可干。这宅子里的下人都是生面孔,似乎经过培训,等闲不跟她多说一句话。

    她想着想着,继续翻找着桌上的信笺,忽看到那一列列熟悉的字迹,不由怔住。

    那是王羡的笔迹。

    第116章

    琅琊王氏一门善书,王羡的字迹也一样遒劲姿媚。如果说王道容的笔迹在飘然若仙中多些难以遮掩的孤峭野心的话,王羡的字迹则是真的潇洒超拔了。

    此时再见有关王羡的东西,竟恍若隔世。

    信中的内容竟然也与她有关。

    很明显她遇到水贼翻船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王羡的耳朵里,他得知此事后当即便去信质问王道容是否参与其中。

    看这墨痕干湿痕迹,推测日期,大概已经是数日之前的事了。

    慕朝游不知道王道容是如何向王羡解释的。

    想想或许也是抵死不承认,咬定她运道不好。这个时代的人命太脆弱,高门士族上路如猪羊般被劫杀的都不知凡几,天灾人祸任意一项都能轻易夺走人的性命。

    慕朝游一时间百感交集,看了一眼,便强令自己不要再看,也不要再想。到此为止了。或许让王羡继续误会她已经殒命对他会更好。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足音,侍婢的嗓音远远隔着槅门传来,“郎君。”

    情知是王道容归家,慕朝游定了定心神,迅速将桌面及时复原,抄起一本志怪小说装作看得入神。

    王道容入了书斋,扬唇说,“朝游。容回来了。”

    慕朝游不冷不热地抬起眼,丢了手中的书。

    最近王道容似乎爱上了这种扮家家酒,饰演归家丈夫的角色,每回下值都要说一声,“我回来了”。

    因为是去官署,他今日乌发高冠,修眉细眼。慕朝游没有回复,王道容也不在意,他自得其乐,举步入内,四下顾盼,又拾起地上散落的书卷,温言问:“看得什么书?”

    略扫了一眼封皮,“嗯……《黄阳子记》?我幼时也爱看这个,家中还有一本珍藏,你若喜欢,我下次带回来。”

    慕朝游冷眼看着他。这一个小细节便能看出来王道容对她的掌控欲有多强。连她平日里看的书他都不放心,需得亲自过目。

    这人近来装模作样的本事愈发炉火纯青,素来喜欢以温润隽永的表象,包裹阴暗污浊的内心,一字一句的温柔小意、嘘寒问暖,是淬了蜜的毒刀。他就像一只趴在角落里结网的蜘蛛,张机设阱,诱人于伏内。

    慕朝游:“随便看看,谈不上喜欢。毕竟每天被关在家里,也就只有这点消遣。”

    王道容装作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竟笑着附和说:“倒是容失虑了。朝游可有什么喜欢的书籍?容为你找来?”

    慕朝游:“山川地理,我想看山川地理志。”

    王道容瞥她一眼。

    慕朝游毫不怯懦,坦坦荡荡与他对视。

    隔了一会儿,王道容这才柔和了下来:“好。都依你。”

    “我桌上倒是有一副地图。你若喜欢,我教你如何?”他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来抱着她在案几前坐下。

    慕朝游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挣开。

    王道容便轻轻将图卷展开,温言为她讲解图卷上的山川地形。

    他嗓音玉润冰清,娓娓道来,慕朝游一时间也不由听得入了神。

    王道容怀抱着她,容色极为优容轻盈,她觑着他连日以来心情都不错,忍不住试探开口,“我听闻这段时日陛下与大将军矛盾愈发激烈了,大将军当真会南下吗?”

    王道容偏头想了想,伸出雪白的指尖指了指图卷,“不远了。谯王镇守湘州,不久前陛下以杨玄为镇北将军,驻守淮阴。以蒋谧之为征西将军,驻守合肥。名义上实为讨伐胡人,实则是为了提前部属抵御大将军。”

    王道容又将地图上的“濡须口”指给她看,“此处是进入长江的兵家必争之地,倘若大将军发兵,蒋谧之即可从合肥南下扼守大将军去往建康的咽喉。”

    慕朝游瞥了一眼地图上那几处,“这三处正可对大将军形成封锁之势。”

    无限好文,尽在

    王道容微微颔首,欣慰说:“不错。朝游当真灵秀聪慧。”

    “为何愿意教我这些?”慕朝游不解。她还以为王道容会更喜欢她安心当个承宠花瓶。

    王道容细细摩挲她的腰背,淡淡道:“你日后是要做我的妻子的。”

    “不是妾?”她语气有几分讥讽。

    王道容心平气和地执起她的手,并未被她言辞所激,“我知晓你心中有怨。容早已幡然醒悟,今生今世,我只娶你一人,生时并肩,死时同寝。若不能遂愿,容宁可终生不娶。”

    他拉着她的手摩挲心口:“千错万错,错在容身,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慕朝游没吭声,如果搁在以前,王道容这样的人愿意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让步,她恐怕早已忐忑不安,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可如今,她心里竟然没一点波澜。

    慕朝游顿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我们之间的矛盾从不仅仅与并嫡双娶。”

    王道容颔首:“我知道。”

    慕朝游又道:“想要将功折罪还是放我走比较现实。”

    王道容默了默,“朝游。你知道,唯独这件事我不能允你。”

    慕朝游:“不娶妻,那你还纳妾吗?你难道就不怕断子绝孙?”

    王道容不以为意,眼尾流泻出几许矜傲:“王氏枝繁叶茂,族人众多。容不以为自己的血脉有什么非流传下来的必要不可。更遑论,‘淮水绝,王氏灭’,千百年之后,礼乐不存,衣冠尽毁,这世上哪来得永恒不灭的风流华丽。”

    他言语间那点轻蔑狷介,倒是有了几分名士风流之意。这倒是有点出乎慕朝游的意料,“我以为你很想要个儿子。”

    王道容轻轻抚摸着她小腹,“容的确想要个孩子不假,但只想要一个同时拥有你我血脉的孩子。”少年说着说着,面色微微一变,忽然又开始发病,露出一副癫狂神往之色,“在他(她)身上,你我的骨血会交融在一起……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不拘男女,只有我们一家四口……再也无人打搅……”

    他一天下来总要发上这么几回疯,慕朝游早已见怪不怪。给他生孩子是万万不可能的。这段时日以来,她也在努力变着花样的避孕。

    伺候她的这些下人们虽然个个沉默是金,但日子一长,她也渐渐买通了几个,想方设法弄来了一些避孕的草药。

    她猜测王道容隐约知晓,但不知为何默许了她的这些小动作。

    正如同她偷溜进他书斋翻看他公文一般,她不相信王道容当真一无所知,只是不闹到台面上,他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或许这也正是他对她这段时日以来乖顺的“投桃报李”。

    如此一来,她更怀疑王羡那封书信是不是王道容故意放到案几上,等着她来翻阅的。

    很明显,她交出了让他满意的答卷。

    前几次的逃跑失败,令她这一次出乎意料地沉住了气。

    日子就这样凑合着不紧不慢地滑过。眨眼之间,便过了年关。

    新年刚过,建康人民还沉浸在新春的气氛之中。

    这一日,天空正飘着细雪,庭院里的梅花开得正盛。

    王道容命人抬了烤炉,敞开了门窗,坐在廊下赏梅煮茶。他穿得倒是一如既往的单薄,乌发柔披两肩,仅穿红色贴里裹一件白色的轻裘,慕朝游却被他包裹得严严实实,风帽、手套、围巾无一不缺。

    柿子连同其他瓜果被小火慢烤出淡淡的焦糖甜香。

    “明日又是一年元夕。”王道容细白的手指替她剥好一个晶莹的烤柿子,乌发雪肤,红唇黑眸,映衬庭内清光雪色,愈发秀淡出尘。“朝游。容带你出门赏灯如何?”

    慕朝游咬了一口柿子,“随你。”

    他觉察出她的冷淡,抬眸定定瞧她一眼,正要开口,有下人行礼走过来,附耳说了句什么。

    王道容闻言,极为沉静。

    但慕朝游却从那下人紧张的面色中嗅到了一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王道容八风不动静静地赏了一会儿落雪,这才拂了拂袖口,起身说,“抱歉,容有些要事亟待处理,今日不能陪你赏梅了。”

    慕朝游追问:“发生何事?”

    王道容眼睫一动,乌黑双眼静静回望过来。

    一阵风起,吹动眉梢细雪纷纷落下,琉璃灯光在他嫩白柔软的面颊上变化不断,平添几分诡谲之色。

    王道容顿了一会儿,神色莫名缓缓开口,嗓音也清凉入骨,“容方才得了消息,大将军于武昌举事起兵了。”

    慕朝游浑身一震,手中的柿子猝然落地,摔了个稀巴烂。

    心里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兴奋,她强压下激荡的内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另一件要命的事。

    “大将军起兵,你今日才知晓?”

    ……这是不是不太对劲?王道容并非嫡系子弟,造反这么要紧的事,他不清楚具体时间也实属正常。但多多少少也该听闻一些风声啊?

    慕朝游极其浅薄的政治知识告诉她,这事有点坑爹。王氏一门如今都在京城,造反之前他不知会一声家里,难道是想效仿袁绍袁术起兵伐董,坑妈坑哥不成?

    “大将军不顾你们安危,冒然举兵——”

    王道容一言不发。

    慕朝游沉默一瞬,“这……你们怎么办?要是陛下怪罪——”

    王道容目光一闪,乌黑眼里淡青色华光猝然流转,语气暧昧地曼声说:“那我等都要死。”

    第117章

    风雪骤急,飞落枝头红梅。

    刺骨的冷风顺着袖口缝隙溜入贴里的衣物内,慕朝游对上王道容的视线,生生打了个寒战。

    大将军起兵,自然要打出一个合适的旗号来彰显自己的“名正言顺”,同一天,他便去信给了皇帝,要求杀杨玄,清君侧。

    自神州失落,衣冠南渡以来,无数流民百姓抛家舍田追随豪门士族流亡江南,成为依附于士族而生的佃奴僮客,他们无需向皇帝纳税,也不必服兵役、劳役。

    朝廷军食艰难,兵力寡弱,为了防备大将军,自去年起皇帝便下诏检校流民,一一注籍在册,如此一来,朝廷便有了征法他们的根据,同年,朝廷又颁发了征流民以为兵的诏令,勉强拉起了一支用以节制大将军的流民兵。

    但这样的举措也极大地侵犯了世家豪族们的特权利益。

    “妄兴徭役”,也正是大将军为杨玄等人所罗列的诸多罪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这不仅仅是在对皇帝喊话,更是在对诸多世家豪族示好。

    他这次出兵不是谋逆,是为维护大家的利益挺身而出。

    但要命的是,大将军出兵前并未知会司空。

    建康城中的王氏门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冷汗沾衣。司空急召族中子弟连夜进宫请罪。

    在这要命的档口,王道容竟也能保持镇静淡然,少年语调冷静诡谲,字字铿锵,“那我等都得死。”

    就算慕朝游平日里再瞧不起他,此时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真正是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朝游。”王道容沉默了一剎,“我马上要跟司空进宫一趟,你在家中等我。”

    檐下飞雪绵绵,空气几欲凝结成冰。

    慕朝游冻得指尖发木,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望着眼前的人难得陷入了迷茫。

    这个等他……意味实在有些不明。

    这次进宫明摆着是九死一生,谁知道他还回不回得来。

    慕朝游的心情一时之间有些复杂,她平日里厌恶王道容恨不能生啖其肉不假,但眼看着世事无常,他真要踏上一条不归路,她反倒觉得迷茫起来。

    穿越到这个陌生的异世界,她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自此之后,爱也是他,恨也是他。

    他曾送她生,今日她或将送他死。

    此刻她固然仍仇恨着他,但在这恨意中又忽升出一股“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的,物伤其类的复杂情绪来。

    慕朝游挣扎了片刻,问:“你会死吗?”

    王道容一怔,惊诧地瞪圆了一双眼,神情古怪,“你在担心我?”眼里竟几分莫名,几分欢欣。

    慕朝游:“……”

    这人总能令她的同情心在一秒之中烟消云散。

    “是啊。”她面无表情回,“担心你不会死。”

    王道容紧盯着她,竟轻笑了一声,“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朝游放心,恐怕容这个祸害还得继续纠缠你这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

    慕朝游诚恳地说:“那就只能祝你此行早早魂归蒿里了。”

    王道容不置可否一笑,举步上前,替她取下发间一朵落梅,轻轻地说,“容若是死,朝游也不能独活。”

    慕朝游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王道容的容色迅速淡了下来,“容若是死,你需得为我陪葬。”

    慕朝游愣了半天,才生生挤出两个字,“无耻。”

    “不然?”王道容反问,“难道你不是想趁我性命危急之时图谋出逃?”

    被戳中心事。慕朝游霎时无言。

    王道容敏锐如鬼,某些方面来说,他了解她甚至远超她本人。

    她此时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怜悯,焉能不说是一种居高临下施舍般的优越感?

    正如同出轨的妻子在对相看生厌多年的丈夫突然宽容,在得知王道容有性命之危的剎那间,她第一反应的确是“天赐良机,天助我也”。

    这复杂的情绪变化她甚至还未搞明白,王道容却先她一步,觉察出了蹊跷。

    “容不管你有什么心思,都劝你趁早放弃。若我不杀你,将你一起带走。难道让容孤埋黄土之下,见你日后不知与谁成亲生子,美满半生吗?”王道容平静地看她一眼,乌眸鬼魅,如一个个挥之不去的噩梦,“容明白告诉你。休想。”

    将她发间的梅花轻拢入袖口,他转眸对左右说:“送娘子回房罢。”

    风寒雪冷,但这一瞬间,慕朝游对上王道容的视线,却深感身冷不如齿冷。

    她面色不禁有些苍白,王道容瞧了她几眼,似有觉察,不自觉也软了口气,“朝游,我又如何舍得你。”

    他说着抬手轻挲她发顶,温声说,“这个世道,你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又如何承受?那时,我九泉之下又如何忍看你颠沛流离?我又如何安宁?”

    王道容的抚摸非但没让慕朝游感到任何安慰,反倒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王道容不禁觑她一眼,她的贪生怕死并不似作伪。他虽不求坚贞不二,但慕朝游这如避瘟神,巴不得他别牵连自己的模样,还是令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放心,”怀揣着些莫名的恶意,他面无表情说,“若真有那一日,容会保证,你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很快,你我便能在九泉之下长相厮守。”

    慕朝游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要死你自己死,我才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

    王道容无言抽了手,也不再自讨没趣,顺势换了个话头,“对了,你昨日说身子不爽利。”

    几日前建康下雪,可能是受了风寒,从几日前慕朝游就觉得有些恹恹的,昏昏沉沉,食不知味。

    “容派人去请的医师约莫一会儿便到。”一抬眼的功夫,他便又恢复了温声细语的体贴模样,殷切模样哪里还见方才的凉薄无情,”朝游。你且安心在家中等医师上门,勿要四处走动,近来建康恐怕不太平了。”

    慕朝游冷笑:“你就这么有信心能或者回来?”

    王道容想了想,坦言说:“容并无信心。若依照常理,陛下不该,也不敢尽诛我等。”

    “司空急命族人入宫请罪,既为赔罪,也为施压。一来,族中几位叔父领禁军将领一职,也在请罪之列。”

    “陛下若在此时诛杀我等,便是公开同大将军决裂,也是公开同士族决裂。”王道容淡淡道,“容相信这世上任何一个皇帝此时还没有任何能力与胆量尽诛士族。否则,他位子还没坐稳,就要被众人群起而攻之了。”

    “但人心诡谲难测。”王道容又道,“从来不能以常理推测。”

    就连他也不能保证南国的皇帝陛下会不会突然发疯。

    这百年来南北政权频繁交替更迭,发疯的皇帝还少吗?

    慕朝游:……不,她相信南国的皇帝就算再疯恐怕也没你疯。

    王道容迟迟不动身,门口报信的下人已经急催:“郎君!事关重大啊!”

    赌命关头,王道容也不好多耽搁,大略交代了两句,便匆匆套车出了门。

    到底是放心不下慕朝游。临登车前,王道容打起帘子,顿了一顿,扭身又叫来门口护卫着的心腹部曲。

    “我此一去生死难料。”王道容思索片刻,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语意微寒。

    他晓得,慕朝游恐怕是最盼着他死的那个。

    王道容不太以为南国的夏氏皇帝敢对王氏动手,但事有万一。就算今日侥幸不死,恐怕这段时日,他也难兼顾这一处私宅。

    他知晓慕朝游不过曲意柔顺,内心一直没放弃过逃跑的念头,她不可能放弃今日这个天赐良机。

    他方才对她所言,既为恐吓,也出自真心。

    他就算死,也要带着她同葬棺椁,同赴黄泉。不是想跑吗?他微哂。他就算死她也别想摆脱他。

    “若我死。”王道容扶着车帘,黑夜里一双沉黑色的眼闪动着疯狂而炽热的微光,“扶柩归家那一日,你们便杀了娘子,放入我棺椁之中,与我合葬。”

    王道容走得仓促,小小的一间府邸霎时间便冷清了下来。

    他一走,慕朝游便毫不犹豫地屏退了左右侍婢,将自己早就打点准备妥当的行囊从床下拖了出来。

    北风吹动窗棂枝桠作响,屋里安静得甚至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屋瓦上的细密微响。

    对于王道容的离去她固有些复杂不舍的情绪,但这并不意外着她会为此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大好机会。

    王道容远在皇宫,自顾不暇,鞭长不及,错过今日恐怕再没有这样好的时机了。

    正在这时,门外侍婢忽然领着医师上门求见。

    慕朝游闻声迅速将包袱推回床下,待医师入内时,就又是一派平静自若。

    “劳烦老人家。”她朝医师轻轻颔首。

    面前的医师年事已高,胡子也已经花白,闻言颤颤巍巍行了一礼,道,“小人愧不敢当。”

    在逃跑之前,还有医师需要应付,慕朝游不想耽搁时间,强打起精神说,“老人家,请吧。”

    老医师忙躬身趋步上前,为她搭脉。因为年老体衰,他动作也显得迟钝,慢得令人着急。

    慕朝游心里有事,忍不住催促。

    老医师又叫她张口吐舌,细细瞧了她的舌苔,又问了这段时日以来的生活状况,皱纹累累的脸上竟然微露出欣慰笑意。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她以为不过寻常风寒,但老医师的表情让她心里顿感不妙。

    “我……这是生了什么病不成?”

    老医师笑眯眯地松了手,朝她俯身行了一礼说,“娘子多虑!娘子没生病,娘子这是有喜了啊!”

    第118章

    局势几乎是一路急转直下的,皇帝正式下诏讨伐王仲,同时急找杨玄、蒋谧之回援建康。

    王道容曾随许冲云游大江南北,也曾见识过朔漠的风沙冰雪。建康的冬夜与北方的冬是不同的。

    北方的冷,冷得坦荡,南方的冷则是一种细细密密咬进人骨头缝里的阴冷。

    司空王宏年事已高,携老扶幼地领着二十多余人跪倒在殿前已有一整日。但宫门紧闭,皇帝依然选择闭门不出。

    这位风趣儒雅的老人,短短一日功夫便迅速衰老了下来,神情疲倦而愁苦。

    往日冠冕风流的王氏子弟,如今也个个白衣素服,神情委顿。

    袖口猛地被人拽了一把,王道容收回视线,正对上王羡冷淡的目光,他压低了嗓音,低斥道:“到处乱瞟什么!”

    王道容没吭声。

    自从慕朝游失踪以来,这对父子之间的感情便迅速冷落了下来。

    王羡知晓他的本性,总疑心此事背后有他的影子。

    王道容未尝介怀。

    王羡不信慕朝游就这样轻易地死去了,每当他追问慕朝游是不是在他手上时,王道容便表现出惊人的冷淡:“儿子知晓父亲难过。但斯人已矣,还望父亲保重身体。”

    “你我父子之间本不该为一个平民女子闹到这个地步。世道颠沛,本非慕娘子所能承受,她早登仙山,或许对我们几人都更好。”

    王羡震惊又伤心于他的冷淡绝情。渐渐地不再怀疑是不是他金屋藏娇,更疑心起是不是他索性杀了慕朝游。

    王羡毫不怀疑,他的儿子能作出这种事来。

    这件事一闹,两人之间这下不像父子,倒更像仇人了。

    王羡叱了他一声,便又冷淡地收回了视线。

    王道容抿紧了唇角,掌心轻摩冻得早已僵硬如铁块的膝盖,他那条腿之前就受过伤,前不久又割过股肉,寒气入体,又痛又痒。

    身体的疼痛还在其次,他担心的是慕朝游,她绝不能安分留在家中。可眼下他自己的头颅也不过寄存在脖颈上,实在分身乏术。

    王道容的目光忍不住望向朱红色宫墙下的一角天空,冻云凝固在天际,树沉默地伸展,寒铁一般的枝桠乱刀劈开天空。

    树梢上正停着一只乌鸫冷冷地凝视着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王氏子弟,他此刻竟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如同这只乌鸫一般,能够张翅飞到心上人的身边。

    有内侍从宫殿里走出来,王宏急切问:“如何了?陛下还是不肯见吗?”

    内侍敬重王宏,摇摇头,叹了口气,“司空,恕小人多嘴,您请回罢!”

    王宏苦笑:“陛下明鉴,我哪里料想到的王仲他能作出这样糊涂事来啊!”

    内侍说:“陛下圣明。孰是孰非,谁是乱臣贼子,谁是忠心耿耿的肱股之臣,陛下心里分得清楚。如今陛下也是在气头上。司空你年事已高,陛下请您回罢。”

    王宏实在是有苦说不出,他这个时候哪里有心思回家歇息。

    皇帝一直不肯露面,他勉力又支撑了半日,到最后也是身子实在熬不住。只得在众人的劝慰下,扶着膝盖站起身。等明日再进宫。

    王宏一起,王道容等小辈也跟着起身。

    王道容起身时只觉得双腿都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面色苍白得犹如死人,扶着膝盖,他面上始露惧色,生怕这条病腿就此残废了。

    回到车上时,下人端来火炉,热水。替他披上白狐裘。王道容裹在厚厚的狐裘中悟了好一会儿,又灌了两杯热茶,这才缓缓回过气来。

    下人问:“郎君此时可要回府?”

    王道容定了定心神,摩挲着手中茶杯,方才道:“回罢。”

    这个“府”,指的自然是主家。

    王仲起兵,在京的王氏族人都沦为了人质。王仲兄长王浮早已闻风而逃,出奔自己的弟弟。余下的王氏族人被夏氏的人马盯得太紧。

    这个节骨眼上,王道容不论如何也回不了私宅见慕朝游。

    他与王羡同时下车,同时进门,王羡目不斜视,视若不见地冷冷与他擦肩而过。王道容倒是毕恭毕敬叉手行了一礼,“父亲。”

    在这个风波之夜,父子俩难得没有任何交流。

    晚餐王道容并无胃口,随便对付了一点之后,朱槿拿了药油来替他按摩伤腿。

    王道容撩开裤腿,瞧见那条伤腿青紫红肿,心里便一个咯噔。

    朱槿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啜泣说:“郎君、郎君这条腿,再这样折腾下去,恐怕……怕难保住了啊。要不咱们跟郎主求求情,明日别再——”

    王道容听着觉得不像话,飞快地拢了裤脚,淡淡反问说:“是保腿重要还是保命重要?”

    朱槿含着啜泣,一时怔住了。

    王道容容色迅速冷淡下来:“你下去罢。”

    夜里他躺在床上,那条伤腿开始发威,痛得他夜不能寐,不得安宁,像有一把冰作的刀子一样捅进了关节四处乱搅。

    正月的寒夜,王道容硬生生疼得汗湿了枕巾,咬牙攥紧了榻板,抿着唇生生忍了下来。

    他闭上眼,想到慕朝游。

    想到她一双眼冷清如秋水的眼,口角含着讥讽的笑容。

    王道容骨节紧捏到发白的手这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当然是不可能死的。

    她如今巴不得盼着他死,好图谋出逃,远走高飞,他偏不遂她的愿。

    他阖上眼,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又梦到他与慕朝游的那间私邸。

    屋外风雪大作,屋内点了一盏琉璃灯,燃着沉水香,温暖如春。慕朝游端坐在书案前,提袖在练字。

    他踏入屋内,她抬眸瞧见他,“你回来了?”

    王道容瞧见自己“嗯”了一声,借下大氅,抖落雪花,近到她身前,拿起案上的字帖看。

    “练得是《宣示表》?”

    灯火映照她容色如玉,她有些羞赧地笑,“随便写着玩的。”

    王道容搁下字帖,情不自禁地深深凝望她,认认真真描摹她的眉眼轮廓。

    他依稀觉得她的笑容眼熟,顿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从前在他面前常时这样笑的,有些羞赧的模样,不太敢看他,说一句话似乎也要在心底酝酿半天。

    他的心霎时间软成了一团,化成了一汪春水,不自觉柔声说:“钟公的字我幼时也练过,家里还有几卷真迹,若你需要,我拿给你看。”

    她下意识推拒:“不用这么麻——”

    王道容却已抱起她在案前坐下,手握着她的手,“哪里不会,容写给你看。”

    她有些恼了,曲起手肘撞他,“我都说不用这么麻烦,叫看到多不好。”

    王道容一怔,“叫谁瞧见?”

    她那几个字说得模糊,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似乎体会到他心中所想,这时,门口忽然蹿过一个轻灵的,小小的身影。

    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突然跑进来,拽着他裤脚,高兴地喊他:“阿耶!”

    王道容几乎被吓出一身冷汗,他瞳仁动也不动,静静地,沉默地看女童扒他的裤脚。

    眼睛鼻子与他有六七分的相似。

    他蹙眉狐疑:——这是他的女儿?

    慕朝游见到她却十分高兴地挣开他的怀抱,抱过小女孩嘘寒问暖。

    王道容有些不快,沉默地注视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僮,冷淡的眼神反倒引来慕朝游的不满,“你倒是抱抱她啊。”

    他不置可否,像注视着一个小怪物一样打量着这个和自己极为肖似的女儿。

    对于血脉亲情,他一向淡泊。

    他凝望着这个女儿,起初并未生出多大情绪起伏波动来,甚至因为她与自己酷肖而有些古怪的恶心,但看着看着,又觉得她的眉毛和嘴巴又像极了慕朝游。

    一半像他,一半像慕朝游。这是他二人的骨血。

    王道容心头一动,猛地便升腾起一股怜子之情来。他的容色一下子柔和下来,朝她张开双臂,温言说:“让阿耶抱抱——”

    女童快乐地欢呼一声,如乳燕投林一般投入他的怀抱。王道容轻轻地抚摸着她及肩的黑头发,心中竟也缓缓漾开一阵暖流。

    青灯下,慕朝游笑眯眯地看着他父女二人。

    小小的女孩子抱在怀里像一团软软的棉花,王道容的心霎时软了。可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忽然之间,屋外的风雪停住了。

    他的怀抱一下子空了,小怪物不见了。王道容一下子慌了神,慌忙去看慕朝游。

    慕朝游朝他眨眨眼睫,身形也如墨汁滴入清水一般,缓缓消失不见了。

    王道容猛地从梦境中惊醒,冷汗浸透了贴里。他睁开眼,眼前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不见那个温暖如春的书斋,不见慕朝游,也不见那个小怪物,唯一存在的是腿上痉挛尖锐的疼痛。

    王道容绷紧了面皮,紧闭着眼,手缓缓往下探,抚摸着伤腿,霎时间心灰意冷,心如死灰。

    第二日,仍不能回私邸,仍需拖着那条伤腿跟随司空跪倒在宫门前。

    杨玄进了京,他意气风发,大摇大摆地越过凄苦委顿的王氏族人,长驱直入进了那扇殿门。

    其他王氏子弟面上都露出愤恨隐忍之色。忍不住与他争吵起来。

    王道容也被羞辱。但面对杨玄的羞辱,他却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冷静。

    杨玄如今懒得跟他们计较。如今整个建康都将他视作救星,他也十分自矜,志得意满,掀开头巾露出额头,整日高谈阔论。

    他是跟严恭一道进的宫,一进宫便献策要“尽诛王氏”。

    话音刚落,便被皇帝迅速否决了,“不可。”

    杨玄与严恭二人面面相觑,突然之间,他看到了皇帝眼里闪烁着的挣扎与恐惧,这个温文儒雅的南国皇帝,如今正如困兽一般,焦躁不安。

    他不敢杀琅琊王氏,不敢同王氏决裂,怕招致王仲疯狂的报复。

    杨玄登时背后如惊雷滚过一般,意识到了皇帝的懦弱,更意识到了王仲比他想象之中还要强大。

    他面如土色,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了恐惧,汗水顷刻间湿透了衣襟。

    王道容亲眼见到杨玄与严恭二人变了面色,灰败着脸出了殿门,哪里还有方才的趾高气扬。

    这一早便在他意料之中,他平静地收回视线,视若不见。

    大国固然重要。他等待多年终于等到了风云涌动,各方大洗牌的时机。却在此时留恋起梦中的小家来。

    待到入夜,一沾枕衾,王道容便会做梦,梦到慕朝游,也梦到那个女童。

    那梦境如此真实,几乎让王道容怀疑他与慕朝游之间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女儿了。

    他并不讨厌这个梦,至少在这个梦里,他才能一息安眠。

    在见不到慕朝游的情况下,他甚至日夜期盼着能继续这个梦境。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日夜盼望,她母女二人反倒不肯入他梦来了。

    白日进宫前,王道容鬼使神差地吩咐朱槿打点一些孩童穿的衣物,玩具。

    朱槿吓了一跳,“郎君?”

    她怀疑王道容是不是在外面私生了个女儿。但少年神情平稳冷静,只嘱咐说:“你照做便是。”

    朱槿看不出蹊跷,满头雾水地吩咐下去。

    晚上,王道容找到之前慕朝游留在家中的衣物,连同那些婴儿玩具放在枕头下,闭上眼。

    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

    王道容怀疑,在他没归家的这几天里,她是不是当真有了身孕。

    这也并非不可能。这半年来,他几乎是日日夜夜缠着她缠绵交-欢,辛勤耕耘,也该当开花结果。

    他跪倒在宫门前,冻得面色发白,乌眸黝黑,心里想的却不是自己的安危,想的却是那个梦。

    他担心慕朝游会不安分,他虽留下重重心腹护卫把守私邸,但她若真要强闯,他们束手束脚,顾虑重重,也不敢伤她。虽布有阵法,但她这半年来闲暇无事时便日夜钻研阴阳五行,更不知长进到了何种地步。

    阴阳术数用在活人身上收效甚微,这些阵法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些障眼法。他那日捉她时用的追踪术倒是可堪一用。

    但施展在活人身上时的条件也极为苛刻,动用一次大伤元气,他如今的灵气尚不能支撑他施展第二次。

    更何况,此术施展需要媒介。他当初借助那条玉铃兰手链在她身上动了手脚,留下一道咒印。

    累月下来,这道咒印也几近消散于无形了。

    王道容既担心慕朝游出逃,又不自觉惦念那个梦境,心底抱以一个可笑的小小的希冀。

    他悄悄伸出指尖在袖中摩挲比划,不管是否有孕,他觉得他应该提前给他与慕朝游的孩子取个名字。

    但思来想去都不满意。

    想不出大名,便想乳名。

    王道容擅自给梦里的小女孩取了个小名,叫她小怪物。

    第119章

    “娘子多虑!娘子没生病,娘子这是有喜了啊!”

    老医师笑眯眯的一句话,如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慕朝游心上,砸得她头晕眼花,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自从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后,她生理期基本就没稳定过,也怪她成天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想想也是,王道容成日拉着她颠鸾倒凤。每次都要堵得满满当当。偶尔她抬眸从他紧实的臂弯间瞥见他,他披散着乌发,眼波澄澄回望,脸颊、锁骨、胸腹全是汗水。一想到这里,慕朝游心情就不由复杂,如此也算遂他的心愿,不枉他这半年来的挥汗如雨了。

    她已经是个成年人,得知怀孕,慕朝游有震惊迷茫,短暂平复了情绪之后,便开始思忖究竟要如何处置。

    她第一反应自然是将这个孩子打掉。

    询问老医师的意见,老医师吃了一惊,皱紧了眉,不建议她这样做。

    她怀孕已经有一段时日,流产实在伤身,以后子嗣恐怕艰难,而且就算想要流,也不定能流得下来。

    慕朝游知道老医师没有骗她。这个时代流产远不像宫斗戏了演得那么轻松,摔一跤,吃些冷的凉的就能堕掉。

    这个时代主要是依靠药物和物理暴力流产,药物作用太小,除非服用诸如砒霜水银在内的剧毒药物,全靠赌命。幸运的成功堕胎,不幸者漏血不止,甚至一尸两命。

    物理流产,就更简单粗暴了,无非是生生打流产。

    因此在这样高风险低收益的情况下,古人往往会选择生下来直接溺死。

    王道容进宫只在这几天,她黄金逃跑时间转瞬即逝,她不是超级赛亚人,既不敢赌堕胎的成功率,也不敢赌是否能在前脚堕胎,后脚无视一切身体损伤光速跑路。

    送别医师之后,慕朝游认认真真比较了一番风险和收益,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不论生或是不生,选择权在她都要经过深思熟虑。

    不生,她希望能做到对自己负责。

    生,她希望是深思熟虑之后,对孩子负责。能否做到不迁怒,不抱怨,饱含爱意地待它?

    思忖半晌,慕朝游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暂不动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急也急不得这两天,且想抓紧时间逃出去,再作打算。

    既已下定决心,慕朝游便不再耽搁,将行礼一一打点妥当之后,趁夜支走了其他侍婢,将门窗紧闭,浇淋火油,打翻烛台,放了一把火。

    火光冲天而起,小小的私邸一下子便陷入了混乱。

    门口的这些护卫是王道容心腹部曲,训练有素,突然的火情并没有令这些人惊慌,而是迅速分出一拨人救火,一拨人继续严加看守大门,另一拨人则四处寻找她的踪迹。

    但慕朝游并未着急逃跑,她一早便布置了多处起燃点,换了身侍婢穿着的素服,装作救火的模样悄悄穿梭在人群中,挨个点燃。

    几处火点同时起火,火势迅速延伸,点连成线,熊熊火焰冲天而起,火光将建康淡蓝色的冬夜映照得通红,竟呈现出一股绚丽色彩。

    慕朝游隐藏在人群中,静静地遥望大火烧尽连日的冰雪,烧尽一切荣华,一切桎梏,一切爱恨。

    通红的火光在她漆黑的眼底流转,为她苍白冷淡的面颊点染几缕淡淡的绯色

    几日之后,南国的皇帝陛下终于召见司空王宏入宫,君臣二人密谈多时,待王宏再出宫时,已领了前锋大都督一职,持符节,诏令他领军平叛,又加蒋谧之为骠骑将军,并派出王道容与大将军从弟王康谕止之。

    这是皇帝深思熟虑之后,信重王氏的表现。

    建康城中王氏之危暂解,王道容却未得喘息之机。

    这并不是个什么好活计,一不小心即可招来杀身之祸。世家大族不比寻常百姓小家,血脉亲情远比不过切身利益。司空与大将军名义是同为琅琊王氏,其实早已代表了两个不同的利益集团。

    王道容深知此行艰难,九死一生。事发仓促,他也来不及准备。好在皇帝无奈之下既然信重了司空,他也终得以摆脱监视,在出城之前回一趟私邸。

    一路上,他总想到梦里的慕朝游与小怪物。那个梦境实在过于真实,他一想到这个梦,一颗心便感到火热。

    未曾想刚出得宫来,便有心腹部曲来报。私邸起火,慕朝游不知所踪。

    王道容一怔,如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头上,砸得他大脑一片空白,“娘子不见了?”

    护卫面露羞惭之色,跪下请死罪。

    王道容目光冰冷瞧着那护卫,的确杀了他们的念头都有了,但找人要紧,他也无暇兴师问罪,匆匆套了车往私邸赶。

    出宫之前他眼皮便一直跳,心里总觉得不安。

    一地漆黑的废砖乱瓦,几乎是撞入王道容的眼底,撞得他眼前发黑,额角乱跳。一颗心终于凉了半截。他冷着眼死死盯着这一地狼藉,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才缓缓地、用力地阖上眼,袖中指尖紧捏到发白,轻吐出一口气浊气。

    “把娘子失踪之前见过的人都找来问话。”

    很快,老医师提着药箱被招来。

    王道容掌心捏着一只玉佩韘,抬眸淡静说:“今日叨扰了老人家,相信来之前老人家也当听闻了我家妇失踪的消息,还请老人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医师衰老年迈,颤颤巍巍地下跪行礼,对于这个古怪的娘子他印象颇为深刻。

    他望着眼前这个秀美矜贵的年轻人,不敢有任何隐瞒,将那日来龙去脉一一说明。

    王道容一直安安静静听着,直到听闻,“如此如此……小人便替娘子搭了脉,是喜脉……”

    王道容遽然变色,不自觉站起身追问说:“你说什么?喜脉?”

    “是啊。”那老医师小心翼翼说,“奇怪的是,小人行医多年,从未见有妇人如娘子一般诊出喜脉却不太欢喜的。”

    那不是梦!

    王道容抿紧了唇,大脑发白,头晕目眩,魂飞天外,霎时之间,面上血色霎时消退了一干二净。

    那是上天的警示,慕朝游当真怀了他二人的骨血!

    他心砰砰直跳,先是被铺天盖地的欢喜砸住,但欢喜飞逝,紧随其后的却是滔天的悲哀与绝望。

    王道容强自定了定心神,他要找到她!上穷碧落下黄泉,掘地三尺他也要找到她。

    老医师觑着他神情变化,吓得两股战战,“之后……之后那位娘子便问我要了一副堕胎药的药方。”

    王道容浑身上下的血液犹如凝固,嗓音清清淡淡,却阴冷入骨:“你开给她了?”

    老医师浑身一震!

    王道容嗓音平静,仍淡静如处子,但老医师仍然从这平静的表象下感受到暗潮一般汹涌的杀意老医师听出他言语中的杀意,慌忙跪下:“小人不敢!小人当时便断然拒绝了娘子,又好言相劝了一番。”

    他阖了阖眼,手背上青筋暴起,捏紧了掌心的玉佩韘。冰冷的玉石硌在掌心生痛,他却恍若未觉一般。

    少年紧紧地捏足了一会儿,鲜洁皙白的脸上如笼乌云,好半晌才消化了心中杀意。

    王道容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这吓得如鹌鹑一般的老头儿,“滚出去。”

    那医师年纪足可为人祖父,抖若筛糠,不敢吭声,慌忙跪地爬了出去。

    王道容缓缓阖上眼,眼底犹如针刺,内心也有如被一把铁钩扎入五脏六腑,勾扯得鲜血淋漓。

    他感情素来淡泊,这二十多年来,从未如今日一般先极乐而极痛。而这般强烈的情绪起伏竟却全系与慕朝游一身。

    这便是她送给他的报复吗?

    他痛,从未如今日这般痛,痛得鲜血淋漓。

    王道容忍不住想,慕朝游到底去了哪里?想她们母子下落,那小怪物可还好?

    人当真是善变、多变的生物,他这人血脉亲缘淡漠,想要生儿育女,也不过是想到这世上母亲大多怜子情深,慕朝游本就心软,正可借孩子将她绑住,再徐徐图之。

    却又因为那个逼真的梦境,想到那是他与慕朝游的骨血,竟当真生出几分荒唐的为人父的真情怜爱来。

    慕朝游若真下了狠手——

    王道容抿紧了唇,克制不住地埋怨她,埋怨她竟真能拿掉他们的骨血。她就这般恨他?

    又克制不住地担心她。担心她一个女子体弱无力,外面在打仗,她又能跑得了哪去?

    还没等他平缓了心情,扈从又过来禀报,说是在废墟里找到个锦盒,没有被烧毁,像是被人特地放在那里的。

    王道容心头一动,忙道:“拿来我看看。”

    扈从恭顺地打开锦盒。

    一团血肉模糊的烂肉顿时撞入王道容的眼帘!他霎时愕住了,沉默了。

    扈从不安恐惧地抬眼,正对上王道容苍白的面色,他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弱了下来,如一抹苍白的游魂一般,乌黑的瞳仁定定地瞧着那一团烂肉。

    那团烂肉刺痛了他的目光,但王道容却像着了魔一样,一眨不眨地死死地,幽幽地盯着它。仿佛像生生从他心里剜去的。

    —

    不论是生还是不生,慕朝游都不想给王道容留有任何幻想。

    逃出私邸之后,她便去集市买了一块猪肉,稍作处理之后,略花了点银钱请过路人乘人不备悄然放在了废墟附近。

    倘若她真要生下这个孩子,她也不打算让孩子认亲,不让王道容知晓它的存在,对它而言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120章

    虽然成功从私邸出逃,但慕朝游仍不敢轻易出城。

    王羡昔日为她准备的身份过所明显已经不能再用。她倒是能使些功夫与银钱去找那些可以代办过所身份的中间人。但王道容也必定料到此着,恐怕将城门与各处车船店脚牙盯得正紧。

    慕朝游怕她贸然出手不过是自投罗网。

    更何况随着大将军逐渐逼近,建康城防戒严一日严过一日,就算有过所她也难保能顺利出城。

    她刚出逃没多时,任何动作都有可能留下线索将王道容引过来。如此倒不如暂且按兵不动,以谋求来时。

    等待的时间里,她找到一家民居的废弃地窖,自带了粮食和水囊,略略布置了个简易阵法,暂时寓居于此,白日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晚间才悄然出去解决一些个人生理卫生问题。

    南国鬼物作祟,夜间宵禁,路上不见半个人影,倒是方便了她活动。

    慕朝游心想,王家出事,王道容自身难保,就算他能将全建康的旅店都翻个底朝天,恐怕也不敢大肆搜检民居。

    果不其然,她耐心蛰伏了几天,外出采买干粮时,终于让她等到了好消息。

    道是享誉建康的王家六郎王道容已被派出城,随昔日曾任荆州刺史的王康,去谕止大将军作乱。

    王道容他素来便在建康百姓之中人气极高,有关他的消息动向慕朝游无需费力打听,也能从街边里肆旁听个七七八八。

    人人说起这位神仙般的王家六郎,都忍不住扼腕叹息,以为他此去性命难保,当真是天妒红颜,美人薄命。

    慕朝游戴着幂篱,咬着胡饼混迹在人群中,闻言,眉头一跳,心头大感火热。王道容这一去,分明是她出城的最佳时机。

    她心里想着事,脚步不由匆匆。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化成鸟儿一般飞出建康。

    “喂!你!你等等!”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慕朝游一个激灵,险些吓得胆丧魂飞,好不容易才攥紧了手中胡饼,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

    回身望去,竟是个世家豪奴模样打扮的少年。

    难道是王道容找来了?慕朝游心跳如擂,一时间头晕目眩,但越是这个时候她越应该保持镇定,不能叫人看出蹊跷。

    她强定了定心神,扶着幂篱轻声反问:“是这位小郎叫我?不知这位小郎有何指教?”

    那少年神情倒是没什么异样,有些趾高气扬地说:“是我家主人要见你!”

    慕朝游露出一副慌乱之色,“这……敢问令君尊姓大名,何故要见我这一介平头百姓?在下也没犯什么错啊?”

    少年嗤嗤一笑。

    另一道轻柔的,熟悉的嗓音适时响起。

    “慕娘子,是你吗?”

    慕朝游陡然变色,抬头一看,只见路边不知何时停了马车,一个身量瘦弱风流,眉眼楚楚动人的少女面带迟疑地从车内缓步而出。

    她变了面色,抿着唇,惊疑不定地透过面纱打量着她。

    这等模样除了顾妙妃还能有谁?

    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慕朝游戴着幂篱,没吭声。

    顾妙妃怕她认不出自己,站住了脚步,道:“慕娘子,是我,你还记得吗?顾妙妃?”

    慕朝游心念电转间,匆匆俯身行了个大礼,“小人见过娘子!娘子怕是认错了!小人不是什么慕娘子也不识什么慕娘子!”

    顾妙妃一怔:“可是……可是你分明便是慕娘子……”

    “娘子为何不肯见我,是恼我怨我了吗?”

    “你可知晓,芳之日前已被派出城,九死一生……”

    慕朝游沉默不言。

    顾妙妃轻声说:“娘子不愿承认也罢,但娘子的身形我是不会认错的。时至今日,我还记得昔日在人群中见君的那一眼。”

    “那日,我受不住母亲唠叨,躲到秦淮河附近寻清静。远远便瞧见娘子脊背挺拔,身姿端正,龙行虎步,穿梭在人群中。

    “明明是女子,行步却极为利索矫健,那抹身姿体态令我见之难忘。

    “更不要说后面经历那许多事,若非娘子救我性命我又怎能脱身!我也常常午夜梦回到与娘子相依为命的那一夜。”

    之后虽经历了许多波折变故,心境也较从前有了许多变化,但顾妙妃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拼命奔跑,风从耳边掠过,轻得快要飞起来的感受。

    顾妙妃目光热切,神情真挚,令慕朝游一霎哑口无言。

    今日她若咬死了不肯相认,顾妙妃也不会信她,倘若她回去无意间提起此事才是天大的麻烦了。

    或许是被眼前女子的诚恳所打动,慕朝游吐出一口气,轻声反问说:“故人对面不相识,必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娘子何必执着呢。”

    顾妙妃踌躇说:“那日钟山别业与娘子一别,说了那些话,心中实在愧疚。”

    慕朝游淡静说:“不,我更要感谢娘子助我认清他真面目。”

    顾妙妃一愣:“娘子与芳之……娘子不肯相认是因为芳之吗?”

    慕朝游避而不答,踯躅开口,“娘子回去之后能否隐瞒今日见我一事?”

    顾妙妃脱口而出:“娘子难道是在躲芳之?芳之逼你了?”

    慕朝游惊讶地看着她。

    不愧是和王道容青梅竹马,对他的脾性也有几分了解,竟然一下子便能猜出真相。

    顾妙妃皱眉:“芳之是个痴性。认定的事谁也拉不回来。”

    或许是经历的事情多了,慕朝游也不太想与人诉苦,只委婉地说:“娘子若能帮我这个忙,我感激不尽。”

    顾妙妃抿紧了唇,面色几经变化,倏地抬眸问:“娘子信我不信?”

    慕朝游一愣,微微睁大了眼。

    顾妙妃:“当初若非君救我性命,我早已殒命于乱坟野冢之中。救命之恩,是非钱财等身外阿堵物可报答的。娘子今日若信我,就让我来助娘子一臂之力吧!”

    三日之后,在顾妙妃的安排下,一辆小船不知鬼不觉地顺江而下。

    船上挨挨挤挤坐满了过往商旅百姓,这些乘客多出生江南,吴语虽素有清糯娇嗲的美誉,但大家伙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也吵得人头昏脑涨。

    混乱之中,有母亲在唱一首清丽柔美的吴曲小调,哄着襁褓中的婴儿安睡,“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遥。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慕朝游荆钗素裙,袖中藏剑,从船舱走到船头去透气。

    眼前不由浮现出临别前顾妙妃有些惆怅的笑,耳畔依稀听闻少女柔软却坚定的嗓音。

    “我与娘子虽因芳之相识,你我之间却也不能单单只系于芳之一人。”

    “实不相瞒,我此前对娘子,心中确有感激、羡慕,埋怨,乃至于嫉妒……”

    “娘子这一去,山长水远,恐危机四伏,命途多舛,前路渺茫。娘子既已下定决心,我也不便再多指手画脚。”

    “其实,我心中亦佩服娘子的胆气。幼时,我还被父亲抱在膝上,便常听闻父亲北边的来客诉说那朔方大风嘈嘈,牛羊竞逐,天地悠悠的苍茫气象。那日我心中便不胜向往,做梦都是打马狂奔在大漠草浪之间。只可惜我自幼身子不好,莫说兵燹连天的朔北了,就连南边也很少去。”

    “那天晚上,是我头一次跑得那样快,那样轻,那样酣畅淋漓。”

    “我胆子小,不敢抛弃这锦衣玉食的优渥安稳的生活,而娘子身上却有我所望尘莫及的胆气与勇识,这一路天高海阔,乾坤朗朗。”顾妙妃慨叹,“在下只能在此预祝君一路平安了!”

    慕朝游也没想到兜兜转转之下,最后那个相助她的人竟然是顾妙妃。

    吴音软糯,她却从她轻柔的语气中,听出了南国人因生逢乱世,身如飘烛而生出的独有的浪漫深情。

    她穿越至今,见过沽名钓誉者多,竟难得见从面前的少女身上亲见南国阔达洒脱的真风骨。

    一点雪白划过蓝色的天际,鸥鹭的啼鸣惊醒了尚在沉思中的慕朝游。

    慕朝游抬睫望去,只见船行大江,举目茫茫,两岸青山如驰,冬去春来,春风点染层林姹紫嫣红。

    江流天地之间,发一叶扁舟顺水而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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