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章 幸拜恩师(3)
一缕一缕垂下绿萝的溶洞之中,风云卿放下了一直担在手中的粮米,他背对着溶洞口立在石桌前,从外面顺着光线的方向看进来,他的身形显得更加颀长英挺。
欢颜随后也进了溶洞。在她看不见的里侧,风云卿面对着石床的脸色又冷肃了几分,少女还未及站定,便听见了比她师父脸色更加冷肃的吩咐:“拿出来。”
欢颜平日里不仅乖巧,亦是个聪明伶俐的,她当然明白风云卿让她“拿出来”的是什么;但是,她终究羞于在这样一个英姿璧玉的师父面前,直接面对自己那些不光彩的错事。
风云卿扭转过身来,语气更加严厉,如寒霜般冰冷地又吩咐了一遍:“拿出来!”
欢颜对上师父黑眸中抛射出的凌厉目光,浑身一颤,顿觉男子俊脸上往日温和的神色早已悉数褪尽,此刻只剩下冰冷到不容置疑的庄肃;她不敢再佯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将手中打包好的二十个蒸饺放在石桌上之后,又乖乖地从袖口中掏出了她小心翼翼藏匿起来的那两个蒸饺,再不敢有丝毫隐瞒。
“解释。”风云卿的声音依旧平静,只单单两个字,却有着雷霆万钧的气势。
一时之间,欢颜还有些不太习惯,她师父这样凌厉简短的问话方式,支吾着不知从何说起。
风云卿知道,欢颜刚到自己身边总共才不足十日,不能太过心急,放缓了声线引导着她,重新问道:“为什么,二十二个蒸饺却只花了二十个的钱?解释!”
“呃,那个……我……”欢颜跪伏在地上,不停地从她的小脑袋瓜中搜索着,刚刚一路上想好了的说辞。最终她却崩溃地发现,在面对师父厉如雷霆的问话时,她那些无力的说辞,竟然一个都派不上用场。
欢颜迫于她师父不怒自威而传递出的低气压,只能句句如实回答,却不得不将那些她实在羞于启齿的细节直接省略掉了:“那两个……是我之前自己拿的,老板娘……没有看见,后来……后来她送给我了。”
风云卿怒极,嘴角反露出一丝冷笑。都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避重就轻地为自己辩解,这个孩子啊,恐怕以后有他费心的了。
“不做付出,就想将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是谓不劳而获;不问自取,则为偷。什么叫你‘自己拿’的?事已至此,你竟然还在为了掩饰自己的过错而找借口,真是冥顽不灵,如朽木难雕也!”
“……”欢颜不敢辩驳,却也不想就此承认。
“你第一次路过那个小摊儿时,偷拿了两个蒸饺,真的以为老板娘并没有看见吗?她是冲着我堵住了你的去路,吩咐你第二次又回头去光顾她小摊儿上的生意,看在你年少的份儿上,这才好心地忍让了一次,不与你计较。”风云卿霜眉轻蹙,沉眸看着地上的人儿,语气中责备之意分明,“此刻,你却还好意思在这里与我推卸责任,羞不羞愧?”
“……”欢颜没有见过这样严厉的师父,心中有些害怕,更加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的跪姿,规整地把头伏得更低。
风云卿看着欢颜一副乖顺的模样不再辩驳,心中气消了几分;想着顾怜她这一路孤苦飘零,好不容易遇见自己才能得几日亲近,还是不要吓坏了她才好,应当以宣讲道理为主。
想到这里,风云卿压抑下心中的怒气,将语调稍作和缓了一些,却不失威严地继续说道:“若是今日你被那蒸饺摊儿的老板追上来当街辱骂,亦或是搜了身痛打一顿,到时候清誉扫地;你小小年纪日后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认作是贼,另眼低看,你还要如何做人?只为了满足自己一时的口食之欲,却丢了为人最珍贵的尊严和信誉,你值还是不值!”
“师父……,欢颜知错了……。”由于羞怯,欢颜的声音小到几不可闻。她虽然年纪尚小,可是经过师父这样一番耐心地分析,她也听得懂其中的道理。
风云卿沉眸凝视着地上的少女,看着她仰起的粉嫩小脸儿上泪水盈眶,早已经浸湿了漆黑浓密的眼睫,双眸更显晶亮莹润,那双荔枝一样大小的眼睛里,流露出满满的真诚……总算,此番长谈没有白费。
风云卿平素里并不过多言语。在浮云山上时,整日下来他也不过只说几句,必须要他这掌门开口才能解决的事情,实在是少之又少;近几日,在这无名山洞之中,对着涉世未深的欢颜,风云卿算是格外耐心。
“欢颜,你自小身世坎坷凄苦,所经风雨磨难非一般常人可比,一路长大难免心理失衡,有此偏颇失控之举,为师不深怪你;但是你需谨记,今生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如今你既已拜我为师,入我之门,自当忘却前尘,修悟正道。”风云卿一张轮廓精致的俊脸,被溶洞里昏暗的光线辐照得更加柔和,“人必先自尊,省悟修身,而后方得他人尊之。你可听得懂?”
“是,师父。欢颜真的知错了,一定谨记师父教诲。”
光是口头上的认错,尽管真诚却不够深刻。若想从今往后在她的心里时刻都立着一把标尺,风云卿不打算让欢颜就这么轻易地过去。
“今日晚饭我不必做,你只吃蒸饺,不将石桌上的这些蒸饺全部吃完,便不算罢!”言毕,风云卿长袖一甩出了溶洞。
……
只这几日的工夫,从悬崖顶垂下的绿萝,不知不觉中又长了有半尺长,堪堪掩映在溶洞口,给这个不知名的山洞增添了几分浪漫的生机。
风云卿抬手拂开了两蔓荡在溶洞口的萝叶,避身出来;只留欢颜一人仍旧跪在石桌旁,看着那些曾让她垂涎三尺的蒸饺,默默发呆。
溶洞外,天色将暗,暮霭弥漫笼罩着醉人的山色,薄霞微红勾勒出邈远的天际。风云卿端立在溶洞口,向下俯瞰着周遭隐约可见的村落:那些简陋的房舍,映在地处峰高的视野里,显得更加渺小;却不约而同三三两两地飘起了袅袅的炊烟,云雾朦胧中的画面,被渲染得格外温馨。
这样暮霭弥漫的夜幕,这样的时间,可不就到了该用晚饭的时候了么!
欢颜还跪在石桌旁,没有师父的命令她不敢起身。她扭头看了看溶洞口的天色,又看了看那些蒸饺,此时的它们早已经失去了诱人的魔力,她却不得不遵从师父的命令,把它们当做晚饭。
她伸手拿了一个蒸饺塞到嘴里,吃不出什么滋味,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馋人……她又伸手拿起了第二个蒸饺,它们甚至有些凉了,冰冷得不如菜粥暖胃……第三个蒸饺下肚,她心里已经酸溜溜的,翻涌着不知是什么滋味……第四个蒸饺,成功地唤出了湿热眼眶中打转的泪珠,缓缓流淌过白嫩的脸颊……
天色似乎更黑了一些,欢颜只见清冷洞口映进来的夜幕中,依稀可见三两颗繁星,却始终不见师父的身影。欢颜不知道,风云卿就站在她看不见的洞口之外,她只知道,师父这次大概是真的生气了;在此之前,她从没看过,师父的眼眸中会流露出那么明显的愠怒和责备之意。
这个年纪的少女,就是会胡思乱想一些。欢颜明明已经吃得撑了,却还是一边勉强地往嘴里塞送着蒸饺,一边在心里兀自害怕:自从拜师的这些时日以来,师父还是第一次这样严厉,甚至让她感觉冷肃到没有温度地相待;她害怕师父从此就不再喜欢自己,更害怕师父会把她扔在这个山洞里,从此就不要她这个徒儿了。
正在欢颜心里七上八下担忧惶恐之时,她忽然听到溶洞口传来了一阵阵悠扬清脆的笛声。那笛声空灵婉转,所奏之人必定心如明镜不染凡尘;那意境稳泰安然,所谱之人必定胸如浩海可纳百川。
这悠扬空灵的笛声,若不是风云卿所奏,又会是谁?
溶洞外,月明星稀,合欢树冠似擎伞、枝虬影斜。风云卿双手轻横玉笛,一首曲子悠然荡开,音符跳跃飘落山崖,曲醉影璧,如幻如画。
石桌旁,欢颜听到了笛声,心下顿时安稳,刚刚飘在脑海中的那些胡思乱想紧张惶恐,也随即烟消云散。她就算再笨也知道,这高不见峰的悬崖之上,除了师父,寻常人谁又有本事能攀跃得上来;她就算再不懂音律也知道,这样清脆婉转的笛声,除了师父,恐怕就连皇宫里的名伶乐伎也演奏不出。
欢颜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着了地,再看看手中拿着的蒸饺,却是怎么也咽不下一口。她数了数石桌上剩下的蒸饺,总共还有十个,再加上她手里的这个,还剩十一个,这就说明……这就说明……她已经吞着懊悔、难过、害怕和惶恐……生生吃下了十一个蒸饺!呃……真的是再也吃不下了。
看着桌上剩下的十一个蒸饺,欢颜着实犯了难。刚刚师父吩咐过,这些蒸饺不吃完,今晚便不算罢,可是……可是……她真的一口也咽不下了,这要如何是好?
正当欢颜看着那剩下的十一个蒸饺发呆的时候,风云卿停下了笛声,折身回到溶洞中来。
欢颜看着师父回来,心里如释重负,却也不敢放肆,连忙跪地继续认错:“师父,徒儿是真的知道错了,还请您开恩,就饶了我这次吧。剩下的这些蒸饺,我……我是真的吃不下了。”
风云卿看着地上的人儿乖巧讨饶,难免在心中叹息:罢了,原本只是想让她对今日的错处认识得更加深刻一些,并没有想真正撑坏了她;这些蒸饺说是让她全部吃完,也不过只是想故意难为一下,让她不敢再犯;现在既然已经吃过了苦头,不妨给她一次悔改的机会。
风云卿郑重其事地板下脸色:“既已知错,此等苟且之事再不可为,否则便不要再说是我的徒弟!罚你在这山洞四周采野菜烧饭三日,全当警示。”
“是,师父。欢颜遵命!”
毕竟是刚收的徒弟,此时又不在浮云山中,风云卿不想罚得太重;再加上这个孩子短短月余天里实在经历了太多磨难,难免内心孤冷无所依傍,风云卿不想生分了他们师徒二人之间的关系。因此,只是略做形式上的惩罚,让她能够清楚地明辨对错便好。
第二天一早,晨露未晞。欢颜就学着师父的样子,背起竹篓,到溶洞四周的狭窄山路上去采野菜了。
山路上空气清新舒爽,晨雾迷蒙,草木沾露,好不惬意。
徜徉在蜿蜒幽静的山路上,欢颜全然忘却了自己是在受罚,倒是一心乐得自在。她似乎有些体会到,为什么师父坚持要住在这山洞之中了:既远离了尘世的繁杂,也也远离了人心的丑陋和俗事的纷扰;久而久之,自己的一颗心,就会被大自然的空旷和宽广洗涤。
造物者真的有带人回归本心的魅力!这几日下来,欢颜越来越能感觉得到,她的内心在一点一点地回归澄澈。
一日三餐,都能够这样自己动手现摘现吃,欢颜乐得新鲜。原来,自己动手采来的野菜,吃起来的滋味儿和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可问题是,欢颜并不会烧菜。她虽然自小被村里人排挤,受父亲暴戾脾性吼喝苛待;但是幸亏母亲温善慈爱,常日里总能将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是不用她烧菜的。
欢颜将采回来的野菜放在瓦罐里,用从山间树叶上收集来的露水清洗干净;然后,就连根带叶整棵整棵地扔到锅里去煮,其间小心谨慎地轻轻翻滚几回;煮好了端上桌来,这一餐就算被她“精心”烹调完了。再看这端正摆放在石桌上的野菜粥,不但没有米香四溢,就连那些不知名的菜梗也都还是整棵整棵地躺在盘子里。
少女偷偷地凑到近前闻了一闻,只觉得青绿的味道似乎有些过了,比不上她师父精心烹煮的玫瑰百合野菜粥。
风云卿本是上仙之身,不必吃饭食菜,但是对欢颜的小惩大诫既然已经罚下,他只好监督作陪哄她吃上几日。
石桌旁,风云卿夹起了一棵颜色翠绿的嫩芽菜,连根带叶半生不熟地放进嘴里,咀嚼了两口,不动声色,安然如常津津有味儿地轻松咽下。刚刚煮菜时,欢颜用的也是山间树叶上收集来的露水,清香爽口的滋味儿还是有的。
风云卿并不挑剔,他抬眼看了看欢颜,示意她赶紧吃饭;然后,自己又夹起了一棵野菜放到嘴里,依旧吃得云淡风轻。
除了在溯回小镇里讨饭的那几日,欢颜自小吃惯了母亲烧的菜。家中日子虽然贫困粗陋,母亲却烧得一手精致的好菜,总能将田地里不起眼的蔬菜,清炒得有滋有味儿馨香扑鼻,若是家中偶尔得了禽肉可食,更是会被母亲烹饪得让人垂涎三尺。
因此,当欢颜第一口尝到自己烧制的半生不熟的野菜时,神情就没有她师父那么轻松了。
刚刚看到师父吃得安然如常,欢颜本以为自己做的饭菜味道应该还不错。她信心满满地夹了一棵,放到嘴里,咬上一口,只听咯吱作响——野菜的叶脉生硬,根本没有半点儿会被牙齿切断的意思。
少女咀嚼了半天,却仍旧是难以下咽。对于被口中牙齿反复切割却依旧梗断丝连的野菜,欢颜失望至极。
她很想将嘴里柴如糟糠的野菜连梗带叶地吐出去,却正对上师父的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严厉;那神色里好像满是关心,却绝不容违逆。于是,欢颜只能打消了浪费食物的念头,勉勉强强地哽咽下自己嘴里半生不熟的野菜。
她又偷偷地瞄了一眼如嚼饕餮的师父,浑以为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要么就是只有自己刚刚夹的那一棵才碰巧这么难吃,否则师父怎么就能吃得这样津津有味?
不管其它,就为了师父这么给自己捧场,欢颜鼓起勇气,又从盘子里夹了一棵野菜放到嘴里;她自己做的菜,就算割破喉咙也一定要咽下去,否则真对不起师父在一旁作陪的苦心。
可是,欢颜越吃越觉得不是滋味儿。这么难吃的菜,恐怕连她自己都会嫌弃;她实在好奇,师父怎么就能吃得这样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一顿饭下来,欢颜的两腮都因为过度咀嚼而累得生疼。
如此这般,又过了两日。
第三天,晨曦初露。欢颜早起背上了竹篓,又行到蜿蜒幽静的山路上去采野菜。
秋日的清晨,露重雾大,正是果实菌菇成熟的季节。
她路过一棵山杏树下。那树干并不粗壮,像是刚生了才不过两三年的模样,斜斜地从山坡的泥土里横亘伸展出来;四周都是绿色的灌木,只有它枝桠上结了满满的果实,一树的橙黄格外显眼。看来大概是几年前,在此处停歇过的山鸟衔来的种子或者幼枝,才成就了它的生命。
欢颜看着满枝黄澄澄的山杏,馋得直流口水。她满心里就想着,一定要采些回去,跟师父一起尝尝鲜。
于是,她将肩上的背篓放下,挪到杏树延伸的小路中间,轻轻地晃了晃满目澄黄的枝干,那些已经熟透了的圆杏就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有些如她所料直接落进了竹编的背篓里,还有一些顽皮地掉在了地上。
少女尽量挑拣那些没有摔破皮的黄杏,将它们一个一个拾到竹篓里,然后心满意足地露出了幸福的笑脸。
欢颜将竹篓又重新背回到肩上,她心里甜蜜地想象着,与师父一起围坐在石桌旁吃山杏的温馨场景,不自觉地开心傻笑,浑然忘了已经开始咕咕乱叫的肚子。
欢颜兴高采烈,蹦蹦跶跶地哼着小调。
又往前行了几步,她看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那树下竟因为山中雾浓露重,生出了好几大朵鲜嫩的蘑菇。欢颜瞪圆了黑亮的荔枝双眸,行到近前仔细端详,她不认得蘑菇,更不懂得辨识它们有无毒害,只是以前在家的时候,经常会吃母亲采回来烹炒好的山蘑,味道鲜美滑润,滋补益身。
左右端详了好一阵,欢颜只觉得那些蘑菇的样子,与自己平时在家吃过的相差无几,如果将每一大朵单支分开来看,那就和自己平时在家吃的一模一样;再看看它们的颜色,并不鲜艳,只是灰蒙蒙的桐棕色,以前只听母亲说过,越是颜色鲜艳的蘑菇就越是有毒,而它们长得这样普通,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在脑海中回顾了一下这两天自己烧制的那些半生不熟的野菜,欢颜想一想都要摇头;如果可能的话,她再也不想吃那些难以下咽的梗菜了。于是,欢颜大着胆子,将那几朵看起来很普通却十分诱人的山蘑菇采摘下来,悉数放进她的背篓里。
看看满似小山的背篓,欢颜十分愉悦地决定回程了。她一路蹦蹦跳跳,哼着不在调上的小曲儿,心里美滋滋的。
自打母亲去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现在,欢颜心里满满的都是她的师父——是那个男子,在她对生活的濒临绝望的时候给了她希望;又带她来到这样一片远离尘嚣的天地,给了她如此的快乐和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