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贯满盈
江榆又掏出怀清给她的纸条,将纸条上下左右颠倒着观察了半天,实在没有什么头绪。戳一戳旁边的孟煦,问道:“这可是你们中原的字?我听闻你们中原字体演变极多,会不会是你们中原很古老的一种文字?”
孟煦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中原与丹难的字其实大差不差的。”
丹难的开国皇帝便是中原女子,相传丹难的开国皇帝本是一名女扮男装的女将,在战乱中领军逃到此处,占据一隅,后来东征西讨,逐渐扩大疆域,凭借一腔孤勇,“大逆不道”地重修礼治,易改三纲,建立丹难,称孤道寡。
因此丹难与中原的文字大多相似,因为理念不同,只有部分文字的字形有些差异。
孟煦一眼便知这不是中原的文字,他将纸拿过后细细端详,有些不确定道:“这很像息慎的文字。”
“息慎?”江榆道:“你是说十几年前被灭的息慎?”
话音刚落,马车猝然一顿,二人都不受控制地向前一倾,孟煦伸手去拦江榆,半道上又突然收回来。紧接着便听外面一声鞭鸣,马车又原速前行。
江榆望向前方,看到光照下投在车帘上的潘夷的身影。
孟煦道:“一开始我也不太确定,因为这与我所见的息慎文字又不太一样,不过殿下方才说古老文字,我想这或许有可能是息慎的一种古老文字。”
江榆没有回答,沉吟片刻后道:“没想到你这般见多识广?”
孟煦不动声色地忽略她这句意味不明的夸赞,问道:“殿下以为这字条是谁留在那,又是为何留在那的?”
江榆从他手中抽回纸条:“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府里有人要与暖春楼的人暗通款曲,互相约定的暗号。”她说这句时,目光直白地盯着孟煦,又继续推测道:“也许是做什么交易,不能让人知道。又或者是两人互为知音,只因身份有别,便用这种方式互相赋诗酬和……总之,万事皆有可能。”
她的猜测越来越离谱,孟煦却还是认真地听她分析下去,微微点头。
当然,这都是她故意瞎说的。
她不信任孟煦,自然不会与他透露太多。
她只找自己信任的人。
“潘夷,这上面写的什么你可认得?”
不器斋内,一灯如豆,借着烛光,潘夷接过纸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江榆其实本就没抱太大希望。
虽然潘夷是息慎遗民,但七岁就被带回宫里,留在她身边,十几年过去,就算小时候识得些字,料也忘得差不多了。
何况这可能还是息慎古文,一个部族全军覆没,文化自然也不会被善待,息慎文字早已不复存在了。
潘夷问道:“殿下,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江榆道:“暖春楼。”
潘夷不解地看向她。
“府上有江荆的眼线。”江榆两指夹着纸条,“这大概是他想传递出去的消息。”
潘夷惊讶地张了张嘴,良久才问道:“殿下可知是谁?”
江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到潘夷握着剑鞘的手“碦碦”作响。
潘夷道:“是谁?属下这就去解决!”
江榆笑道:“且慢。”她将纸条递给潘夷,“你先去查这个。”
·
从不器斋出来已是亥时,江榆终于破天荒地去了西斋。
赵大柱喜得团团转,困意一扫,盯着青黑的眼圈把西斋的小厮全部调动起来,四处张罗,忙碌场面堪比江榆成亲。
“驸马,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您到时候先这样,待公主……哎,驸马,您看着呀,不然夜里如何侍奉好公主?”
孟煦此时正被几个大汉包围在中间,六个人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传授“侍妻”之道。
他早已听得头疼,却还是极力抵抗着困意强打精神。
自打江榆挑出四个面首留在醒堂侍奉,剩下的六个便被赵大柱安排过来指导孟煦。
毕竟他是中原人,在礼节与夫妻行事方面与丹难大相径庭,自需有人指点。
一个面首道:“驸马若是还不会,倒是可以借助这些东西,只是不知公主喜不喜欢,需谨慎使用。”
孟煦正欲婉拒,便见对方一抖包袱,哗啦啦啦一顿响,桌上杂七杂八堆满了奇形怪状的小玩意。
那面首顺手拿起一个金色的镂空铃铛,泠泠作响。
正要开口,其他人突然面露惊恐,迅速将桌上物品一股脑收回囊中,起身朝门口的方向道:“殿下!”
江榆在屋外听了有一会儿了,她抱着看戏的心态想知道孟煦在他们中间如何自处。
却发现孟煦真真是无趣得很,面对什么事都反应淡淡的,像是激不起波澜的死水,沉潭。
她抬手一挥,示意他们退下。
几个面首动作麻利地点香倒酒,一切准备就绪后就一溜烟地都出去了。
孟煦原本有些困意的眼睛,顿时变得警惕起来,就像是猎物察觉猛兽的靠近。
上一次来西斋还是成婚当天,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如今再来,江榆觉得孟煦的反应也算情有可原。
然而就是这反应,反倒激起她的兴致。
孟煦所居的西斋本来总是弥漫着淡淡药味,今夜特意点了熏香,盖过了药味。
江榆慢步朝他踱去,手背在身后问道:“书学得如何了?”
孟煦一副该来的总会来,逃不掉的模样,坦然道:“没看。”
“为何?”
“不喜欢。”
孟煦答的直接,江榆忍不住长眉一挑,道:“是不喜欢看这本书?还是不喜欢做这事?”
她绕着桌子走向书架,果然翻到那本搁置许久的书,拿起来一边随意翻看,一边继续问道:“抑或——不喜欢一同做这事的人?”
这话叫人难以回答,江榆紧盯孟煦不放。
孟煦道:“……不喜欢看。”
江榆微一扬头,看上去有些得逞的意味。“你不看怎么伺候我?怎么与我行苟且之事?”
孟煦突然直视她的目光,认真道:“夫妻之间不叫苟且。”
江榆把书扔回架子,无所谓道:“做的都是一样的事,说法有那么重要?你们中原人就是迂腐。”
孟煦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垂睫如飞蛾落翅,遮住眼眸。
江榆早走到床边,一旋身朝后仰倒,碰到绵软的被褥后,只觉力气瞬间被抽走,疲惫感涌如四肢百骸。
“睡觉!”
她今夜并不想玩什么花样,不过是不想回醒堂。
查出江荆的眼线是谁后,她不是没动过提刀将其斩杀的念头,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若是杀了江荆的眼线,江荆自然知道事已败露,自己也起了疑心,这样做只会让江荆更加提防自己。
她需按兵不动,然而与仇敌同处一室,她很难压抑自己的杀意。
孟煦见她安生地躺在那里,提起的心终于稳稳落地。
灯烛熄灭,西斋陷入一片黑暗。西斋后面是一片密竹林,月光透不过来。
目不能视物,听觉便会异常敏锐。
竹林在风中簌簌作响,耳边孟煦静静的呼吸声也清晰可辫。
然而没过一会儿,江榆便察觉不对劲了。
孟煦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急促起来,她扭头正要询问,便觉身旁一阵风起,孟煦已经起身了。
江榆也迅速点上蜡烛。
孟煦急忙制止:“不要……”
然而已经晚了,西斋瞬间明亮,屋中景象被笼在一片暖色光芒中。
四月里夜凉如水,孟煦额头竟渗出一层细密汗珠,额角青筋分明,看上去似是在极力压制身体上的痛苦。
江榆不知道什么情况,上前去拉他:“喂!”
孟煦仿佛触了电一般,浑身一颤地迅速避开,滚烫肌肤在江榆指尖一划而过。
孟煦回头望她,眼角竟有些泛红,眼底欲望汹涌。
触及肌肤的指尖微凉,孟煦只觉胸中一股热气不断上涌,方才那一瞬触碰便如滴落在烧红铁片上的井华水,使得他浑身一阵痉挛。
他喉间干涩出声:“……别碰我!”
江榆目光一冷,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孟煦有些激动的语气。她本为关心,却不想被他如此一驳。
孟煦落荒而逃似的朝门外走去,不想慌忙中撞到桌子,原本在桌上搁置的金色铃铛骨碌骨碌掉在地上,发出一连串的泠泠声响。
这金色铃铛乃是勉铃,为女子排遣寂寞的用具。
此时这清脆铃声便如催命之声,“泠泠泠泠……”地挑动他的神经,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江榆的目光充斥着抗拒与厌恶,极为克制道:“殿下……不要管我。”
说完竟似脱力一般冲出了门。
冷风顿时灌入屋内,冲散空中弥漫已久的香气。
江榆这才意识到屋中所熏香气非比寻常。
没过一会儿,门口就出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江榆已经猜得差不多,叹道:“大柱。”
赵大柱从门外现身,一脸的惶惑:“榆三,孟煦怎么出去了?”
“还不是你做的好事……”
赵大柱不明所以,当即叫冤:“我?我做什么了?!”
江榆倒一杯水将香尖火点浇灭:“这香难道不是你安排他们点的吗?”
天地良心!赵大柱无辜道:“你自幼不喜欢药味,我想着你今夜来这里,当然要用香盖过这味道了。”
江榆将香拿到她面前晃了晃:“那你用的这是什么香?它正经吗?”
赵大柱噎住了,这才有点心虚道:“嗯……今日王伯奇突然送到府里一箱东西,说是孝敬你的。我瞧里面都是一些书籍文玩,心想你向来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就命收到后房,只有这一把香,我闻着味道不错……”
江榆立时想到那日王伯奇手里的玉壶,他送来的东西,能是什么正经玩意?
她道:“这香,以后慎用。”
赵大柱点点头,问道:“榆三,王伯奇为何突然对你这般殷勤了?”
江榆高深莫测地一笑:“许是因为我俩臭味相投吧。”
这是句玩笑。
赵大柱没有领会,望向门外道:“孟煦也不知去了哪,要不要去瞧瞧?”
“瞧他作甚。”江榆回想起临走时孟煦眼中的厌恶神色,笑意收敛,低声自语道:“他倒是对我守身如玉。”
赵大柱看她手指掐断香柱,没有说话,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江榆料想时辰不早了,便道:“你也早些休息吧。”
赵大柱也不想打扰江榆休息,便转身离去。
“大柱——”望着赵大柱离去的背影,江榆突然叫住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道:“日后你早些休息,府里的事不要太过操劳,明早起来与我一同到后院锻炼吧。”
赵大柱困眼怔忪:“?”
上一世一场风寒就要了赵大柱的命,这一世江榆当然希望大柱能养好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