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贯满盈
晚膳时,众人察觉江榆有些沉默,便一个个都屏气敛声,打起十二分精神地准备着。
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外,没有一点人声。
江榆换了个手托腮,当即便有人一惊,失手弄掉筷子。
突然的动静把江榆的思绪拉回来,目光落在桌上收拾的手上。
她眼尖地看到一只手的手指被包扎起来,当即伸手抓过,抬眼对上羡鱼受宠若惊的目光。
江榆没料到对方会这样反应。
羡鱼道:“殿下,怎么了?”
江榆心想,若有人动了盒子,自然会被她事先藏在里面的瘦竹咬伤,而偏巧今日他就手上有了伤。
她有些激动,手不自觉攥得极紧,问道:“你这伤怎么回事?”
羡鱼露出一个笑来:“羡鱼也想给殿下做好吃的,便下厨学做了一道鱼,刀法不好,不小心割伤了手。”
箐柯在一旁道:“下次你可别来厨房了,你一来,厨房就鸡飞狗跳。”
羡鱼讪笑:“不好意思啊。不过真是多谢,要不是你教我,我还真拿这鱼没办法。”
箐柯笑着摇摇头,不甚在意。
二人说话间,江榆面色越来越沉,再看向羡鱼时只见他眼睛亮亮的,似闪有泪光一般。
她还攥着羡鱼的手,不知是不是因为弄疼了他。然而她也顾不上那么多,声线都有些抖:“为何突然要亲自做鱼?”
她的神情过于严肃,羡鱼被吓了一跳,小心地开口:“……因为想吃了?”
众人也发现江榆神色不太对,都看过来。
羡鱼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问道:“殿下,可是羡鱼做错了什么?”
江榆定了定神,平静下来,直勾勾盯着羡鱼的眼睛松开手,想从中窥得一丝端倪。
难道真的是他?
她回来时恰好碰到羡鱼从不器斋那边走来,晚上又突然想要下厨做鱼,偏偏还弄伤了手。
明显是想借此掩盖被瘦竹咬伤的痕迹。
江荆的眼线竟是这般胆小之人吗?还是他的胆小不过是做给她看?
江榆不能确定,只好压下心中困惑继续吃饭。
饭吃到一半,便见一个小厮神色匆匆地跑来:“殿下……殿下……”
小厮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江榆本就心烦意乱,便喝道:“有话快说!”
小厮见她面有怒容,“噗通”跪在地上:“殿下饶命!王、王公子让小的给殿下带个消息,说是看见,看见……”
小厮紧张地环视一圈,十几双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他顿时又没勇气说下去了。
江榆秀眉一挑,压抑着怒气问道:“看见什么了?!”
小厮这才小声哼哼道:“说是看见驸马去了,去了暖春楼……”
话音刚落,便听得“砰!”的一声,江榆豁地站起来,连带着凳子倒在地上。
小厮吓得身子一歪。
众人也都被吓得不轻,纷纷起身,羡鱼趁机将小厮扶起来。
大家都惊疑不定地看着江榆,只见她脸上浓云密布,沉声问道:“可看清楚了?”
小厮道:“听说、听说是……亲眼看见驸马进了屋的。”
羡鱼挡到小厮前面,劝道:“殿下息怒,或许是误会?也许是王公子看错了?”
哪知羡鱼不劝还好,这么一劝,只见江榆火气更盛。
江榆眼刀横扫过去,怒意汹涌,身后有人拉他一下,羡鱼不由得嘴巴一抿。
江榆气势汹汹出门,喊道:“潘夷,备马!”
一眨眼的功夫,二人一前一后策马出府,众人留在饭桌前面面厮觑,只觉等待他们的又是未知的命运。
江榆鞭子抽得又急又重,一道劲风般穿过街道,直奔暖春楼。
暖春楼的龟公一见到江榆便满脸堆笑地上前:“哟,殿下来了,好久不见,今日想要——”
话说到一半便被江榆一把推开:“让开!”
江榆反手将马鞭递给潘夷,撩袍便朝二楼上去。
一股怒火在胸膛蹿升,她可以容忍孟煦疏远自己,却不能容忍孟煦肆无忌惮地让她当绿头乌龟。
即算他是断袖,江榆也无所谓。可是,现在他们已经成亲,和离之前,他便需为她守身如玉,若行背叛苟且之事,她定不会善罢甘休。
潘夷瞧着江榆的架势,快步上阶跟在江榆身后道:“殿下,此事或有误会,万不可闹大。”
话音刚落,便听“唰!”的一声,江榆直接抽出她腰间佩剑,抬脚便踹开面前的一扇门。
因为力道太重,门撞上墙后又反弹回来,江榆早已跨进屋内,持剑而立。
待看清屋内二人,表情一瞬间愣住。
孟煦神情自若,平静地望过来:“殿下?好巧。”
至于桌对面坐着的娈公,则呆若木鸡地看着她。
江榆本已在心中预设了各种场景,做足了捉奸的准备,万没想到二人竟是衣冠完整地相向而坐。
门在她身后来回晃动,发出“呀——呀——”的声响。
潘夷很识相地将门关上,垂首立在门外守着,自动忽视楼下众人望过来的好奇目光。
江榆狐疑地打量他们道:“你二人在这里做什么?”
孟煦简短道:“问诊。”
娈公也解释道:“驸马只是为小人开几副药,别的什么也没做……”
孟煦忍不住看他一眼。
这解释,反倒有些欲盖弥彰吧?
江榆当然不会信!问诊问到屋里?堂堂驸马,给一个娈公问诊?当她是三岁小孩吗?
她走到桌前,对娈公道:“本公主没问你。”将剑往桌上重重一放,问孟煦道:“问诊?他所患何病?何药可医?”
孟煦递来一张纸:“这是药方。”
江榆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墨迹未干,自是方才写就的。
然而她还是不相信,孟煦就是简简单单来这里给一个娈公问诊。
孟煦从药箱中拿出几个瓶瓶罐罐,摆到桌上对娈公道:“你身上尽是外伤,幸未伤及脾脏,将这些药敷在伤处,另外按照我开的药方好好调理身子,静养几日,身子自然会恢复。”
娈公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起身道:“驸马,药钱……?”
孟煦似乎本想摇头,顿了一顿,道:“十文。”
娈公惊讶地张了张口:“这般便宜?”随即又明白过来,从荷包中数出钱,郑重道:“多谢驸马。”
孟煦只是微一点头,转而向江榆道:“未免误会,我会戴面具先行离开。”
江榆抬手拦住他:“我来到这里还不足以说明你已经让人看见了?既怕误会,又何必来?”
孟煦道:“通风报信者不过是一人看见,此时出去,却是众目睽睽,到时就难解释了。”
江榆目光强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喊道:“潘夷,备车!”
门外简短有力的一声:“是!”
江榆脸上突然有了一丝狡黠笑意,对孟煦道:“你还不能走。”
她一副捉弄人的模样,把孟煦看得莫名其妙,却也是听话地留下了。
她目光悠悠移到一旁娈公的脸上,从方才她就注意到这娈公一直看着自己。
然而她刚触到娈公目光,对方便瞬间从视线中消失了。
她低头,只见对方跪伏在地,用身体极力诠释了什么叫“五体投地”。
“这是作甚?”江榆后退一步。
娈公道:“小人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再一抬头,眼底已是克制不住的激动:“殿下可还记得小人?”
江榆这才细细打量了一番他,一双浓眉大眼,清光闪烁,脸颊还有一些残留的伤痕,然而她记忆中查无此人。
见江榆没有什么反应,娈公道:“无怪殿下不识得小人,小人怀清。那日若非殿下出手制止王伯奇,小人一条命便交待在他手里了。”
江榆这才有些印象,那日她砍伤王伯奇时,旁边确有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被打得面目全非。
原来是他。
怀清见江榆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便知记起自己来了,当即倒头便拜:“殿下救了小人的命,小人这条命便是殿下的,小人定当结草衔环,全力报答……”
再一抬头,面前哪还有人?
江榆早已悠闲地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不是为救你,我只是看王伯奇不顺眼罢了。你这条命我可不要。”
怀清转过身子,还是一脸笑意:“小人明白。”
江榆瞧他笑得这般不值钱,忍不住问道:“明白什么?”
“殿下做善事不图回报。”
“咳!咳……”江榆一口茶呛住了,指着他道:“……你且起来。”
怀清听话地起身,十分有眼力价地上前给江榆续了一杯茶。
“自那日以后,小人一直想要报答殿下,不曾想殿下再不来暖春楼了,小人还以为这恩一辈子都报不了了。”
江榆自问当时确实不曾存救人之心,不过是仇恨当头,非要见血不能发泄,却不曾想歪打正着结了这般善果,心下只觉可笑。
怀清道:“小人有一物想要交于殿下过目,殿下稍候。”
说罢,转身离去。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张纸,走上来拿给她。
纸上勾勾画画,似是图案又似某种语言,然而毫无章法,像是稚子信笔涂鸦之作,让人琢磨不透。
江榆不明所以,问道:“这是何物?”
怀清道:“小人也不知。小人想会不会是什么符咒?相传有一种巫蛊之术,能用符咒致人灾祸。”
江榆没有径答,而是问道:“你将这东西拿给我看是为何?”
怀清道:“此事说来话长,小人以为或许与殿下有关。”
怀清自打被江榆从王伯奇手中救下后,便极少接客,龟公瞧他瘦弱可怜,便让他暂时在楼里打杂。
前几日,他发现有一人十分可疑,戴着面具来暖春楼却不是来寻欢,只是寻一个厢房进去,片刻后出来便离开,短短几日,便见他数次。
最初他以为是什么贼人,便特意留心观察了几次,直至后来一日他藏于屋中衣柜,发现那人来到厢房从香炉之中取出一个东西便离开了。透过缝隙,他不能看清那人所取何物,只看到对方腰间挂着的正是崇华府的执事牌!
而今日,他又见那人来到厢房,这次却是在香炉中放置东西。他待那人离开后,便将东西取出,发现竟是一颗蜡丸,打开后,便是这样一张纸。
江榆盯着纸条看了许久,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倒是可以确定这并非符咒,若是符咒,江榆反倒无妨,她向来蔑视神佛,不信诅咒便能招致厄运。
这纸上所绘之物恐怕是府中眼线传递的情报,而暖春楼便是江荆的眼线与宫中串连的那根线。
可惜,她实在看不懂上面传递的什么。
一筹莫展之际,听到潘夷在门外敲门:“殿下,马车已备好。”
厢房的门再次打开,众人瞬间齐刷刷看过去。
江榆高视阔步,手中牵着一人手臂,被牵之人以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眉眼,如墨点画,一身粉色鲜衣约束高挺身形,却也不显俗气,众目睽睽之下,从容不迫地走下来。
江榆让他先行上轿,龟公慌忙跑去要追,却被江榆拦住。
“殿下,这是……?”
江榆道:“赎身。”她手一伸,“将怀清的卖身契拿来。”
龟公又看一眼离开的背影,这才明白过来,当即找到怀清的卖身契拿给江榆。
江榆撕掉契约,道:“从今以后,怀清便是自由身,你使他不得。”
龟公暗道,往后就是想使也使不到了。笑道:“小人明白。”
江榆大摇大摆出去,上了轿,里面的人还拿着扇子挡着脸。
江榆带着克制不住的笑意:“既然都上轿了,放下来吧。”
扇后一声轻微的叹气,孟煦微微侧过脸,缓缓放下扇子。
“噗!”江榆忍不住笑出来,随即又憋回去,发出闷闷的笑声。
方才她让孟煦装作暖春楼的娈公下楼,特意让怀清在他脸上敷脂抹粉,他原本长相英朗,眉宇浩然,施加粉黛后竟有几分天香国色之感。
江榆肩膀止不住地轻轻抖动,连带着车厢都在摇晃,她道:“你这副模样,做暖春楼的头牌都不过分。”
孟煦脸上的无奈更深了些,只好转移话题道:“殿下的扇子。”
江榆收回扇子,连同笑意也在瞬间收敛,问道:“你如何出现在暖春楼?”
似是早就料到她会问,孟煦道:“我在一处医馆偶遇怀清,见他无钱买药,这才有了今日一事。”
他说话时,江榆一直盯着他的脸,灼灼目光让人难以忽视。
也不知江榆信了没有,她良久才慢吞吞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