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之姿
忽从云端坠落一般,江榆猝然惊醒,鬓角挂着一滴冷汗。
耳边似乎还有箭矢如飞的声音。
“罪臣江榆……”
“虎将军已于府中畏罪自裁……”
“住手!江榆!”
“朝中有昌国奸细……”
纷纷杂杂的声音萦绕心头,各种情绪翻涌,江榆摸了摸脖子,清晰地感受到脉搏的跳动。
她还活着?
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从生到死,光怪陆离。
晨光透过窗纸映亮屋宇,窗明几净,光柱中微尘浮动,几只喜鹊落在窗外枝头,啼声清亮,眼前的一切都活了起来,江榆这才觉得身在此间。
“榆三是不是醒啦!快点快点!”
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宁静。
屋外一阵骚动,门“吱呀”一声响,一个身影闪进来。
江榆警惕地坐起来,下意识去摸枕下。
久在沙场,枕戈待旦,她早已养成习惯。
她随即便意识到这又不是军营,正欲收手,指尖传来冷硬触感。
撩开枕头,发现下面竟掖着一把扇子。
这把扇子她再熟悉不过。
扇面绘着竹石,扇柄经她改装,藏着兵器。
这分明就是她的扇子。
日间随身携带,晚上便放到枕下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她自关外回京后养成的习惯……
她还没来得及思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今儿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还不快些更衣?”
循声看去,见对方一脸喜色地看着自己,只觉一阵晕眩。
她难以置信地开口:“大柱……?”
赵大柱自她三岁起便随侍左右,后来跟着她一起出宫,但她记得自己回京后不到一年,赵大柱便因病去世了,又怎么会——
江榆突然明白过来:“大柱,没想到我们竟能于九泉下相聚。”
赵大柱伸手抵住她的脑门,狐疑道:“没病啊,说什么胡话呢?”
江榆:“……”
忆往昔的话全被赵大柱一巴掌按回去了。
几个小厮鱼贯而入,赵大柱道:“快快快!帮殿下更衣。”
立时便有两个小厮走上来围住江榆。
赵大柱又走到屋外张罗起来。
“纸烛供果都备好了吗?快快快!”
“花棚糖饼布置了吗?快去呀!”
“你愣着作甚?酒都准备了吗?”
……
一阵热火朝天的安排,屋里小厮进进出出。
江榆恍惚之间有一丝似曾相识之感。
更衣毕,小厮转过铜镜,映出江榆的身影。
喜袍加身,金冠束发,玉带环腰,勒出腰线,衬得她身形越发高挑挺秀。
江榆望向镜内,一瞬间只觉浑身血液都涌到头顶。
这是她与陈禹方成亲的当天!
屋内银烛红帐,喜字成双。
往事历历在目。
五年风沙侵骨,打打杀杀,再回京时她已二十二岁。
正是该成家的年龄。
同年状元郎才貌无双,二人顺理成章地定下婚事。
年少时心上人战死沙场,于江榆而言,与谁成亲都是一样的。
然而却未料到,婚姻大事,需讲求个你情我愿。
成亲当日,陈禹方袖中藏着匕首。
桌上二人同饮交杯酒,桌下一把匕首抵着江榆的衣服。
陈禹方在床上与她约法三章,和她划分楚河汉界。
虽然性格不合,整日吵吵闹闹,二人也相安无事做了两年夫妻。
若非她,他该做他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一生平步青云,岂会沦落到流放边疆。
上一世,她将自己活成一柄利剑,锋利无比,成平定天下之功,遂乱臣贼子之名,最后含恨而终。
更重要的,亲友皆因她而身败名裂。
圣上忌惮,朝中势孤,邢亲克友,她与天煞孤星何异?
日月倒转,江川溯流,重来一世,她又岂会重蹈覆辙?
想到此处,她携了婚贴转身出门。
赵大柱正紧张筹备,眼角瞥见一道红影闪过,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榆三,你去哪!”
“送亲的队伍走哪里?”江榆问道。
赵大柱也来不及思考江榆怎么会连这个都忘了,回道:“流金街。”
话音刚落,便见她飞身上马,手中缰绳起落,转眼便一缕烟似的跑出去了。
“哪里便去的这么早?”赵大柱急道。
然而江榆哪里听得见。
此时崇华府外热闹非凡,公主成亲,十里长街锣鼓喧天,万人空巷。
江榆放眼拥挤的街道,果断勒转缰绳,沿小路前去劫道。
“吁——!”
烟尘起处,只见红衣白马。
马蹄高高扬起,江榆紧勒缰绳,停在喜轿前。
喜娘还是第一次见劫亲一样的迎亲架势。
掌不住笑道:“殿下未免太早了些,要到前面的那条街才迎着驸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停轿。”江榆翻身下马,命令道。
喜娘一愣,也不知是什么规矩,观察江榆的脸色,也瞧不出喜怒。
江榆刚回京两个月,喜娘也不知她的习性,只知她上战杀敌,必然是杀人不眨眼的,当下也不敢忤逆,摆摆手,示意停轿。
轿子落地瞬间,轿帘被震得微微掀起,轿中光景一闪而过。
喜娘不解地看向江榆,只见她径直走过去,一把掀起轿帘。
“哎呀,殿下不可——”喜娘想要阻止,哪有半路就瞧新人的道理?
然而已经晚了。
江榆抓着帘布的手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撑着门框,半边身子探进去。
帘子掀开的一瞬间,光亮照进去,原本昏暗的轿子瞬间明亮,里面的人静静坐着,红纱下隐约透出新郎的轮廓。
江榆微微诧异。
没想到陈禹方那样烈的性子,坐在喜轿里,竟这般安静规矩。
红纱覆面,从外面看,看不清纱下面容,但近距离隔着一层薄纱看外面,却能看得分明。
纱下的眼眸微抬,静静地观察着蓦然闯进来的人。
清炯的眼睛眨呀眨,像个不守规矩的孩子。
江榆忍不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她突然想起上一世她与陈禹方互不相让,多有拌嘴吵闹,却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夫妻两年,到底有些情义在的。
终究还是掏出婚贴,递到他面前道:“这门婚事你若不情愿,这婚贴你毁了也无妨。”
红纱下的人只是幅度极小地抬抬头,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了。
江榆只当他是不信自己,便道:“我也不愿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成亲,这婚贴你毁了也算我的。你难道愿意嫁我?”
歪着头探询地看他。
她恶名在外,旁人皆道她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魔头,杀人如麻,形同罗刹。
哪有人会心甘情愿和自己成婚?
纱下之人终于开口:“我与殿下奉旨成婚,毁了婚贴也没用。”
声音清朗澄澈,好似一泓清水。
然而这不是陈禹方的声音!
惊讶之余,江榆伸手扯下红纱。
里面的人微微侧头,避开她直白又惊异的目光。
“你是——!”
江榆结舌,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场面,直直地盯着对方。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几乎错以为自己置身梦中,周遭一切皆为幻象。
眼前之人与她年少心上人面容逐渐重合,融为一体。
逃避多年的记忆,像是泄洪一般,不可阻挡地涌上心头。
·
江榆自幼在军营长大,也是在那里与少年将军孟融相识。
孟融天纵奇才,战无不胜,年少成名。
二人旗鼓相当,无话不谈。
一个天真烂漫,冲动直率。
一个意气风发,沉稳坦荡。
又都正值情意萌动的年纪,二人两情相悦,互表心意,传为一段佳话。
江榆十七岁那年,先帝为二人赐婚。
就在婚期将近时,昌国来犯。
两国兵力悬殊,情势危急。
主将被俘,先帝亲征却战死沙场。
丹难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群龙无首,江榆留在朝中稳定朝局,孟融主动请缨,前往支援。
没想到,一去不复返。
也许是天妒英才,孟融的一生如流星划过夜幕,明亮而短暂。
眼见大厦将倾,江榆红装套甲前往守城。
她常年与孟融沙盘对战,盘兵布阵,纵横捭阖,已是成竹在胸。
虽少亲身上战,亦有些许经验。
初露锋芒,便势如破竹。
昌国久攻不下,最后无奈退兵。
江榆一战成名。
边关战事不稳,她便一直留在关外,一留便是五年。
五年风沙侵骨,以抵心中遗憾。
算上上一世,故人已去七年之久。
音容笑貌早已模糊,而眼前之人,不过是眉眼有几处相像罢了。
“……殿下看够了吗?”
冷冷的质问打破轿中停滞许久的空气。
江榆这才收回目光,脑中一时有些混乱。
喜轿上坐的是谁?
陈禹方又去哪里了?
她放下帘子,站在轿外,茫然环顾一圈。
周围人也大眼瞪小眼疑惑地看着她。
喜娘试探地关心问道:“……殿下?”
没劫错轿子。
她终于想起来翻看婚贴。
红纸黑字,赫然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孟煦……?”
江榆百思不解地念出这个名字。
她上一世明明是和陈禹方成亲的,她怎么可能记错?
这个名字她似乎记得,眉心一跳,想起什么。
恰在此时,轿内传来声音。
“今日本该是殿下与孟融成婚,只可惜孟融命短,婚旨已成,我身为兄长,便代为成婚。”
“殿下如今临时反悔,也晚了。”
仿佛黑夜中一道电闪,江榆全都想起来了。
上一世,因为天人两隔,她与孟融的婚事便搁置了下来。
等她回京时,江荆提议由孟融的兄长孟煦代为成婚。
然而孟煦身份较之孟融便有些特殊。
兄弟二人的母亲是丹难的国侯,父亲却是个中原人。
孟父后来思念故土,执意要回中原。
兄弟二人,孟母留下孟融,而七岁的孟煦则被父亲带回中原。
那时候,丹难与中原的关系还不算水火不容。
直到后来昌国起兵攻打丹难,多年侵扰丹难边境。
先帝又为昌国军队所害,丹难与中原便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那时有人劝江榆,不要娶一个中原男人。
丹难与中原礼节不同,甚至背道而驰,二人成亲定然多有龃龉。
然而江榆当时对婚事已经心灰意冷,所谓驸马不过是多一个朝夕相处的人罢了。
她带着婚贴前去拜访孟煦。
结果孟煦却将她拒之门外。
江榆只道他是不愿替人成婚,倒也不强求。
因此她后来才与陈禹方成亲。
成亲后不久,她才得知,原来当初孟煦并非不愿代人成亲。
而是他自幼在中原长大,接受中原礼制,中原以男子为尊,他不愿“嫁”给一个女子。
更不愿嫁给一个喜怒无常,性格恶劣的女人。
孟煦后来也一直没有与人成亲,而是经营药堂,广济天下,上善若水。
从一个人人介怀防备的外来中原人,变成人人称赞的如玉公子,圣手孟煦。
后来甚至还有人说幸好当年没有与江榆成亲,否则便埋没了一个人才。
而自从孟煦拒婚之后二人便没了交集,江榆也就没有追究。
不过若让她碰上他,她定然要将这羞辱之仇报复回去。
喜轿外,江榆的目光一寸寸冷下来。
上一世,他不是不愿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