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飞行之赛
鹤忎仰着头,瞪着眼睛对比上下左右的檐角,挥着手指对扑棱着翅膀滞在空中的白色身影指挥。
“再挂高点儿。”
“……”天上的身影寡着眼,拎着手上的挂牌,俯瞰这瞎指挥的糊涂蛋,拖着嗓子喊:“说清楚点儿,到底哪个?”
鹤忎扁扁嘴,也冲他喊:“要不还是我爬上来挂吧。”
“啧。”白色身影一眨眼就落在鹤忎面前,把挂牌甩到他怀里,也不管他手忙脚乱地接,就飞到房子边挂着牌子的树上,找个舒适的姿势躺下了。
“那是神树,正幽。”鹤忎好脾气提醒了一句,和往常一样没得到回应。
抓着牌子灵活地爬上房子,鹤忎找到目标,俯身把牌子挂好,满意笑:“最后一处。”
站在原处,鹤忎冲挂在树上闭目养神的某人喊:“正幽,走了。”
……没回应,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睡着吧?
鹤忎叹气,转头看另一个从远处飞来的白色身影,套用第二个方案:“奈奈来了。”
依旧没回应。
但现实由不得正幽不相信,因为鹤奈奈已经降落在他就寝的树上,蹲在他脸斜上方,捏着他脸撇嘴道:“哥,你又睡。”
于是正幽又捂着脸溜出妹妹的魔爪,飞到鹤忎身后。
奈奈紧随其后,恨铁不成钢:“让你来帮千心,结果又偷懒。”
鹤忎已经能把后面的话倒背如流了:明明是哥哥,却一点儿都不成样子……如此如此的念叨。
为免火花再起,他咧着嘴要辩解:“是忎,不是千心。”
另外两人无奈,又来了又来了。
这已经是三人认识以来再普遍不过的日常了,两兄妹一睡一抓,鹤忎充当和事佬,在两人叫他时转眼非揪着自己名字不放。
但鹤忎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就认死理:“就是‘忎’。”
两人也不再理会他的纠正,毕竟祭司介绍他的时候就用的“千心”,更别说鹤忎还找不出证据证明“忎”这个字的存在。
当然,鹤忎也不是没和他们解释过“忎”的写法,但这让两人更加坚定“千心”这个名字,笑着说:不就像鱼羊的古字合一起就是上下写法一样吗?
再说了,如果千心真的叫“忎”,那不是平白比他们俩大了起码一个辈分,鹤奈奈才不想这样。
想着,奈奈幼稚冲他挑衅:“千心,千心,就是千心。”
鹤忎假意生气:“不和你们说了,我去森林里练习,正幽一起去吗?”
“叫奈奈去。”没力气似的。
见他要溜走,鹤奈奈竖眉冲他表达抗议:“不行,你又要飞到哪棵不知名的树上去睡觉!”
说着,她推着正幽的背往前走,不忘回头叫上鹤忎:“走吧,千心,我俩一起陪你去练习。”
鹤忎在背后弯着眉眼看他俩互动,应了声,轻提起步子跑了两下跟上。
两人打闹着朝山下去,奈奈时不时还振着翅飞起来,躲避正幽故意扬起要抓她的手。
鹤忎慢悠悠在两人后头走着,听着往常谧静的安明山上传来的各种声响,心里有些感慨地抬起头。
或许是扑翼、滑翔那奇迹般的声响,或许是大家嬉笑怒骂的声音。
云雾高低间,时有白色的敏捷身影穿行,鹤忎试图轻弯着嘴角想象,如果他也能扬起羽翼在云间翱翔,那他会听见云层和天空怎样的温柔低语呢?
他无法想象,因为他没有羽翼,和鹤翼族其他的族人格格不入。
冲前方再一次回头望来的正幽扬着脸笑了笑,鹤忎想,他和这两人也是格格不入的。
鹤正幽,鹤翼族青年中的俊杰,日常懒散,见到他的大多数时间都躺在树干上维持睡眠,另外小部分时间——是在家里睡觉。
这点小瑕疵影响不到他拥有的俊俏面容,和健壮漂亮的白翼,于是每每都能见到有漂亮的鹤翼族年轻人,热情地打扰正幽珍贵的睡眠时间,大胆向他示爱。
——当然结果很明显,没有什么能敌过鹤正幽对树干的热爱。如果有,那就是床。
鹤奈奈,鹤正幽的妹妹,年轻娇俏的鹤翼族小可爱——至于为什么她第二个字没有和她哥哥一样,用父亲的名字,两人一直没有给过合理的解释。
这些都无关紧要。和她哥哥一样,她的竖眉、鼓嘴等等无数表情,都能引发某些小青年的热切之情。
若非鹤奈奈还没到合适的年纪,日常围绕在俩兄妹身旁的人或许还要多上一倍。
而他,鹤忎——大概又名鹤千心——一位平平无奇的异类,穿上鹤翼族的衣服虽说有模有样,却始终缺了背后一双白翼。
注意到她哥一直在往后望,奈奈回头,也学鹤忎仰头看天空,了然,拉着正幽在原地等鹤忎跟上来。
“大家都在为飞行比赛练习呢。”鹤忎迎着两人的目光走上去,和他们并肩而行。
“这次也有鸦羽族的参加,真是难得这么盛大。”奈奈应和。
鹤翼和鸦羽二族互不来往已经许多年,若非一年前的怨灵大战中,由鸦羽族的王再次救鹤翼族里王一命,或许鹤翼无法迎来如今平和的景象。
想到这儿,奈奈多提了一嘴:“不知道这次鸦羽族前来比赛,界王会不会一起。真想见见灵界第一美啊……”
鹤忎失笑:“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第一美?或许到时一见,还不及你眼里的正幽吧?”
一直沉默走着的正幽这时觑了鹤忎一眼,正对上鹤忎瞥来的目光。
正幽想从他脸上捉出点异样的神色,却只看到掩在深处的失落,和纯粹的欣赏赞叹。
“话又说回来了,你们俩到底为什么不参加这次比赛?”
鹤忎猜过,两人是不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所以才陪自己一起不参加。
不过他这种猜想没得到过两人的正面回应,至于回答,他已经能想到了——
“还不如睡觉。”正幽懒懒回道。
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正幽这次却瞧着他时不时往天上望的动作,泼了冷水:“你才是,飞上天的妄想什么时候才会放弃。”
鹤忎愣住,很快又咧着嘴答:“当然不会放弃了。”
被他张扬自信的笑晃了下,正幽转过脸对上妹妹要杀人般的目光。
等鹤忎为尝试飞行走远,奈奈挤着鼻子,整张脸都凶成一团:“又惹千心难过!”
正幽撇嘴,往树干上一躺:“实话而已,就算他找再多工具,假的翅膀也不能飞上天。”
“可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说千心的!”奈奈瘪着嘴锤了下正幽的大腿。
只会在地上匍匐的爬虫,残废一辈子都飞不起来……难听的词一个接一个,当着鹤忎的面就肆无忌惮地嘲讽他。
“可谁都没试过。”鹤奈奈喃着。
不远处一次次重重摔在土地上的身影,和满不在乎从嘲讽声中走出的身影渐渐重合。
鹤忎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如果谁都没有试过,那为什么不可能呢?
或许他只是没找到能让自己飞起来的方法,或许,他真的就是那个没有翅膀就能飞起来的异类呢?
否则,他降生于这灵界又是为何?
也许明天翅膀就会长出来,鹤忎在这一年里一直这样想。但无数个第二天,他仍旧没有长出生动的翅膀。
就像这日复一日从树上尝试飞下来的练习。他借此练就不摔跤站稳的轻盈身形,仍旧没能让他飞起来。
但或许今天找的树过于高大,他摔的次数比往日都要多。鹤忎扶着一边膝盖倚在树干上,仰头失神望着树叶的舞蹈,听着草木的协奏,却从以往柔和的气息中感知到一瞬不同。
循着气息望去,草尖轻轻晃动,对鹤忎诉说飞花季略带凉意的生息。
只是遇之森孕育的新生机吧?
鹤忎因着这股奇异气息中的亲和力放下疑虑,起身回去找兄妹俩,结束了今日无果的练习。
“去我们家吃饭吧?”奈奈在回家途中邀请鹤忎。
“之后渺爷爷忙起来,我还得来打扰你们,今天就先不了。”
听鹤忎这样拒绝,奈奈只好撇嘴拖着正幽回家了。
目送两人飞走,鹤忎还能听见正幽非要往奈奈的伤口上戳:“就说不会跟你回家”“总痴心妄想”。
结果俩兄妹在空中打闹了起来。
等他们的身影在空中小到看不见,鹤忎爬上山顶,在殿前默然站了一会儿,才转道回到和祭司两人住的小屋里。
“渺爷爷,我回来了。”
推门,迎面就是祭司那和颇显年轻的面庞不甚相符的慈祥笑容:“回来了,来吃饭吧。”
鹤渺,鹤翼族的祭司,除两族的王之外最有资历的老人,亦没有谁知道他清癯面庞后的真实年龄。
鹤渺给他盛菜,什么都没问。但鹤忎清楚,渺知道他每天傍晚的练习,只默默在睡前为他讲述灵界历史时,为他抹上伤药。
今天也不例外。
同样的历史,鹤忎听许多遍都不曾腻,只笑着闹,要渺一定在睡前给他讲述,只因他没有经历过。
听亲身经历的渺以不同的角度讲来,总是别有乐趣。
“战胜,界不知所踪,里不可感知,终因本源力用以镇压怨灵枯竭而亡。”
每每说及这一年前的历史,渺都为之所叹。
鹤忎曾问:“既然界王不知所踪,在那一战中他受了那样重的伤,最后是怎样恢复回来的?”
一年前,鹤渺知鸦界返回鸣岭之上,因鹤翼族里王陨落,所以邀他重回寂海,请他协同鹤翼族的治理。
鸦界拒绝了协治的请求,却来到寂海安明山,祭司所住之地。
此后寂海鸣岭的雷幕消散,二族终可来往。
当时鹤渺问了界同样的问题,不是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为书写在灵界史册上。
但答案是——
“我也不知道。”鹤渺弯着眼起身,抚了抚鹤忎的头:“好好休息吧,明天飞行大赛就开始了,还有得忙呢。”
“嗯。”鹤忎点头,倏尔想到一个问题:“渺爷爷。”
“怎么?”渺回头看向灯火中眉眼乖顺的小孩。
“鸦界——”鹤忎为自己脱口而出这个名字感到诧异,转而改口:“界王,是怎样一个人?”
渺眨了两下眼,一时间想起的是那个将他从猎人缚绳下叼出的身影,转而才是那个转身走出寂海背影。
怀念地笑,鹤渺摇摇头:“早些睡吧。”
比渺爷爷更年长……在祭司离开后,鹤忎忍不住从鹤渺清癯的面容和稳重的体态中勾勒一个更为俊秀的形象,却是无果。
为自己的异想天开笑了笑,鹤忎把被子拎起“刷”地盖在身上,在被窝里闭眼祈祷自己明天能长出翅膀来。
而另一边离开忎的房间的渺,踏着虔诚的步子走到殿中。
跪地,他想着那个在灯火间扬着脸冲他笑的孩子,闭目求神的旨意。
无翼之人,若神有旨,又是为何?
睁眼,披着羽衣的鹤渺起身,目中划过忧思,叹息离殿。
神不会告诉他答案。
早在鹤忎这个孩子在一年前那特殊的时间点出现时,他就听不见神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