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娘……”凌瑞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凌岁安愣了下,一个瞬身,人便从床榻上消失,转而,站在了门前。
凌岁安伸手打开门,门外,凌瑞雪光着脚,只穿了件单薄里衣,整个人缩作一团。
“怎么了?”凌岁安翻手变出一条厚袄,包住凌瑞雪,然后将人抱起,带进了屋。
屋里,凌瑞雪趴在凌岁安怀里,小声说:“想和娘睡。”
凌岁安脚下一顿,表情短暂空白了下,迟疑道:“你想和我睡?”
凌瑞雪软软嗯了声,眼皮子已经沉沉合上,只余模糊不清一声:“想和娘睡。”
说罢,平稳的呼吸声阵阵传进凌岁安耳中。
“你师姐怎么过来了?”晋慕余站在里屋和堂屋中间的屏风边上,玉牌已经收了起来。
“她说想和我睡。”凌岁安轻轻拍着凌瑞雪的背,“对了,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凌岁安没忘晋慕余有话要和她说。
“没什么。”晋慕余想了下,没说玉牌的事,反倒看向凌岁安搂在怀里的凌瑞雪,若有所思,“你和你师姐看起来关系很好。”
他半靠着屏风。凌岁安从他面前走过,将凌瑞雪轻轻放在床榻上,给她盖好了被子。
“你以为我们关系不好吗?”凌岁安侧身坐在床榻边,偏头看向晋慕余。
晋慕余摇摇头,直言:“从你见到你师姐后,我就知道你很在意你师姐。只是,我想不明白,她不过拿你当个替身,你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按理说,被当作替身,应该是一件叫人很生气的事,就算不生气,也应该有隔阂。
但这些,在凌岁安身上完全看不到,她对凌瑞雪,根本就没有一点怨言,甚至,晋慕余可以明显感觉到,凌岁安将凌瑞雪放在了比自身更重要的位置上。
“嗯……这说起来有点复杂。”凌岁安思考用词,“举个例子吧,就像孩子对母亲天然会产生依赖,不想失去母亲。而我对师姐,大概就是这样,不论对方如何待我。”
“你是说,你是你师姐养大的?”晋慕余大胆猜测。
凌岁安笑笑,点了点头:“你这么说也没错。”
晋慕余沉思了会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既然你师姐睡了过来,那我就去睡东厢房了。”
他站直身板。凌岁安看他一眼,没有反对:“你去吧。”
一夜安眠,翌日,凌岁安梳洗好,凌瑞雪还睡着,于是,她便自己走出屋子,打算在小院里挥个几下剑。
结果,剑才挥一下,一张传音符就从东厢房飘出,落在了她手上。
“我和温隐翠去芙蓉楼办事,三个时辰后回来,不必找。”晋慕余的声音从传音符里传出。
凌岁安顿了顿,反手烧了传音符,随后开始挥剑。
晋慕余要办什么事,于她而言,并不重要,对方应该也不想她插手。
凌岁安想着,开始挥剑,其间,她感受着浑身翻滚的灵气,剑越挥越舒畅,越挥越轻松。
昨夜,她稳固境界稳固了大半夜,眼下,境界终于稳固,她也总算是跨进了大乘期。
“仙子。”半晌,银铃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凌岁安刚好收剑,闻声,侧眸看去,发现银铃站在院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
“银铃夫人。”凌岁安简单行以一礼。
银铃目光落在她身上,回以一礼,随后,示意跟着自己的小姑娘在院门口守着,独自进了院。
院里,二人相对站着。凌岁安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又在身上施了个清洁术。
“我女儿在主屋,夫人随我走吧。”凌岁安简单说,说罢,她抬脚走到主屋前,吱呀推开了门。
身后,银铃亦步亦趋跟着,在进屋前,朝东厢房方向看了眼,下意识问:“仙子与道侣是分开睡的吗?”
凌岁安刚给自己倒了盏茶,听银铃问起,嗯了声,言简意赅解释:“昨夜我女儿要与我睡,他便去了东厢房。”
“这样啊。”银铃收回目光,跨过门槛。
门后,凌岁安递给她一盏茶,茶水温热,丝丝缕缕透过瓷片,将温度传递到人指尖。
“这茶水是昨儿个的,不过我用了术法保存,与新泡的没差。”在银铃喝之前,凌岁安觉得她得说清楚。
“昨儿个的?”银铃捧茶盏的手顿了顿,然后喝了两口茶,“对不住,是我疏忽,没吩咐好仆从,仙子勿怪。”
银铃不好意思低下头,看着手里淡黄色的茶水,神色晦暗不明。
凌岁安见状,视线微微移开,抿了抿唇,道:“这事和你没关系,是我喜欢清静,没允许他们进来,他们这才没换过茶。”
话是这么说,但二人都心知肚明,是那些仆从看人下菜碟,想着凌岁安他们是银铃带进府的,所以对他们也就没什么客气,更没什么尊重。
“对了,张近之怎么样了?”凌岁安不像温隐翠那么会转移话题,因此,她只能生硬找了个她能想到且比较在意的话题,问银铃。
银铃没想到凌岁安会提起张近之。她指尖摩挲茶盏,头低得更低道:“貌似伤得不轻,还卧在床上,听医修说,恐怕得将养个三两月。”
“三两月……”凌岁安皱了皱眉,“看来下手还是太轻了,我以为他会躺个一年半载,如此,我离开城主府时,得再去见他一见。”
凌岁安神色凝重说着,给自己又倒了一盏茶。
银铃在一边看着,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凌岁安先她一步开口,没给人机会。
“银铃夫人,昨日人多事多,忘了与你说,我叫凌岁安,以后,你直接喊我名字就行。”凌岁安喝了口茶,“还有我女儿,她叫阿雪,你若喜欢孩子,也可常来看她。”
凌岁安说这些话时,眼神平静,没有去看银铃,就好像在和一个认识多年的老友随口分享着最近遇到的事,让人感受不到丝毫压力,只觉放松。
“那你也别喊我银铃夫人,直接喊我银铃便好。”银铃放下茶盏。
凌岁安也接着放下,淡笑道:“喊你夫人更郑重些,但你若是不喜欢,那我便喊你银铃。”
“嗯,就喊银铃。”银铃身上拘束不知不觉少了三分,眼底笑意也真了些。
“娘……”二人说话时,一道软糯糯的声音突然插入。
凌岁安和银铃同时一停,先是看向缩在屏风后、光着脚的凌瑞雪,紧接着,相互看了眼,默契结束交谈。
凌岁安将凌瑞雪抱回了床榻上,身边,银铃锁上屋门,也快步进了里屋。
“岁安,除阴气前,麻烦你在这屋中布一个阵法,最好能彻底隔绝外界那种。”银铃提醒。
凌岁安会意,抬手,两指一并,指尖灵力流转间,一道透明屏障便自脚下生出,转眼覆盖整间屋子。
布置完阵法,凌岁安又瞥凌瑞雪一眼,随后,在她耳边轻打响指,声音落地,凌瑞雪尚未反应过来,两眼就沉沉合上,再次昏睡过去。
“可以开始了。”凌岁安道。
银铃柔柔嗯了声,盘腿坐到床榻上,将瘫在床上的凌瑞雪扶起,抱到自己身边,然后让对方的背贴着自己的前胸,整个人牢牢固定在她怀里。
“岁安,坐软榻上,别站在床前。”银铃看凌岁安。
凌岁安点点头,坐到一边。
与此同时,银铃也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匕首几近透明,银刃上,有一条明显的竖状凹槽,凹槽两侧还各自连着一条细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小凹槽,像是在银刃上穿了两个孔。
银铃将匕首的一侧对着自己的手,手摊开,掌心压上银刃一侧的小孔,狠狠划过,瞬间,肌肤破开,血争先恐后涌了出来,但叫人惊奇的是,血一滴都没有从掌心滑落到床榻上,而是悬浮在空中,凝成一根血色长线,钻进了银刃上的小孔中。
一侧小孔钻进血线,还有一侧空置着。
银铃惨白着脸,艰难挪动匕首,紧接着,在匕首靠近凌瑞雪小手的瞬间,一咬牙,将人的手掰开,然后把银刃没有沾血的另一侧,果断划过她的掌心。
掌心溢出血来,凌瑞雪昏睡中吃痛,发出闷哼一声,但很快,随着掌心血也凝成血线,钻进银刃上小孔后,她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银刃上,两侧小孔都钻进血线,血线顺着小凹槽缓慢蠕动,钻进正中间的大凹槽中,旋即,在相互接触到彼此的几息间,两线缠绕,像是编麻花辫似的,紧紧扭在一起。
血线交缠在一起后,并未就此停住动作,它们从匕首的尖端抽出,血光阵阵,眨眼间,交错成一个球型,将银铃和凌瑞雪包裹在了其中,动作逐渐放慢。
“神魂上煞气可需要除?”银铃蓦地出声。
也是这时候,凌岁安发现,这两条的交缠的血线里,其中有一条上,隐隐环绕着两股气,一股灰色,一股黑红色。
“不需要,除了阴气便可。”凌岁安答。
银铃闻言,也没问为什么,只是点点头,下一刻,两条红线倏然收紧,二者中,属于银铃的那一条血线开始缓慢吸收灰色的那一股阴气。
“这阴气渗透得比较深,此次之后,还有两次。”银铃透过层层叠叠的血线,看向凌岁安。
凌岁安坐在软榻上,她对上对方的眼,颔首,“知道了,麻烦你了。”
银铃笑笑道:“那接下来两回,你打算拿什么做我的报酬?”
她问凌岁安。凌岁安愣了愣,显然没想到银铃会在这时候要报酬,一时,陷入沉思,开始琢磨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拿出来。
但没琢磨完,银铃便又道:“天材地宝之类的东西,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不如这样,作为交换,岁安你听我讲个故事,然后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银铃提出一个略有些古怪的要求。凌岁安想了下,应了声好。
银铃见人肯听,淡淡笑了笑,收回落在软榻方向的视线,目光落在凌瑞雪后脑勺上,慢悠悠道:“岁安应该知道,我是来自瞑族的吧。”
瞑族圣女,生来就有净化一切邪气的本事……凌岁安想起晋慕余对银铃的介绍,回了句:“我知道。”
银铃轻飘飘嗯了声,道:“我要讲的故事,正好关于瞑族。”
瞑族,一个在修真界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族群。
外人对他们的了解,也只有两点:一个,瞑族几乎没有女子;一个,瞑族的圣女是世间最神圣圣洁的存在。
不过,所谓神圣圣洁也只是说得好听,换个难听的词来形容瞑族圣女,就是炉鼎,这世间最干净的炉鼎。
与她们结合,可以让修士的修为一日千里,但对圣女来说,这是一场酷刑,一场燃烧她们神魂的酷刑。
没有什么白白就能提升的修为,有的只是她们不断被榨取的生命力。
可以说,她们就是自己未来道侣提升修为的一件工具,或者说,对方仙途上的一块垫脚石。
而要想获得这区区垫脚石,只需要与瞑族族长做交易便可,或交易金钱,或交易城池,或交易权利、地位,只要你给得出瞑族族长想要的,他便会双手将族中圣女奉上。
甚至,还会提醒你一句:“莫要叫她修炼术法,如此你便可掌控她一生。”
叫她永远像笼中鸟似的,只能倚靠你,任你予取予夺,直到死,都不会生出反抗之心。
简直就差把“最听话又最好用的物件”这招牌挂圣女脑袋上,来为他们做宣传。
但事实上,瞑族买卖圣女,至今没有生出什么宣传的心思,毕竟,族中圣女向来只有一个,正如外人了解的第一点,瞑族几乎没有女子,就算有,也只会有圣女一个。
至于个中缘由,倒不是因为物以稀为贵,更不是因为瞑族生不出女子,而是因为瞑族巫师曾言:“瞑族会因女子而覆灭。”
可瞑族的女子又是瞑族在修真界站稳脚跟的根本,将她们赶尽杀绝,瞑族也迟早得玩完。
所以为了避免预言成真,也为了瞑族能长远发展,瞑族族长决定让族中只留下一个方便控制的女子,作为圣女,而其余女子,除非圣女出嫁,不然她们刚出生,便会被她们父亲亲手弄死,不论她们母亲如何求饶。
说起这些为瞑族延续子嗣的母亲,她们都不是瞑族人,而是瞑族从各地搜罗来的便宜炉鼎。
命运也大都凄惨,终其一生,都在生孩子,孩子的父亲甚至不固定。
“像我母亲就是嫁给了父亲一家。”银铃神色淡淡,“她当初生下我,知道我只要在瞑族,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她计划十五年,想带我逃出瞑族,结果死了,死的时候,正怀着我小叔的孩子。”
银铃仰起脑袋,“她合眼前,还拼命喊我逃,但她不知道,我已经逃不走了,因为那一年,镜水城城主拜访瞑族,将我带走,让我嫁给了他的儿子,也就是远之。”
张远之是不喜欢银铃的,这一点,从银铃见到张远之第一面起,她就知道。
虽然对方嘴上不说,但银铃清楚对方肯定有个心上人,是谁,她起初是不知道的,但后来,就算她没想知道,也从旁人嘴里听说了,也亲眼见到了。
“那姑娘姓白。”银铃脑海中浮现一个人影,嘴角沁出真心的笑,“她叫白欺霜,是个干净、纯粹的姑娘。”
白欺霜告诉她,“我的的确确喜欢过张远之,但那已经是过去了。你放心,张远之,还有那些个嘴碎的东西,我会帮你解决的。”
彼时,白欺霜拍着胸脯向银铃保证。
银铃那时只觉这姑娘有趣,却并未将她的话当真,谁想后来,白欺霜真将她的话落到实处,叫城主府里的丫鬟婆子好些年没敢再提起她、还有她和张远之的往事。
用白欺霜的话来说,就是:“敢打着我的名义欺负人,我不将她们嘴缝上,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就这样,银铃在城主府里的日子安生了好些年,直到白欺霜离开镜水城。
白欺霜是个洒脱,梦想仗剑走天涯的姑娘。
她二十岁那年,遇上一仙门弟子,二人一拍即合,开启了去人间的冒险之旅,也就此消失在了银铃的生活中。
“我很羡慕她。”银铃说,“不是羡慕她拥有张远之的喜欢,而是羡慕她这个人,自由自在,一切随心所欲,无所顾忌。”
如果可以,银铃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她,但银铃明白,这是不可能的,自她出生起,自由便是奢望。
“如果你想,我可以带你回抱月宗,”凌岁安终于开口,“虽然不知道你告诉我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但只要你想,我有法子带你离开。”
这般,也算是还了银铃救凌瑞雪的情。
但银铃却摇摇头,缓缓收束匕首中的血线,道:“我已经走不出这城主府了,就算是人走了,心也会被困住。所以岁安,你不必因为我方才的话,就想着带我离开,我想要的,只是你听完这个故事,然后记住我的存在。”
收回血线,银铃掌心的血滴答滴答落下,“你可能不知道,瞑族圣女自出嫁起,族中就会抹去她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所以现在,我的族人没人会记得我。”
“至于以后,等我死了,城主府的人十有八/九也会忘了我,就算记得,恐怕也只记得城主曾有一位早逝的夫人,却不会记得我的名字,所以,我想你记得我,这样,我就算活过。”银铃的脸色较先前更加惨白。
凌岁安顿了顿,走到她身边,手按在她肩上,边往她体内渡灵气、治愈她的伤,边道:“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忘了你。”
说罢,她便没再多问什么,而是挪开落在对方肩上的手,伸向凌瑞雪,手一挥,凌瑞雪掌心的血口便转眼消失,只余一条红痕。
掌心的伤愈合。银铃将匕首收回袖子里,起身,准备穿鞋离开。
但刚弯下腰,手还没摸到鞋子,她就不知是想起什么,又坐直了身板,然后道:“镜水城秋冬交接时,有一节日名为万落节。万落节意为万事落定,此节日前,可以去城西芳华观赏桃花,这桃花秋冬不败,寓意甚好,岁安若是感兴趣,可以去上一去。”
银铃建议。凌岁安闻言,想了下,关注点在:“秋冬的桃花有什么寓意?”
银铃道:“我也记不大清了,只记得个大概,好像是祝福人姻缘圆满,长长久久。”
银铃穿上鞋,“这也是我来镜水城后听说的,岁安可以和道侣一起去,听闻,在芳华观桃树上系过红绸,可保人与所爱之人生生世世结缘,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