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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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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岛起床时,天色未明,厨房里,灯已亮。

    不知是小岛脚步太轻还是余舟过于认真,小岛倚靠在厨房门上偷看好久,余舟也没发现。

    那道青灰色背影正在案板前倔强而又单调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咳,咳。”小岛假装清嗓。

    “起来了?”余舟专注于揉搓面团,并没有回头。

    小岛盯着那只白白胖胖的面团,忧心忡忡,虽说放在往日云州,这已算迟了,但毕竟他们现在是在江城,于是她轻声道,“爸,你不用早起。”

    余舟轻轻摇头,像这般大小的面团揉捏起来其实丝毫不费力,“习惯了,不揉面,这双手反而会酸疼。”

    小岛跳到他身边,探头问,“我出去转转?”

    “你不用出去转转。”余舟侧头笑。

    “我也习惯了。”小岛学余舟刚才的语气,然后又俏皮地问,“我们要改吗?”

    余舟微微一愣,摇头说,“算了。”

    手中面团翻面,余舟抓起一把面粉洒在案板上继续揉搓。即使面包机就在手边,余舟也不会将揉面的工作交出,倒不是因为手工更筋道,而是它耗时间,费精力,别人眼中单调繁重的体力劳动,在余舟这里,是救命稻草,是活下去的方式。

    在找到新方法之前,他不准备丢弃。

    “蜂蜜水。”余舟停下手中活,指向灶台旁一只保温杯。

    小岛笑眯眯地抱起保温杯,用下巴夹住书,拉开门。

    “六点半回来吃饭。”余舟提醒她。

    小岛瞟向钟,五点零七。

    破晓时分。

    这是大多数人每一天都会错过的时刻,他们都以为,像在书里被讴歌那样,在破晓那瞬间,天一下子就亮了,阳光普照,黑暗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小岛知道,其实,天亮得很慢,而黑夜纠缠了很久。

    光最初只是微光,只是暗夜里的一道裂痕,它在黑暗的绞杀中拼命挣扎,缓慢生长,它不断壮大,逐渐开始披盔戴甲,角逐厮杀。

    听上去是热血的片段,小岛却感觉糟透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睁眼望向那片鏖战中的天空,倍感煎熬。

    她躲在被子里,不敢吱声,房门外,余舟正在穿衣洗漱。而后“吱呀”一声,院门被小心合上,余舟出门了。

    天亮了,大地迎来了光明,可是她却被忘记了,她被遗弃在小床上,没人喊她起床,没人给她扎小辫儿,没人给她准备早饭,上学前,她连一句再见都没人说。

    她讨厌那种感觉。

    余舟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小岛喜欢凌晨跑出门,而彼时小岛已经养成了破晓前起床的习惯。

    行为科学研究表明二十一天以上的重复会形成习惯,而九十天的重复会形成稳定的习惯,如果按这种算法,从余舟开始为云中楼每日第一炉菠萝包负责开始算起,黎明时刻出门,小岛大概至少重复了二千次。重复两千次形成的习惯,稳定两个字已不足以覆盖它的程度,要改变这种习惯,大概就像用厘米刻度尺去测量喜马拉雅山高度一样荒谬可笑。

    幸好,他们同时选择算了。

    马路上空空荡荡,小岛双臂感觉一阵寒凉,她反复揉搓也无暖意,干脆跑了起来。

    她需要在最短时间内给自己寻一处做神仙的好地方。

    出小区门,左拐后径直两百米,是两扇敞开的大铁门,铁门锈迹斑斑,门头三个红底大字——十七所,所字左半边半个口字已不见踪影。进铁门后往里再走大约一百米,是一片操场。说是操场,其实只是一片方形黄土地,围绕着黄土地四周是一条炭黑色碎石铺砌的环形跑道,操场中央,荒草众生。

    原本她相中的是一棵梧桐树,爬到一半时被几只青色小拇指大小的毛虫给劝退了。

    幸好,在操场东南角落,她发现了一只单杠和一对双杠。

    这让小岛格外欣喜,她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了双杠,一个倒挂金钩,晃悠悠地摇摆起来。

    天旋地转,风声呼啸过,鸟儿在脚下飞,倒立的视线内,天空愈渐明亮。

    层层白云轻飘,犹如大海波浪轻涌。

    小岛嘴角微微翘起,摇摆中她触碰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小岛有个爱好,她喜欢爬树,云澳湾北边小树林里但凡有些许姿色的树都被她爬了个遍。她会找一些粗壮结实的枝干,倒挂着望向远处的海。

    人小的时候,总有许多爱好,有人喜欢画画,有人喜欢搭积木,有人喜欢跳舞唱歌,大多是因为在做这些事情时能够沉醉其中,享受愉悦。

    小岛为什么喜欢倒挂,她说不太清楚。

    小时候余舟不准她学云州话,有那么两次她试图说云州话,都被余舟关了禁闭。

    有一次跟岛上其他孩子一起玩捉鬼游戏时,她被邻居家阿明抓伤了,她急起爆出云州话,结果所有孩子竟然哄笑起来。他们笑她,“余小岛她说云州话了!”,“余小岛说云州话笑死人了!”“余小岛,你没妈教,你怎么会说云州话?”“你妈妈不是云州人,你妈妈是外边来的媳妇!”“余小岛,你妈妈不要你了!”“余小岛,你没有妈妈!”

    大概就是这样子吧,她跑走了,跑向了云澳湾北边树林。

    她停在一棵大树下,哭了很久。

    远处传来“呜呜”渔船鸣笛声,她记得余舟说过,妈妈只是坐着渔船去了远方,所以她拍拍屁股爬起身,抬头望向身后的榕树。

    那个平淡无奇的午后,她摔了再爬,爬了又摔,也不知多少遍,终于爬上了榕树枝头,望向远方。

    那幅画面,她一直记得。

    朗朗夏日晴空,湛蓝纹丝不动,渺渺浩瀚烟波,如墨沉沉不语。一刹那,一只白色海鹰骤然低头俯冲,它伸直了双腿,平展翅膀,一跃一起,长喙衔住一只鱼,向苍穹高傲飞去。

    她的心里忽然一片明亮。

    后来她倒在榕树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依稀听见四处有人喊她的名字。

    云州话。普通话。混杂着。

    小岛一路跑回家,心跳得厉害,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是感觉呼吸不过来。

    回到家时,余舟没有骂她,反而紧紧地抱住了她。

    门外穿来其他渔民杂喊声,“余老师,余老师,找着了吗?”

    她伏在余舟肩头小声说,“爸爸我学会爬树了!”

    余舟没有应答。

    抱住她的那个身体颤抖地厉害,湿热的液体悄悄划过小岛手臂,落了下来。

    月光清冷地照在男人身上,年轻的爸爸心若刀霜。

    或许吧,我本来就不是云州人。

    有人一生囚禁于一处,有人一生四处漂泊,不过是不同的生活方式。

    生在哪儿,长在哪儿,又能怎样?

    那个夏天之后,他们搬离了云澳湾,上了岸。

    小岛双手抱住头,倒挂在双杠上,摇晃了起来。

    不远处,跑道上有个单薄而欣长的男生身影,晃悠悠地踏过白云,闯进了小岛的视线。

    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

    小岛双眼微睨,这家伙可真能跑啊!

    可是没多久,那个人影,竟然“咚”地倒了下去。

    小岛一个打挺翻身坐上双杠,盯住那具身体。

    许久,一动不动。

    小岛决定过去看看。

    哟,好清秀的一张脸,就是眉头皱得紧。

    小岛情不自禁摸了摸男生眉心,见男生毫无反应,又忍不住张开食指与中指轻轻地他的眉头往两侧舒展,“喂!你怎么了?”

    男生倒在跑道上,面向苍天,四肢散开,小岛以前学过一篇课文叫做《夸父追日》,里头执着的夸父最后倒在大地上,也是呈这般“大”字型。

    余小岛蹲下身子,盘算着该怎么办。

    拍他左脸。

    没反应。

    换一边,右脸。

    没反应。

    大声喊他,“喂!喂!喂!喂!你醒醒!”

    没反应。

    摇他。

    没反应。

    晃他。

    没反应。

    掐他?

    掐哪儿呢?脸吗?不成,看这姿色,多半靠脸吃饭,小岛上下巡视,最终选中左手臂,那儿有一颗淡淡的痣,很小。

    都红了,还是没反应。

    胳肢窝下夹着书,硬底的,试试吧!

    “砰”

    书重重砸在男生头上,小岛手震得生疼,可男生还是没反应。

    “砸都砸不醒?”小岛黔驴技穷,她愣愣呆坐在地。

    风起,一股漂白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从来没觉得漂白水的味道这么好闻,好闻到盖过了露水的晶莹,盖过了泥土的芬芳,盖过了刚拂过脸颊的那一缕清风。

    她望向男生身上校服,毫无疑问,是他的味道。

    蓝领白衣,胸口处四个红线绣的楷体小字赫然可见,江城一中。

    天渐渐变亮,由最初的暖橘色转向明亮通透,不远处马路上压过一辆渣土车,轰隆声呼啸着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会不会,死了?

    小岛深吸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指,试探性地放在男生鼻子前。

    阿弥陀佛!活着!

    晨光柔软地落在男生卷曲而浓密的睫毛上,男生静静躺在地上,面容苍白,毫无血色。

    小岛想起了日出时刻的吸血鬼,那是吸血鬼最脆弱的时刻,日光会在他们的脸上熠熠生辉。

    不知哪只蝉儿嘶嘶地喘起气儿,叫得没玩没了,心烦气躁。

    刚刚他干什么来着的?

    对,他在跑步!

    就像音乐盒上一只上了发条的鸟儿,绕着固定轨道,在不知停歇地转。

    跑了多少圈儿了?

    算不过来。

    他一定是饿昏了!!!

    “补点葡萄糖!”小岛不由为自己的聪明机智点赞。

    小岛半跪着,右手绕过男生的脖颈,抬起男生的头,男生右手自然地垂落至小岛右手臂上。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话梅糖,咬住糖纸一头,手用力朝外扯另一头,“呲啦”一下,圆形小糖不安分地蹦跶出来,小岛赶紧伸手接住,她掰开男生嘴巴,塞了进去。

    半响,男生一动不动。

    小岛干脆掏空口袋,把剩下一二三四五六颗糖,一股脑儿全塞进了男生嘴巴。

    为了让男生尽快吞咽,她把男生的脸当做漏斗狠狠地拍了几巴掌。

    怎么还是不醒?

    要不要喊人救命?

    可是这鬼地方哪有人?!

    刘海被冷汗浸湿了,微风吹过,黏糊糊地沾在小岛额头上。

    难道需要人工呼吸?!

    小岛脑补了一下画面,冷不丁打个哆嗦。

    虽然本姑娘满腔热血菩萨心肠,虽然你也长得不算难看,但是,本姑娘还不想把初吻无偿奉献给一个陌生人。

    小岛心烦意乱地把刘海拨往一边,好吧,我承认,你长得其实很好看。

    小岛歪过脸,又忍不住,偷瞄了几眼。

    嗯,有那么点儿特别。

    和以前那些男同学身上的味道很不一样。那些男生,都有股猪油膏味道,而面前这个人,即使身体被汗水浸湿,也像爸爸做的桂花白糖糕,清香糯甜。

    一个大男生,活成了桂花白糖糕,怎么不单薄呢?

    你要是像个白面馒头,能晕倒吗?

    小岛摇头感叹,发出的啧啧咂嘴声竟然吓跑了旁边看热闹的小麻雀,那只小麻雀扑哧着翅膀一路飞,小岛的目光杀气腾腾地一路追,一直追到双杠下的保温杯。

    小岛双眼一亮,“水!缺水!”

    她撒开腿一鼓作气跑去拿水杯,水杯盖被余舟拧得太紧,并不好开,她正准备换个方向转,不料左手大拇指刚好按到吸管弹簧处,“啪”地一声,吸管弹起,一股水柱直喷向男生的脸,正中鼻孔!

    哎呀,我的妈,谢天谢地,还好第一口不是我喝的。

    “咳!咳!咳!”

    男生被猛然喷入的水呛着,醒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擦去脸上的水滴,喉咙生咽下一口水后,眼皮吃力地睁开。

    倒在小岛身上那副身体在眼皮睁开瞬间猝然颤动,肌肤所触之处汗毛立起,全身绷紧进入紧戒状态,但很快便消失无迹。

    “什么东西?”男生声音有些嘶哑。

    小岛望着男生睁开的双眼,不由怔住。

    一种奇怪的感觉蹭蹭地爬上了小岛后背,刚才还湿漉漉的皮肤此时却爬出了冰凉的鸡皮疙瘩,她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她十七年的人生体验中,类似经历从未出现过。

    “嗯?”小岛一脸茫然。

    “刚才,你给我吃了什么?!” 男生说得缓慢。

    “蜂蜜水。”小岛回过神。

    “不是,苦的那个。”

    “以前我也觉得话梅糖又苦又涩,不过,你要是吃到最后会发现它是甜的。哦,刚刚全给你吃光了,你知道哪儿有卖吗?”

    男生茫然地去看地上散落的糖纸,摇摇头。

    “昨天我去了沃尔玛,没有找到,不过大超市里一般不进这种货,它看上去有点像三无产品。”

    男生的目光落在手边那本厚重的旧书上,是老一辈的原版书,并不常见,外婆的书架上倒有不少。黑色封面,《de profundis》,是他喜欢的王尔德,他不由自主多看了余小岛一眼。

    “我应该去那种小便利店找找看,对吧?惊喜总是藏在不起眼的地方。”

    男生看着她,也没说话,因为旁边这个姑娘一直在滔滔不绝。

    “我告诉你哦,话梅糖,要想吃到甜味,可不能心急。不能咬,不能嚼,更不能吞,只能含在嘴里,慢慢等它融化。好东西可都是需要时间等来的,对吧?”

    男生很无奈,原来在两个人的谈话中,作为对话一方,保持沉默其实也能行得通。

    “哦,你刚才晕倒了。”小岛提醒他。

    “我知道。”

    小岛略微不高兴,他的语调就像在客气地回答,你吃了吗?其实心里一肚子牢骚,我吃不吃关你屁事。

    不过话说回来,没有人晕倒了还能像他这样风轻云淡,除非,别人眼里的意外在他眼里是习以为常。

    “你经常晕倒吗?”小岛试探问道。

    “偶尔。”语调依旧平常。

    看来真多管闲事了,小岛撇撇嘴。

    男生撑着手试图站起,小岛好心搀他一把,不料却被他伸手掸开。

    “我自己可以。”

    小岛松开手,哼,我倒要看看你可不可以。

    男生额上渗满了汗,他颤颤巍巍站起身,一双胳膊在空中摇摇晃晃,就像刚出锅的脆麻花轻轻一碰就会“咔擦”断掉。

    余小岛半蹲在一旁,这眼神,多疲惫啊,这小脸,多苍白啊,这小身板,多单薄啊,灌你一个月老母鸡汤也养不肥吧。

    男生总算爬了起来,他转身要走。

    小岛拦住他,不满道,“我的小学老师教我,如果别人帮助了你,你可以说一声谢谢。”

    男生顿足,他双肩下垂,连声音都很乏力,“如果你想帮助一个人过马路,记得先问他是否需要。”

    小岛低头看表,“现在六点零七分,刚好二十四个小时。”

    男生不解。

    “这是我来江城的第一天,在这二十四个小时里,我遇见的江城人随意吐痰,随意加塞,随意插队,所以,刚才入乡随俗,随意救人,冒昧了。”

    这一次,男生的表情显然是意料之外,这姑娘一句话竟然棒打整座江城。

    “有机会,我让你自然醒。”小岛撅过屁股扬长而去,狠话就是得说出来才大快人心!

    男生喊住她,“我吃出了酸味,苦味,可是你没给机会让我尝到甜味。”

    什么意思?小岛愣在原地,仔细一想,天哪!

    她一手捂住嘴,那么我拍他,摇他,晃他,捏他,砸他,扇他,喷他,他全都知道?

    “你!”小岛手指向男生,生气地都结巴了,“你,你是装的!”

    男生很无语,“我只是想躺一躺。”

    “哪有人一大早躺地上啊,大地是你妈?能赐予你力量?”小岛做出了一个希瑞战士的姿势。

    “我本来准备爬起来了,可是你,你来了……”男生顿住。

    小岛有些尴尬。

    “如果我没醒,大概只会觉得梦一场;可是如果我看见你,记住你的脸,虚假的梦境变成了真实的记忆,我会比较痛苦,你能懂吗?嗯?”

    余小岛深表理解,小时候,她被邻居阿健家那只断了半截尾巴黑脸上长着两颗白点儿的小土狗追过,后来做梦宰那条狗崽子时她都能记得它脸上那两粒米。

    她嗷呜一声,赶紧伸出另一只手挡脸,“你快忘记我!”

    “我已经记住你了。”

    “那你快忘掉啊!”

    “记住了,怎么能忘掉?”男生苦笑。

    “不要紧,”小岛狡黠地眨眨眼,“我有办法!”

    男生疑惑地看向她。

    “如果你想忘记一件难以让你忘怀的事,最好的方法的什么?我告诉你,一定不是学会忘记,而是——去记住一样新的事情!记忆就像个小土堆,只要你不断地掩埋,填盖,到最后你肯定会糊涂那泥巴坑里到底藏了什么!”

    女生说得信誓旦旦,男生听得一脸茫然。

    小岛见男生不信,立刻瞪圆眼睛,双颊收紧,双手翘成兰花指比成“六”字顶在额角学山羊,“咩,咩,那你再看我!看我!”她一边学羊叫一边弯腰用羊角顶向男生的肩膀,仰起抽搐状鬼脸,捏起嗓子说,“咩,咩,快覆盖你的记忆,声道别忘了切啊,咩!”

    男生看傻了,这,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羊癫疯?

    山羊不依不饶,“有用吗?用美好的记忆去覆盖悲伤,有用吗?咩”

    这种画面也能叫做美好?

    男生大手盖住两只羊角,顶住山羊的脑袋,使劲憋住笑,学山羊?用美好的记忆去覆盖悲伤?她怎么做得出来?

    “我哪里悲伤?”

    “你一看就很悲伤啊。”小岛收住手,回答得天真而自然,“你很难过吗?”

    男生的心突然抽紧,自外婆离去后,所有人都道这孩子能干懂事,小小年纪竟将后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却从没有人问一句,“你难过吗?”

    “有用吗?”小岛仰起脸笑,那笑脸竟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真切。

    晨光中,男生转身扬起了手臂,“谢谢你,小蝙蝠。”

    余小岛收起羊角,望向男生的背影,该死,这是我中意的离别方式,为什么被你先用了?

    我才应该是那个先说再见的人。

    风扬起男生的宽大的校服,他可真瘦,校服竟能像旗子一样风中摇曳。

    “喂!我叫余小岛,岛屿的岛!你叫什么?”

    小岛本想忍住,可是,嘴比脑快,眼比心尖。

    男生背影都要走到操场的边缘了,小岛的声音还在操场上空回旋,“你不告诉我没关系,因为我要到你的学校去念书啦!”

    地理课本上说,时转星移,沙漠也会变成绿洲。

    小岛爬回双杠,重新倒挂,视线里,一轮红日已跃出围墙上头。

    日光穿过桂树叶,光影斑驳在方南山的脸上,他背靠着铁皮门,缓了许久。

    最后一句她说什么,要到我的学校念书吗?

    二楼房间里,他拉开书桌右下方第二个抽屉,在一本黑色封面笔记本日历栏九月一日那一个框里打了一个红叉叉,自八月以来,这是第四个红叉叉。

    楼下开水壶发出“吱”的尖叫声,他赶紧冲下楼,门口孙婆婆刚好走进屋,她紧张地指向门外,“他们又来找你了?”

    “没有。”

    “奇怪,我看错了?”孙婆婆喃喃,“刚刚明明有个人影在门口……”

    “没有人敲门。”

    “我看错了?”孙婆婆揉揉眼睛,难以相信地望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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