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溶解了你的样子
酒店的花园中央有一座喷泉,早晨九点钟的阳光反射着绚丽水光。顾夏走到喷泉旁边的木头长椅坐下,从手袋里摸出烟盒,忽然想到戴维不喜欢她吸烟,把打火机在手指间转了几转,终于还是收回去。
水花在身后飞溅,她的发角都湿了。她想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一个人。似乎很可笑,她总觉得自己是单独一个人。即使许多男人在身边走来走去,她仍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她一个人在没有出口的房间走路、吸烟、喝水、睡觉。
就像她在巴黎念书有一年,平安夜携同学一起去看烟花,喧喧嚷嚷热闹华丽。后来她意识到,她在注视烟花的时候烟花也在注视她,她比烟花更寂寞。
能得到的已经得到,得不到的从一开始就知道永无可能得到。
顾夏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抬头这才看见一个艳丽的人影,穿着姜黄色短袖大衣,紫色丝袜和手套,紫色胭脂不可逼视。
莫尼卡将行李放下,坐在顾夏身边,摘掉手套,泛起一个笑容说,“他们爱的就是你这心不在焉的样子么?始终抓不住,于是格外卖力,非抓牢不可,那些狂妄的人就是有这个毛病。”
顾夏不准备打嘴仗,只笑了笑,“卡缪说你走了。”
“下午的飞机去纽约,为vogue拍封面照片。”转而,莫尼卡说,“你到底还是来了,生活到底不由人选择,是不是?”
顾夏说不出话,不自觉地又把打火机和烟盒摸出来。
莫尼卡看着顾夏吸烟的样子,她从不觉得顾夏是美女,皮肤苍白得没有血色,眉毛没有修过,头发没有烫过,她甚至连耳洞都没有,多么奇怪,整个西班牙也找不到一个女性是没有耳洞的。她拿着烟的修长手指近乎透明,指甲修得很短,没有涂任何颜色。烟灰自她的指间一截截掉下去,有一种寂寞的姿势。
顾夏,莫妮卡想起卡缪的形容,她就好像一个夏天。打比赛那时候,他们和她们跑遍了全世界,不是不开心的,顾夏笑得最灿烂,只是那样的灿烂转过身也带着一层暗影。
莫尼卡是搞不懂这个女孩子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她需要什么,想必那些男人也不知道,所以他们全输了,整个故事里没有一个人赢,真正是悲剧。莫尼卡搞不懂,只隐约觉得哪里有错漏,她所看到的顾夏像一本小说缺了最重要一章,怎么也无法连贯。
“我还是穷学生的时候,你们就在一起。”莫尼卡听见顾夏的声音很惆怅,不是装假,“我以为至少你们会一路走到头,我们这些人当中,总得有人幸福。”
顾夏想到那一年,“我到法国的第一个暑假,跑去罗兰加洛斯看球,我记得很清楚,当天报纸的法网花絮版把你的照片放了半个版大小,标题是莫尼卡﹒卡洛斯艳冠群芳。那时你们订婚不久,大家都以为结婚是迟早的事,打趣地将你的名字冠了他的姓氏。”
莫尼卡淡淡微笑,有些事并不是迟早的,卡缪总对她说,该发生的事总有一日发生,可是他们没想到,有些事一早是注定不会发生的,“到头来,莫尼卡仍然姓佩内洛普,她并没有嫁给卡洛斯。”
“为什么不呢?”
“你以为是我不愿意么?”掩不住满腔辛酸,“我们在一起五年多,我等他一句话等了五年多,我随时准备说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他一直没有说,现在我不再拖下去了。”
“卡缪是爱你的。”
“他爱我,他为我做什么了?”莫尼卡斜睨顾夏,褐色眼珠有嘲弄的神情,不相信顾夏还是一个相信爱情的人,“我20岁开头就跟他在一起,如今我26岁了,这是一个模特最好的几年。为了陪在他身边,我推掉无数工作,丢了无数机会,好像我的职业就是做卡缪﹒卡洛斯的女友。我最好的年华全浪掷在他身上,如果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都无法使彼此毫无保留地信任和依靠对方,我的牺牲到底有什么意义?”
顾夏知道,莫尼卡和卡缪算是完了。开始计较,已经不爱。当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除了他,什么也看不见。现在她看得这么清楚,想得这样明白,代价和牺牲全浮出水面,已经回不了头。
“所以我真是不明白,你何苦踩进这个圈子呢?”莫尼卡侧头看着顾夏,“你和布洛迪﹒范﹒格兰特是多好的一对,那个人才貌双全,职业高尚,前途无限,一切稳稳当当。而这个圈子,是吃掉人不见骨头的。”
“我不是从今天才一脚踩进来。”那么久那么久以前的事了,顾夏还能看见那天的草地很绿,那道白衣如雪的身影,和那人发梢的刺眼光芒,“你也说了,生活到底不由人选择。”
“你看足球么?在意大利足球圈子,有一个词是教母。我认识很多那种女孩子,足球宝贝、选美皇后,有些脱了衣服拍日历,红了出来做演员、模特、主持人,与球星你来我往各取所需,冬天穿短裙皮草戴大颗钻石,夏天去亚德里亚海滩度假,住一等套房,每天上八卦新闻,其中最出色的那些被称为教母。”莫尼卡的声音低下去,“可是风光的日子只有几年。后来呢?谁问过后来她们去了哪里?性、烟酒、夜生活、麻醉品,美貌过早就残了,沦落到俱乐部去跳舞,再后来可以在街角找到她们,终于最便宜的价钱也没有人光顾,死在角落无人问津。艳冠群芳,呵,艳冠群芳。我所有的不过是这副躯壳和几年青春,蹉跎下去,再过几年,我就是她们。”
顾夏听得齿寒,谁要看恐怖片,真实世界比什么都恐怖。
莫尼卡笑着对顾夏说,“以后在这个圈子你就是教母了。”
顾夏也笑,莫尼卡是真的恨上她了,所谓先离开卡缪不过是一个姿势,又好像顾夏没资格与这件事有关,其实这笔账一早算在她的头顶,逃也逃不掉。顾夏淡淡地说,“我哪里有资格,不是选美皇后,又无模特身段,更不是外交人才。戴维的父母兄弟恨我,他的球迷恨我,苏珊·帕维尔和伊薇特·弗朗维恨不得一口咬死我,现在连你都怨恨我,我迄今不知道尼尔·韦恩何以恨我,男男女女我统共没有半点人缘。”
“你什么都知道。”
“我还知道,我所有的也不过是这三年五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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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醒来,整个人漂浮在熟悉的味道中,顾夏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他疑心仍在梦里,不敢睁开眼睛。
许多次,他希望能够梦见顾夏,可是没有,她甚至不愿意来他的梦里见上一面。许多时候,在烈日下练球,他绝望地发球上网,重复这个动作一次一次直到泄气,他想他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并不经常看他们的照片,他们剩下的,也只有这些照片了。
于是她的脸渐渐渐渐模糊。他经常有瞬间的惶恐,他记不得她的眉毛和眼睛了,他记不得她的头发分向哪一边。然后心里很痛,她怎么可以轻而易举地辜负他。
只有这痛,如此逼切。
他翻了一个身,压住心脏的位置。
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微冷的触感,他知道那感觉,彻底清醒过来。顾夏在床边看着他,她努力地对他展开一个笑容,他觉得很恍惚。很久以前分明有过这样的情景,是什么时候呢?他越是去想越是想不起来,觉得记忆中有一个漏洞,很是抓狂。于是他问顾夏,“我们这是在哪儿?”
顾夏还是笑着,眼睛却一下子红了。她把头埋在戴维的手里,泪水濡湿在掌心。他想了起来,是了,那时在伦敦。
那时在伦敦他输掉比赛,醉倒街头,是顾夏把他捡回去的。他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她的脸,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多久以前的事了?一年?两年?三年?
这个世界那么大,他偏偏遇见她,好像这个世界小得不得了,他们遇见又遇见。他摸着顾夏的脸,摸到一脸泪水,听见顾夏对他说,“明天我们去马斯特里赫特。”
戴维但笑不语。
“你还欠我一件事,你说过,只要不触犯法律不违背道义,全都可以答应我。”顾夏说,“明天我们去马斯特里赫特。”
戴维记得,那年在里昂打一个巡回赛,顾夏来找他要他答应她一个请求,当时她并没说什么事。而他答应,只是为了逃走。他看着顾夏哭红的眼睛,那时她也是这样哭倒在他的怀里,让他不管什么都应承下来。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现在看来,他还是逃得太慢了。
戴维轻轻摇头,“这件事不算数。”他一只手捧着顾夏的脸,微笑,“一个人身边的位置只有一点点大,有些人要走过来,有些人只好离开,原谅我不能与别人共存。”
“你不可以说话不算数。”顾夏急道,“从来都没有别人,我们之间没有别人。我最不喜欢解释,但是现在我对你解释,我离开是因为透不过气,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人。我们的问题,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我就在你身边,你看看我,戴维,我就在这里,我们之间只有我和你。”
戴维一动不动地看着顾夏,很久他说,“顾夏,我放你走进我的世界,不是让你走来走去的。我早说过了,我受不了这样每天用刀子割我的心。或者你永远离开,或者永远留下来。”
“你还不了解我,我很虚荣,也很懒惰,我不愿意一生照顾你。”顾夏觉得心里有一处地方荒草疯长,她说的似乎是与自己无关的话,连声音都是空洞的,“你要把伤治好,尽快回到球场去,赚很多很多钱来养活我,在阿根廷买农场,在普罗旺斯买房子,买一只比克莉斯蒂娜那颗粉钻更大的戒指,你要照顾我一辈子,你是男人,你答应我的事都要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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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夏走出病房,拿出一支烟,这才发觉手抖得厉害。她试了又试,试了又试,仍对不住火,索性把打火机丢进垃圾筒。在墙角坐下,头埋进臂弯。
她想她需要一分钟,她要用这一分钟绞死自己没死的希望,一点不剩。斩草不除根,随时可燎原。以往,她就是对自己太不忍心了,那些没有死绝的想头一次次活过来,害人害己,害人害己。
其实有什么困难呢,生活无论如何都会继续,这个男人或那个男人并没有任何不同,何况这个男人是她选的。
裘雷诺说过,整个世界是舞台,男女均是戏子。很多人就这么过了一生,这有什么困难呢,时间久了,戏妆就卸不下来了,每个人演的都是自己。
每个人都有一生无法得到的爱,一生无法实现的愿望,一生没有去过的地方。世界本身就是遗憾的,爱情也是,生活更是千疮百孔。而她应该觉得高兴,她将嫁给世界上最爱她的男人。
即使他不是她一生最爱的那个人。
一生最爱。顾夏绝望地想那个名字,亚历克斯﹒班德。他不过是她青春期出的一场麻疹,早该痊愈,拖下去也是没有希望的。可是这么多年,她就是同自己拉锯,不管和谁在一起,她都让自己是自由的,什么都可以,只是结婚不可以。她随时都让自己是自由的,似乎这样随时还可以和那个人在一起。只要那人一声召唤,她就会去他身边。她在心里背叛她的每个男人,床上始终是三个人,由始至终。这是可耻的偷情,实则她在背着她的每个男人和她得不到的那个人偷情。
算了吧。顾夏在心里绞死自己,她想她早该绞死自己了,这样半死不活又有什么意思呢。
早该放弃,有的事由不得她不放弃。
不放弃也没有用。
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从未想来得到她。
这不但可耻,而且可悲。
卡缪走过来,看见顾夏在门口把自己攒成一团,像揉烂的破布娃娃。他走过去按住顾夏的肩膀,她的肩膀也在颤抖,整个人像发烧。他见过她这样子,他什么也没有问,顾夏却抬起头来对他说,“你应该恭喜我。”
卡缪没有说话。
“我和戴维,我们要结婚了。”顾夏说完还笑了一笑,“我们这些人当中总算有人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