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吹
顾夏一直不知道,戴维有没有后悔过。对于他们之间的一切,从相遇,到离别,到永别,悲剧发生得似有步骤。
是她先招惹他,还是他擅自爱上她,谁也说不清这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把自己困在巴马科的几个月里,实则并没有想清楚。她自以为在思考,其实只是把那些偏差的想法重组,然后下决心犯了同一个错误。
她自以为爱他,其实那可能只是一种疑似爱的感觉,或者根本只是一种情绪,她为此付出了很多,他付出得更多。
后来顾夏说,年轻的那几年全用来犯错了,而不是任何错误都可以被原谅,包括戴维这一件。
她原本应该安安静静地躲在角落里,不去认识他,不去招惹他,那么他就不会爱上她。如果问她这一生有没有后悔的事,这一件,她不能说不后悔。她如何能够理直气壮地说不后悔呢,她毁了他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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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开始,戴维已经知道两件事。第一,他无可挽回地爱上一个人。第二,他不应该爱上这个人。
他喜欢飙车,经常参加汽车拉力赛;他喜欢潜水,经常在深海里潜到天黑爬上游艇躺在甲板看星星;他喜欢蹦极,他曾经从世界上最高的地方跳下去。很多方面他都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可在感情上他不是。如发小科林所说,戴维你从来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想要的仅仅是一个适合结婚的女人,说穿了,就是安全的、不太麻烦的、擅长家务的那么一个女人,他们可以一起生活,生几个孩子。顾夏始终不是能给他安全感的女人,甚至她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女人。他知道把她带走是一种冒险,可他就是这么做了。
他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爱上她。可她看着他的时候,他觉得整个世界豁然明亮。别人从身边经过,他只能听见脚步声,当她经过,他听见的是音乐。
他是不该上她的,但是当她对他笑,当她倒在他的怀里,当她一路风尘来到他身边,他如何躲得开。
这个世界上有些爱情悲剧无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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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把顾夏带回他的家乡科尔多瓦,把她介绍给他的父亲、母亲、两个哥哥、所有亲戚邻居,他站在窗口指给她看他小时候开始打网球的那片水泥地。
晚上很多人一起吃饭,顾夏分不清楚谁是谁,也听不懂西班牙语,不过看得出她们在对她品头论足,吃完晚饭大家一起在客厅看电视。
顾夏想,之前她并没有跟布洛迪去见他的父母。布洛迪说了又说,她推了又推。而现在,她能够坐在科尔多瓦这间客厅与十余人挤在一起看电视,同时被人看。那么她是爱他的,她是下了决心爱他的,只要她决定爱一个人那么她就可以做到。
晚上十点多,电视机前的人群散去,顾夏住在戴维以前的房间。这里只有一张单人床,戴维打地铺。不过两人都无睡意,顾夏是数着时间到天亮的。
第二天一早,戴维带顾夏出去喝咖啡。顾夏一直没有一句怨怼,但戴维就算再迟钝也能看出她不是很快乐。从前顾夏不是这样的,她会哭或者笑,哭完转瞬又笑了,笑靥如花,她不会面无表情。
戴维对母亲塞丽娜说不想打扰他们休息,不用麻烦她一早起来给他们做早餐了,他们出去吃饭就可以,顺便带顾夏熟悉一下这个地方。
“对,我也以为有了她我就不用再为早餐忙碌了。”塞丽娜丢下这句话就回了房间。
那间咖啡馆的名字非常普通,就叫作“胡安咖啡”,在西班牙语里这是俯拾皆是的名字,这里卖的咖啡也是最地道的。
店主胡安是个胡子编成很多小辫子的老人,一张脸圆得像太阳。他没有妻子,没有儿女,“胡安叔叔是看着我长大的,”戴维说,“小时侯我总到这里偷吃蛋糕。”
自从顾夏走进咖啡馆,胡安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顾夏对他的印象不坏,可这眼光让她很不舒服。戴维招呼他一起坐,他摇摇头走开了,走之前用西班牙语说了一句什么。
“他说什么?”
“没什么。”戴维解释,“胡安叔叔懂得一些占卜,可我是不相信这些的。”
“他占卜到了什么?我们星座不合?”
戴维笑笑说,“天知道都是什么,胡安叔叔年纪大了,每天在咖啡馆看人来人往,看人就是一种乐趣。”
顾夏觉得心头沉重,“戴维——咱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我们昨天才到。”
顾夏想了想说,“西班牙语我根本听不懂。”
“顾夏,我希望你可以和我的家人好好相处。我知道,我妈妈的态度不是很好,我哥哥以前和你有过误会,或许我大哥对你有些偏见,但其实我二哥对你没有意见。不管怎么说,毕竟我们还有一生要在一起,而这并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哪怕是为了我……”戴维说着,发现顾夏脸上有种决绝的神色,不禁停下。一分钟后,他说,“好吧,我们走。”
走的时候几乎是一种被扫地出门的姿态。这次戴维回来,只在家里住了两天,这当然是顾夏的过错。一夕之间,麦戈雷迪家引以为傲的这个儿子成为不孝的典范。
顾夏听不懂别人说她什么,她也不在乎,但她能看见戴维的难受,爱情果然不是两个人的事。“戴维,对不起。”
“没什么,”戴维安慰顾夏,“科林要结婚了,正好可以拿他们的婚礼当借口先走掉。不过年底我们回来总要多呆几天,总不见得明年还有谁结婚。”
年底……顾夏觉得那是好遥远的事。很多年来,她并不确定自己的未来。念书、工作、结婚、生子、慢慢老去,似乎这是每个女人的归宿,但她对自己的人生毫无预感。原本她知道自己的方向,只是不知道结局,现在她连方向感都失去了。不知道前面等待的是什么,而她只能前往。
嫁给一个男人,过一种一眼望穿的生活,每个今天都是昨天,每个明天都是今天,就在科尔多瓦这个小镇日复一日一直到死。顾夏忽然觉得恐惧.虽然现在她已经失去方向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至少她知道她不想要的是什么。
日复一日一直到死,或许那样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就像两个渔夫的故事,那里面也是一种生活的哲学。只是那样的生活似乎不属于她。她的心里有一头熊,有时那头熊沉默,她以为它死了。可是在科尔多瓦这个小镇,她忽然觉得,那头熊只是睡着了。她的心里有些东西,仍在。这一点令她恐惧.她心里的那头熊还活着,随时会醒来,她不知道下一秒她的人生将是什么样子。
在墨尔本,戴维一根一根吻她的手指,他说要全世界知道她是他的女人……那一刻,顾夏已经隐隐听到那头熊的鼾声,它在她的血管里翻了一个身。
她怀疑她不能按照戴维的预期在阿根廷度过余生。她才二十多岁,也许她还有六十年好活。她不希望六十年后她活得好像在科尔多瓦街边晒太阳的任何一个苍老女子,她不希望余下的六十年慢慢咀嚼最初二十多年的回忆。
六十年,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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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算穿球鞋去参加婚礼吗?”
顾夏坐在门口穿鞋子,听见戴维抱怨,不禁反驳说,“我既不是新娘,也不是伴娘,谁也不会注意我的脚。”
“有的场合应该穿得漂亮一点。”
“你也和其他男人一样,觉得女人穿裙子高跟鞋才最漂亮?”顾夏想起上一次在赫芬,那时她穿着球鞋当伴娘,并无人觉得不妥,裘雷诺还说她很美,虽然那家伙可能觉得每个女人都很美。不过从前在法国,她每天穿着球鞋牛仔裤晃来晃去,布洛迪从来没有告诉她,女人是应该穿高跟鞋的。
“算了,你好像也没有高跟鞋。”戴维并不想和顾夏吵架,换了一个话题,“没想到科林会请卡缪和莫尼卡当伴郎伴娘。”
“这个你不要怪科林,卡伦跟我解释过了,他们一开始想请你和苏珊﹒帕维尔当伴郎伴娘,可现在咱们刚刚在一起,怕我介意你们两个,索性换成卡缪和莫尼卡。”
“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和你?”
“卡伦问过我,被我拒绝了,我不想当伴娘,伴娘当多了会嫁不出去。”顾夏瞎编了一个说法,她是真的不想当伴娘。
戴维听见这话却笑起来,“你担心我不会娶你?”
“我担心你一会儿迟到!”顾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把西装外套扔给戴维,“只有半个小时了,咱们还要穿越半个布宜诺斯艾利斯。”
顾夏端着碟子在角落里吃蛋糕,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看见卡缪﹒卡洛斯。
“你最容易辨认,婚礼上穿着球鞋的只有你一个。”
“打网球的人,是不是特别喜欢注意别人的脚?”顾夏觉得好郁闷,今天第一次觉得穿球鞋可能是一种罪。
卡缪觉得顾夏的情绪不很好,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笑着解释,“我注意你,是从头到脚的。”
“你是否认为,女人穿高跟鞋才算漂亮?”
“每个男人都喜欢女人穿高跟鞋和比基尼了,但不一定每个男人都娶了内衣模特,喜欢看是一回事,爱情是另外一回事。”
顾夏看着远处穿得像一团火焰的莫尼卡,点头道,“显然你是打算娶模特那一拨的。”
“首先,我在你这里不会有机会。”
“小心,我会当你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卡缪在顾夏的耳边说,“我一直想念你。”
“我也想念你们,”顾夏说,“想你和莫尼卡,想休﹒莱顿,尤其在科尔多瓦的时候,我想你们想疯了,其实是快被闷疯了。”
戴维走过来抱住顾夏的肩膀,问卡缪,“在说什么?”
卡缪说,“我在问顾夏有没有去过西班牙。”
戴维对顾夏说,“是的,咱们要去西班牙一趟,等科林的婚礼结束,明天咱们跟卡缪他们一起走。”
“你好像还没有对我说过?”
“我要去西班牙看一下脚踝,卡缪介绍的医生。”
“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形势不对,卡缪默默走开。顾夏不说话,戴维也不说话,两个人僵在那里。已经有人往这边望,然后苏珊﹒帕维尔走过来,一时找不到话题,于是问戴维,“你们是明天的飞机还是后天?”
戴维没理她,一直看着顾夏,顾夏转身就走。
戴维追上来,拉住顾夏,“别这样,大家都看着呢。”
“我才不在乎!”顾夏甩开戴维的手。原来连苏珊﹒帕维尔都知道的事,只有她不知道。
“你在气什么呢?气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我以为你不会反对。难道你想自己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这不是反对不反对的问题!”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戴维压着性子对她解释,“明天早晨八点的飞机飞马德里。”
顾夏看着戴维,僵持了一分钟,说“好的。”
戴维略觉安心,问顾夏:“你是不是不喜欢西班牙?”
“我喜欢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欢,反正我只是你行李箱里的一件衣服。”
“如果你不想去,我不勉强你。只是你一个人留在阿根廷我不放心,而且我会很想念你。”
顾夏看着戴维的碧绿眸子,他的表情那么认真,那么无辜,那么隐忍,显然他完全不明白他们在争论什么,也许他认为是她在无理取闹。顾夏忽然觉得很累,有深深的失望,不想再解释。
站在门廊底下,风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吹,顾夏把胳膊抱在胸前,有点冷。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回去,把礼花的碎屑踏得一路班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