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还有自由
顾夏并没打算去见戴维,在这样身心俱疲的情况下。
戴维也好,裘雷诺也好,她生活范围里的任何人,顾夏总希望见到他们的时候以一种风采焕映的姿态。开心的,骄傲的,坚强的,独立的,把最好的一面展现于人,所以她总是笑着藏起所有颓废脆弱和狼狈。当戴维发现顾夏有一丝憔悴,事实上顾夏已经五内摧伤。
只要一分钟。顾夏紧紧拥抱戴维,她能听到他的心脏,她能触到他的体温,她能感到他的呼吸,她知道她拥抱的是一个真实的可以依靠和掌握的男人,她觉得安慰。
戴维温柔地说,“去看我的比赛吧。”
“其实比赛没什么好看的。”
他呆了一下,想起顾夏是在模仿他说话,这是他曾对顾夏说过的话,仅仅两三个月以前,仅仅是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情况发展得是不是太快了,可是管他呢,他不放心把她独自丢下。
戴维摸了摸顾夏的头发,眼光里充满爱怜和不舍得。
科林推门进来看见这情景吓了一跳,直接就喊了句,“戴维——”
连同后面跟进来的卡缪,几个人都很尴尬。
戴维咳了一下,介绍说,“这是科林﹒坎纳斯,这是卡缪﹒卡洛斯,这是……”忽然意识到,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顾夏。”
“人如其名——就像一个夏天。”卡缪微笑着伸出手,打破现场的僵局,“顾夏小姐是钢琴家么?”
“不,我对音乐的天分仅限于欣赏。”
“那真的太遗憾了。”卡缪感叹,这双手绝对应该在钢琴上飞舞。
顾夏知道卡缪在遗憾什么,可她习惯了,她浪费的天资何止于此。
听见卡缪赞美顾夏,戴维有点不舒服,看看时间比赛快开始了,对科林说,“顾夏和你们一起去看比赛。”
“你们怎么这么慢?”莫尼卡走进来,说话时顺手按了下快门,之后才看见顾夏。卡缪对她解释,“顾夏是戴维的朋友。”莫尼卡上前给了顾夏一个拥抱,在顾夏的额角吻了几吻。
天啊,她真热情。顾夏被她的拥吻搞得不能呼吸,可是顾夏喜欢这个女子。她褐色的鬈曲长发,健康的小麦色肌肤,明亮的眼睛和浓密的睫毛,还有鲜红丰满的嘴唇,整个人又艳丽又性感,又成熟又纯真,正是介于女人和女孩子之间最美妙的阶段。不禁问道:“你是模特?”
“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的身材真好。”顾夏不欲多解释,就说了个最讨巧的理由。
她记得戴维的女朋友是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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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尼卡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拿摄录机对准赛场上的戴维。顾夏静默地看比赛,心里钝钝地痛。彻夜未归,布洛迪会担心吗,布洛迪还会找她吗,就像上一次在伦敦那样?
那次也是和布洛迪闹了不愉快,之后她独自去看比赛认识了戴维,那次布洛迪在报纸上登了大幅广告寻她。想起这些,顾夏想要微笑,转而却想到这次不会了。这次不是吵架,是决裂,吵架和决裂不同,她和布洛迪再无复合的机会。
卡缪抱了满怀爆米花和可乐走回来,莫尼卡只是摇头,顾夏想也许她要全神贯注拍摄赛场上那个人,于是接过一杯可乐,对卡缪说谢谢。卡缪说,“人太多了,本来我担心找不回座位,后来才发现这样的担心毫无必要,你们两个在这里,这里有全场最漂亮的风景。”
即使这是奉承,也应该捧场,可顾夏现在什么心情也没有,只好假装专注地看比赛。冰凉的可乐顺喉咙流入胸腔的时候,顾夏觉得好难过。太阳越来越凶猛地晒下来,她却只觉得冷。昨天夜里布洛迪无声地流泪,无声地吞咽痛苦,那情景在顾夏心里凝固成一个休止符。
“你怎么了?脸色好苍白。”卡缪关切地问,“不用担心,戴维仅仅输掉了第一盘而已。”
顾夏这才惊觉戴维已输掉第一盘。
也许她真的不该来,她又沮丧又懊恼。也许苏珊﹒帕维尔说的对,她于戴维根本是一种干扰。顾夏对卡缪道再见,“对不起,我头痛得厉害,有点发烧,要去休息一下。”
卡缪看见顾夏精神不振的样子,只好说再见,莫尼卡也拥抱她说再见,科林微笑着和顾夏握手话别。
那天戴维﹒麦格雷迪生平第一次输给鲁塞,他觉得简直没有颜面去见顾夏,事实上他回去的时候顾夏已经走了。戴维在更衣室把球拍砸得粉碎,科林闯进来,等他发泄完,问他,“你恨鲁塞?”
戴维颓丧地坐下来,摇头,“不,我恨我自己。”
科林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下个月的美国网球公开赛才重要。奥运会嘛,积分奖金都少得可怜,你看莱顿他们根本不来参加。对于职业选手……”科林恨自己竟然只能以这样虚弱的借口安慰这家伙。
“可是我真的很想拿下这场比赛,你知道。”
“我知道。”科林缴械,“不然我也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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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夏离开网球场回到酒店,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布洛迪是否还在这里,如果他在他会留她吗?顾夏叹气,留不留她又怎么样呢?她是不会留下来的了,她回到这里也不是为了留下,她是为了离开,她要回去取护照。
打开房门,空无一人。顾夏未尝不遗憾的,虽然她要离开了,可是此刻她发现她还是希望能再见布洛迪一面,再看他一眼,和他说一句再见。为什么,对卡缪、对莫尼卡、对科林……对那些不相干的人都可以从容地说一句再见,对最应该说再见的那个人却没有机会。
简单地洗了个淋浴,穿上t恤牛仔裤和球鞋,对着镜子涂上玫瑰色口红。十几个小时前对镜理妆还是你侬我侬,果然世事如棋,这个世界上变化最快的不是电脑病毒。
但是至少不需要对全世界宣布自己失恋了,顾夏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笑,提起行李,戴上墨镜,走出去,关上门。
没有了爱情,至少还有自由,并不能说一定是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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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洛迪回来看见顾夏的裙子躺在床上,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一切。他喊顾夏的名字,找遍每个房间,可是没有,她不在,她已经走了。
他恨不得杀死自己。真傻,他应该想到的,即使要走,至少她要回来拿证件。为什么他要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找遍整个奥林匹克体育馆,为什么他不留在这里等她,为什么当时他要流泪,为什么他要将她逼走。
现在顾夏走了,他要怎么办呢,他要去哪里把她找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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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夏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澳洲已经不能留,欧洲现在不想回,在悉尼国际机场候机厅看航班记录的时候,她想起米兰﹒昆德拉把地球仪拨转一圈,说“难道没有别的地球仪?”那一刻顾夏觉得自己的人生全盘皆输。
她一直是孤独的孩子,如此的孤独、沉默、骄傲、偏激。亚历克斯曾经对她说,顾夏,你的激情会毁了你,也会成就你。她想对他说,激情不会,但是你会。
亚历克斯曾经问她,你相信命运吗?她说,如果命运对我好,我就相信它,否则我就扼住它的咽喉让它听凭我的意志。后来她觉得她是乱说的,那些慷慨激昂的话全是乱说的,她把他的问话想了千万遍,她觉得他就是她的命运。他在这里,所以她来了。
过去的许多年,顾夏没有爱、没有恨、没有信仰,她只是活着,觉得不活也无所谓,一直到她遇见亚历克斯。
他站在蓝色球场上,穿着一件白色衣裳,他肩膀上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他将一只球打得好远,差一点就落在她的头顶,她拾起那只球递还给他,他笑着摆了摆手,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只。她看着他的笑,手臂一直僵在那里忘了收回来,很久以后她知道那就是她的命运。
那个刹那太美,刹那春暖花开,阳光普照,冰川消融,美人鱼唱歌。刹那间顾夏的世界变成彩色,从此她知道生命是有意义的,有一种爱情值得粉身碎骨,有一个男人完美无缺,除了他的婚姻。可是她不在乎,那时她太年轻了。那么年轻的时候,她无可挽回地爱上一个永远不可能爱她的男人。“你就是我的命运,我怎能不相信你呢?”顾夏想,她从十九岁开始爱上的这个男人,如果她能活到九十岁她还是一样爱他。可是他对她说,我很抱歉。
梦里泪流了一脸,醒来再无法入睡。飞机仍在高空,高处不胜寒,顾夏只想睡觉,吃了很多药片还是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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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医疗处,旁边有一个人半仰半卧地睡在椅子上,手里抓着几张报纸,报纸一角还咬在嘴里。顾夏笑着把报纸从他嘴里拽下来,他一下子惊醒。顾夏说,“莱顿,你好。”
“叫我阿休就行了……”休﹒莱顿迷迷糊糊地说着,又要栽下去睡,然后忽然清醒,睁开眼睛问顾夏,“是呀,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吃那么多安眠药?自杀?”
“没有,只是睡不着,时差的关系。”顾夏叮嘱他,“阿休,这件事不要告诉布洛迪。”
“我知道,你怕他担心!”了然于胸的样子,“当时我吓坏了,差点打电话给布洛迪,可一时想不起他的电话号码,我存在另一只手机里——你真的没事吧?”
“没事,”顾夏问他,“你怎么会在?”
“我们坐的是同一班飞机呀!”莱顿兴奋地说,“我没打奥运会,那些记者没完没了地攻击我,我懒得在澳大利亚受罪,索性提前来纽约备战,下个月是美国公开赛嘛,没想到遇见你!你怎么没跟布洛迪一起?”
“我想一个人走一走,没有目的地。”其实为什么飞到美国呢,也许是想念西海岸阳光灿烂,而且实在无处可去。
“那就跟我去纽约看美国公开赛吧!”阿休很开心地邀请她,“你也喜欢网球不是吗?我见你去看比赛了,跟坎纳斯、卡洛斯,还有卡洛斯家的莫尼卡坐一起。”
“卡洛斯家的莫尼卡?”
“是呀,莫尼卡﹒佩尼洛普,卡洛斯那小子的漂亮女友,走到哪里他都带着炫耀!怎么了?”
“没什么,”顾夏笑,“你为什么不过来打招呼?”
莱顿挠头,“我是很想去跟你打招呼呀,但我不想跟那两个小子打招呼,所以没过去。”
顾夏只是笑。
她叫莫尼卡,她是卡缪的女友,不是戴维的女友。
窗外阳光明媚,顾夏决定让心情尽快好起来。想到网球场上的欢呼和掌声,干爽的阳光火辣辣照着脊背的感觉,还有饮料里的冰块沙拉沙拉作响,她恨不得立即飞身下床。她不想憔悴下去了,因为没有人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