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饮血
李彦眼珠子转转,又想出个办法,挨到素寒身边,果断抱住她一只手臂,卖力扭麻花,使出平日对付阿娘、大哥的甜笑必杀技。
“姐姐,要不,你坐在这里等,我去府衙找大哥拿钱来结账?娘会说我,大哥不会。”
“小孩子独身一人,很容易让拍花子偷走,而且你那么能吃,肯定天天饿你。”
“啊?”
“那我在这儿等,姐姐你回去拿钱?”
“若是有仇家劫你,以你刚才吃的分量,应该能顶三天饿。”
“啊?”
小胖墩撅起嘴,肉肉的圆脸上,满是惊讶委屈,黑黝黝的眼睛里镀上一层水光,简直不敢相信姐姐说的话,我不是人见人爱的小郎君吗?谁舍得饿我?
小手到是很老实的,主动开始解腰带,但是整个人散发出的悲伤,简直铺天盖地。
于是成功的引起了店家的注意,店里团团转招呼客人的黑瘦男人,以为这边有什么状况,急急的小跑过来。
吓得小胖胖肥肉一颤,躲到吃完馒头,正剥枇杷皮的女子身后,脑袋埋在姐姐背上,翘起屁股,假装自己很小一只,没人看得到。
“李小郎君,您吃好了?对本店味道还满意吗?有什么建议您尽管吩咐。”
“咳咳,味道很好,我都吃饱了,正想睡觉呢。”
说完,顺势假装很困,身子呈大字熊抱状,整个儿扑在素寒背上,不忘打个哈欠,揉揉眼睛,演足戏份。
“我困了,掌柜,我先回家,等会儿让家里人给你送钱过来,好吗?”
“好的,好的,李小郎君,下次再来,我们还有新菜,等您来尝呢,到时候您品评两句可是活招牌。”
“肯定来,大厨做刀功了得,鱼鲜肉嫩,桌上是给他的赏钱。”
装大人口吻的李彦,还机灵的把桌面上散着的铜钱说成打赏。
闻言,黑瘦男人笑起来,像黑面疙瘩起花,殷勤的送她们出了店门。
“原来我还蛮有名气的,第一次来的新店,都知道我的名字,店家还让我赊账,唉……虚惊一场,姐姐看你把我吓得。”
吃遍绵州城的李彦,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在食肆间的传闻里,已经是一只小有分量的老饕。
“能吃出百多斤肉,你光凭食量便会很受店家欢迎的。”
“姐姐!”
小胖墩竖眉瞪眼,讨厌所有攻击他体型的话,就算是他崇拜的女刀客也不行,胖子的尊严和体重一样重,再说哪里胖,阿娘她们都说是福气!福气!福气!
“为什么不用腰上的小金猪和香包抵押呢?”
“那是大哥和阿娘送给我的,不能让别人碰。”
小胖墩大声的回答,还在在意着素寒说他胖。
女子停了脚步,俯身下来,在李彦耳畔低语,幽冷似黄泉水,因为两人间极近的距离,他几乎能看清楚她森森瞳孔里,蔓延的黑气,仿佛一片黑暗阴影,笼罩住一团肉肉。
“那为什么,不怕我呢,我昨晚砍了一个人的头,你看到了,对吗?”
“彦儿,素寒你们回来了?”
温润如滚珠落玉盘的男音传来,两人中断对视,小胖胖一个激灵回神过来,扭头,梆……梆向男子跑去。
“大哥!大哥……”
接住胖妥妥一团的男子,迎光微笑,拍了拍,头直往怀里拱的小人儿的,后脑勺,直直看向对面的女子。
素寒缓缓直起身,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对李屿点下头,就打算与李府大郎君错身而过,已是陌路,何须更忆往日情。
李屿笑容不变的伸手拽住女子的胳膊,搂住小人,温声说。
“素寒,我有一个惊喜要给你。”
被迫止住身形的女子,想到什么,眼里讽笑戚戚,不与回应,好像拦路的是只杂草,是石头,柔劲一拨,男子便觉掌心酥麻无力,只得无力放手。
与女子错身而过的俊朗男子,神色不见半分羞恼,笑容反而更大,仿佛有值得他开怀、得意的事被发现。
昨日弃者情至而断,素寒若是断不了呢?你该怎样……
“大哥,姐姐好像不喜欢我,她说我胖。”
思绪让自家小人儿,使劲拉袖子的动静打断,李屿低头看小胖胖,肥嘟嘟圆脸,皱眉做担忧样,黑黑的眼眸全然信赖的望着他,仿佛一切难题在他这里都能得到解答。
“肯定喜欢我家彦儿,不过姐姐是练武之人,可能是讨厌懒惰的胖子。”
“彦儿不是!”
小胖墩大声的反驳李屿,把脸胀得红彤彤的,委屈的扁着嘴巴,继续分辨。
“我今天上街都是自己在拎东西。”
“对呀,彦儿不是,姐姐自然会喜欢你的。”
“彦儿喜欢姐姐吗?她是不是和我说得一样厉害,与众不同。”
“嗯嗯,姐姐好厉害的!”
“哈哈……,所以你要多去找姐姐玩,让她知道彦儿很乖,喜欢彦儿……保护彦儿。”
李彦得到大哥的安慰,顿时阴转晴,笑脸大大的的对大哥撒娇。
李屿掌心摩挲李彦的发顶,父母和其他年长的兄弟,都在莫测时局中安危难定,只有这个小人儿什么都不懂,无忧无虑,若有万一……,素寒你一定要再帮我,为李家护住一条血脉。
素寒转过内墙,便看到坐在庭院石凳上,抱着盒子等人的素心,脚步一顿,她唤了一声师姐后,再提步上前。
以娴静坐姿等候的女子,闻声侧身看过来,秀眉起波澜,一双偏圆润的眼睛,神色复杂,似责怪、似无奈。
“你有伤在身,怎么出门去了,应该静心养伤才是,免得我和师叔担心,我中午亲自下厨炖了补品,等你回来吃呢。。”
素心起身嗔怪的对不顾惜身体的素寒说,把师姐关心师妹的姿态做足。
素寒似笑非笑看了素心一眼,没说什么,径直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自师妹背对她进房时,素心脸上的笑消个干干净净,心里有点不安,但还是捏紧食盒的手柄,深吸口气,跟在后面走进去。
“等到现在,你们应该是想出主意了,直说,我听着。”
素寒解下寒霜刀放于圆桌,随意落坐在方凳上,抬手给素心做了个自便的手势。
素心站在门口,直直的盯着桌上的刀,心想素寒还真是素寒,后宅女眷那套客套用在她身上,纯属浪费口舌,食盒放在桌面,坐于另一端的她,心一横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师妹,你杀了星剑门的一名主剑使,两门已经接下仇怨,我们只得对外说,刺客来袭,你与之激战两败俱伤,寒霜门元气大伤退出太守府回落月山。”
“区区一个星剑门主剑使,就让你们怕成这样,师姐,我们寒霜门是江湖门派,交手死伤再正常不过,一点响动就要退回落月山?”
素寒突然笑了,勉强算是清秀的面孔,如同有另一个人醒来掌控,五官皆未变化,面目却张扬邪性起来,气氛陡然一寒。
“寒霜门的落月山和在绵州的正式地位,是我用为李府卖命十年换来的,现在你说要退,退去哪儿?”
“师妹!你为师门做的,我们一直铭记在心,但寒霜门只是起于市井的小门派,建立不足十年,人数不到三十,根基薄弱,如何跟江湖其他大宗门相争!
况且门中都是女子,要嫁人、要生子,大多只想安稳生活,不愿陷入纷争,而且现在已经因你小有名气,得到官府承认,不如和从前一样,进内宅保护家眷,避开江湖争斗。”
素心顶住师妹逼人的气势,一句句调理清晰的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些话在她心里考虑良久,今天终于对师门最大的支柱,也是最大的阻碍说出来。
岂料素寒听了仰头大笑,眼里有恍然大悟和涩涩自嘲。
“哈哈……,当年为入内宅侍奉女眷,师傅请人教我们读书知礼,我看书上写的圣人言语,人性本善,待人宽和,天下大同。
就知道全是读书人弄出来骗自己的狗屁,这世间一出生就要分个三六九等,我们为父母所弃,师傅养我们、教我们,只是要卖与富家为武婢。”
“从我知道,自小学武是为了增加价钱开始,我就立誓,
我要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师门,不是略懂皮毛的牙婆下九流,
我要有官府的承认,立山头在民间正式招徒传宗,
我要有田庄、土地,不以卖弟子为生。”
“师妹!这些都是我们曾经的愿望,现在已经完成了不是吗?”
“完成了?我腥风血雨里拼出来的小小寒霜门,如今要再跪回去,做内宅武婢,好,很好。”
素寒说到沉痛处,眸色极冷,为之奋斗的目标,看起来达成了,原来早变了模样,或许在她心里变了模样。
“素寒……,那你要怎样!我们要生存下去,在江湖拼武力、拼地位?
女子本就势弱,更何况在男子主导的世道,你是练武奇才,可以在李太守那里挣下名望、基业,其他人呢?
我,师叔,所有弟子,都只是中下资质,功法、资源又薄弱,打下基业的是你,费心维持的是我和师叔,我们耗费的心血也不少,我们都是为了师门好,对不对?”
素心紧紧握住,师妹的手,试图诚恳与她沟通。
“师姐以往读书,难道只学了世间给女子立得规矩,卑顺,要顺父敬夫,养子,多走一步不对,少做一分,其他女子就先跳出来压服异类,用满嘴柔弱钉死自己。
我们武功可以不输男子,为什么不继续走下去,女子亦能以武安身,以武立身,保住我们好不容易才有的一点江湖位置,只是顶起一个小门派而已,很难吗?试都不愿试?”
素寒反问,试图说服意见完全相左的人。
“师妹刚则易折,我们的师门,太孱弱,保不了我们,改不了世间规则,我们只能先用柔顺保全自身,再一点点的积聚力量去改变,而不是灼痛他人熄灭自己,那样太决绝,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留一条路。”
“朝堂里,太子毕竟是嫡长,晋王一系的李太守,自身危矣,截止这回你击退星剑门重伤,已经算完成了十年之期,我们立即回师门,不再搅入朝堂江湖的争斗。”
素寒沉思过往,在外听令李屿为晋王做事的时候,几乎没有回过,她心心念念建起来的师门,算起来后收的门人弟子全是陌生人,可能意图闯荡江湖,为师门扬名的只有她自己。
凝神关注,师姐镇定自若眼神背后,隐藏的紧张、恐惧,素寒突然明白,她心中的寒霜门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在强求一群女子,跟上她的步伐,走她的路,和当初反抗师傅有什么区别。
“或许你是对的,但我选的路,我要去走,此后与你们无关,保重!”
“师妹你什么意思,不和我们一起回去?”
素寒将手压在桌上食盒上,再说了一遍自己的回答。
“我退出师门,从今往后,寒霜饮血与你们无关,你们可以改名、换地方,各自相安,江湖不见,这炖汤就派不上用场了,请回。”
说完,在素心惊恐睁大的瞳孔里,慢慢将食盒推向她。
素心心跳的很快,安静得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想解释什么,几次翕动嘴唇,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已经得偿所愿,江湖不见,还要什么。
“素寒!星剑门剑师云朴约战,十日后,午时城外平山见。”
田师叔急急忙忙的冲进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