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虽然已到府上三四天,但总归不得良机。孟桓又初来乍到,正是众人瞩目的时刻,白日里只好虚度。
午间散学后,两人匆匆打过照面。裴盈盛情邀他共宴,他只能在阁楼上作陪,还冲她招了招手。江筠也不多看,只是思量着踅回住处。
直到月色渐浓,主客和仆人们都用过晚饭,孟桓才从宿雨楼上下来。
江筠在南园和小阁间散步。夜晚寒气重了,连池上的残荷也显得枯瘦。她抬头看那枝桠掩映的明月,走着望着却没有尽头。快十五了,她在树下看不到圆满。
孟桓将折扇收进钱袋里,在银月的照耀下,踏着落叶簌簌地走。此刻她正坐在石上发呆。
萤火点点从眼底流转,江筠惊得回头看,果然是因他才有的这般景象。
“来了?”她道。
孟桓拉她起来,微笑道,“这里露重,别着凉了。”
二人在僻静的小道上漫步,竹影落在青衫上。
江筠问他:“头一回做琴师,心得如何?”
孟桓沉默良久,才叹道:“如听仙乐耳暂聋。”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立刻环顾了四周,好在无人跟着。
他低头悄声说:“我中午看了一下,在北院正殿两侧,有两间书房,我们明晚四更时去一趟吧。”
江筠点点头:“我想着也是,那你明晚叫醒我。”
商议好了,孟桓送她回住处。
一路上丹桂馥郁,花丛里尚有晚秋的繁冗,还有些秋虫在低哑嘶鸣着。
远远能望见松籁阁了,孟桓问她:“这小姐只会胡缠。我连吃饭也不能陪你了,筠儿生气吗?”
江筠摇摇头,“那倒不会,因为我相信你做事分轻重。”
他怔了片刻,又笑道:“就没有一点为我吃醋?”
“吃什么醋,与我有什么干系。”说罢转身要走。
孟桓一把拉住她,他还有话要叙,“宋先生肯定也见识过的。她今日差点毁我清白……”
江筠挣脱他,冷笑道:“这话好笑了,你一个大男人,她还能拿你怎么样?”
“是呢,为了断她念想,我都说我有断袖之癖了。”
江筠瞪大眼睛,其实保不准是吐露心声了,她脑中想象他与哪个男人和和美美的画面。
“你想什么呢?”孟桓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我当然说,我恋慕的是同窗,姓宋。”
江筠反应过来,“你拿我做幌子干嘛?”顿时脸上火烧。幸而是在大晚上,不然脸色不能见人了。
“罢了,随你吧。”她往小阁开溜。
“嘶——”孟桓突然喊了一声痛,低头捂着小腹。
“又怎么了?”江筠赶回去看他。
他气若游丝道:“裴小姐,给我的茶……好像是垄楔的春洄茶。”
“什么意思,下毒了吗?”她皱着眉问。
“不是,是那种……用于床笫的……”
她猛然挣开他,“你撒手——那你、回去想想办法。浇盆凉水也好……”
他刚才是装的吧,这样抓着她的手,丝毫挣不脱。她又急又慌,冷风吹得脑门发烫。
“你帮我找找凉水。”他低头哀求道,不像是做假。江筠也是第一次见他慌神。
她抬头看他时,中天月圆,眉眼在月光下有淡淡水痕,好似蕴藏着无限旖旎和绮靡。
当下心已经全乱了。醉红当作桃红,无色正是绝色。
孟桓指尖在她唇上轻抚,也许是假胡子太扎眼,他下不去嘴,干脆躬身吻在她颈上。
她呆滞了一瞬,随后卯足了力将他推进池塘。
昨夜那么一闹,她睡得一点儿也不安稳,想起来自然又气又羞。
翌日起了个大早。穿衣时,穗英来敲门,说郑琴师感染了风寒,盼她去看看。
“活该。”她啐了一声。低头看看装束并无问题,还是起身往采苓院去了。
门是虚掩着的。她敲了两下门,见无人应答,便探头往里看。
孟桓躺在楠木床上,被子盖得很严实。双目紧闭着,脸色苍白,看来是真的生病了。
她慢步走到床边,挪了一把梨花木椅坐着。这幅病弱的模样,确实让人于心不忍。她伸手轻探他的前额——好像还有些烫手。
他是被手温冰醒的,惶惶睁开眼。江筠见他憔悴不安的面容,迅速抽回手。他忙说:“筠儿,是我不对。”急得呛咳了几声。
“我去给你倒碗水。”
喝了水,又简单擦拭一下,好像气色好多了,只是欹在枕上看她。
“平日里不是生龙活虎的,怎么沾一下凉水就病成这样了?”
他瓮声道:“那水脏。”
江筠回身看他一眼,大抵还是糊涂的。晾了手巾,又坐回椅子上。
院外已经有下人走动了,也有车马铜铃声从长街外传来。
孟桓在晨光里翻了个身,他嘴欠道:“你这样照顾我,不就坐实了‘断袖’的罪名吗?”
“净会胡说!”还有心思说笑,看来是好了,江筠起身要走。
他忙伸手拉住她,低声哀求道:“别走呀,我还有话要说。”
江筠站着看他撒娇。他垂首道:“四更还是要去,但我现在身子不太爽利,筠儿能帮我熬些药草吗?”
南窗下有仆人临时搭的药炉,江筠按他说的方子,煎熬了一壶,很快满屋是药香味儿了。
煮药得花一个时辰。江筠打算去找些吃的,听见陈九在门外请他,“宋先生,小少爷已经到书房了。”
她起身理理衣装,悄声对孟桓说,“你这模样,还是告假一日,料想他们也不会太为难你。”
孟桓点点头,“嗯”了一声,又虚弱地闭上眼,“你常来看我。”
“知道了。”顺手替他掖了被子才走。
可巧的是,一开门就撞见裴盈了,她身着桃红的衫裙,有意盛装而来。江筠正想打招呼,却被一个冷脸撞开了。她只是一笑。
到了四更,她也不敢睡太沉,只是和衣躺着。
孟桓在窗边敲了暗号,她问是谁,确认是他后才开了窗,他从窗户边跳下来。
孟桓好像气色好了许多。此时中庭一片寂然,四更正是府里人畜沉睡的时分。
二人潜行来到北院。东西两侧各有两间书房,都从外上了锁。孟桓手里亮了亮钥匙,问她:“先去哪间?”
东侧这间是下人常出入的,比裴绮院中的小书房大三倍有余,料想此处不会有什么机密,她道:“先去西侧那边吧。”
孟桓点了点头,信手翻找起钥匙来,江筠在他身侧望风。
开了门以后,她点起灯盏。这间房四壁是陈列了古玩字画的书架,有不少是名家孤本和藏品。虽说奢豪了些,但也与普通书房无异。
她擎着灯盏往里走。孟桓拉住她,“你也不怕什么机关暗道,还是让我先探路吧。”说着把她拢到身后。
书房廊道上也间或有灯烛,他伸手点了一盏,加了一道炽照符,火光变得更明亮了。
走到此处,能看见两侧横陈的刀架,有不少是垄楔和乌陶的制式。她觉得在江中能发现这么多域外痕迹很诡异,吴慎恰巧是司外事宗籍的典仪,难不成……
正想得入神,一把刀鞘的镂纹钩住衣服,刷拉一下扯塌了刀架。
“谁在里面?”路过的人声在门外质询。孟桓迅速灭了灯,将她带到壁橱后躲着。
她听得心跳快要破体而出了,悄声问孟桓,“是裴绪吗?”听声音有些像。
孟桓也悄声回,“怎么可能,他今晚在许娇娆房里呢,是起夜的仆人吧。”
江筠有些吃惊,刚想说什么,却被他捂着嘴,门外那人靠近了。她瞧见漆黑的影子在地上晃了晃,估计也是害怕了,那人不敢往里面走。但也说不准是否会叫人,眼下空气沉滞如潭。
“喵呜,喵……”夜奴不知道从哪个地方窜来,那仆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小祖宗啊,谁把你放在这里的。”
江筠看着夜奴的影子扇了他一巴掌,又吼叫着跳走了,心里暗自窃喜。好狸奴,出去了一定要奖励小鱼酥。
但是还没庆幸片刻,就听见咔嗒一声,门被锁上了,下人嘟囔着独自走远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发现自己以一个不太雅观的姿势压在孟桓身上,忙起身离开他。“门锁上了,我们怎么办?”
“别慌,我连法阵都不怕,还怕这小小门锁吗?”
他重新点了灯,低头问她,“要不再往里边找找吧?”
二人走到尽头,似乎没有路了。至今也没有发现有用的线索,她心里有些着急。孟桓停在一个角落,细看了一下,屈指在地板和橱壁间敲击。她蹲下来帮忙,果然敲到了中空处。
挪开盛竹简的瓷缸后,再揭开木板一看,居然有一道向下的木梯。江筠觉得奇妙,原来话本里说的也不算胡诌。
他先持灯走下去,又回身牵她慢步走下来。这地下的陈设与方才所见大不相同。江筠被霉尘呛得咳嗽,她一手掩住口鼻,一手举起灯盏。
除了数不尽的金银玉器,满目琳琅的珍奇瑰宝,屋中央还架着铺了兽皮的玉座。也不知是误入了哪个须眉浊物的美梦。
江筠想走近去看那坐席,却被孟桓拦住了,“别去,靠近了有暗箭。”他指指头上。
只好就此作罢,她叹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尽头处的箱笼里似乎值得一探。但是箱子上锁了,试了几把钥匙都没有打开。
“干脆撬开锁吧,”孟桓找来一把短匕首,用劲破坏了锁头。她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果真放满了函书密文。她怕蜡油滴到信上,将灯烛转交给孟桓,自己在一旁循光查看。
有契书,押书,也有与其他官商来往的信件。她拆了几封,所涉的有买官贪污,自然也有买凶杀人,还有不少是垄楔文写的,她看不明白。
找了几札,终于看见和吴慎往来的信函,除落款外皆是垄楔文。她直觉这是涉及江霈的重要证据,但她对域外文字一窍不通。
她将信件拿给孟桓看。孟桓知会了,也表示难办,“你先收着吧,别的东西先不动。”
江筠点头站起来,不知为何有些僵硬,觉得手里的纸片有千斤重。
“灯快燃尽了,我们出去吧。”孟桓见她僵着,便拉她往外走。手冰成这样了。
“门锁了,我们怎么出去?”她颤声问道。
他点燃一道风符。这底下不只有一个出口,还有一处连通东边的书房,可以上去。
江筠亦步亦趋跟着,不知不觉流了满脸的泪。
“筠儿,”孟桓低声嘱咐她,“把信给我吧,留在你身上太危险了。”
她点点头,将信交给他。
“你说,裴陟要是回来了,第一时间去书房,那事情不就败露了?”
他召来一只信鸽,绑好信件后放飞鸽子,耐心和她解释道:“放心吧,府里早就埋伏了线人,他们会提前把管家支开,保证他开不了书房门。”
江筠止住眼泪,正色道:“多谢你。”她觉得怎么谢都不够,可是她一无所有。
“别说这些了,先回去歇息吧。”他终究是忍不住替她揩拭涕泪。
“嗯。”她闭上眼,注定是不得安寝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