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翌日清晨,裴绮在前庭行了拜师礼,其余一切从简,直入正题。
江筠大抵摸清了他的脾性,大字不识一个,但是脑瓜不笨。头几日按规矩带他念书,教他捉笔,不听话便横眉竖眼,依稀也有些成效。
其实她没有他心中的那般神勇,除了骑射再无所长,只是能唬得住他罢了。
他坐不住,性子一上来,江筠便斥他:“再这样,你爹更不把你放在眼里。”说得他又恨又气,只得浆坐在椅子上念书。
但也并不是一味压着,偶尔给他尝些甜头,也能收买人心,连送茶水的陈九都夸她管教得好。
午饭后,江筠离了书房,准裴绮歇息一个时辰。
春菊候在庭前,请她去裴盈所居的宿雨楼。
她有些诧异,大抵从风闻中猜出些什么,不太乐意去。但是丫鬟再三来请,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一趟。
还未登上阁楼,便听见房内传来古琴声。江筠仔细认了半晌,才听出曲调是江中盛传的《采莲迟》,讹误多得令人啧舌。
春菊上前传话,裴盈袖了手,款款走到跟前来行礼。江筠被她房内的香气扎得直打喷嚏,抱愧地回了一礼。
“哎呀,宋先生好生俊秀,所谓的青年才俊大抵是如此吧。”她示意丫鬟退下,言语间丝毫不顾忌闺房礼数,只是直勾勾盯着。
江筠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怕那目光凿穿自己,连忙拱手道:“小姐过奖了。不知金口传唤,有何贵干。”
“嗳,先生何必拘谨,这里也没有外人,当我是自家姐妹就好了。”她伸手要来拉她胳膊。
江筠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脸上还是笑着。裴盈只好先坐下,指着琴谱问她,“先生可识音律,这儿有几个曲调我总是弹不好。”
嗯……何止一个。江筠笑着摇摇头,说:“不识。”末了补上一句:“外行怎敢妄言。”
“可不是呢。婶娘说要替我募个琴师,这都好几日了,人影都没见着。”
“小姐稍安勿躁,说不定明日就有了。”她微笑道。巴不得多招些琴师来,别缠着她才是正事。
裴盈听了娇嗔一笑,越发要做出风情万种的姿态,让江筠头皮有些发麻。
这裴小姐,说中人之姿都算夸奖了。若是只遮住上半张脸,看得,只遮住下半张脸,也看得。奈何中庭有些长,要费些马力才能阅览,而且一笑便有些对眼。
她默默低了头。被人这样拘着,便生了些无礼数和不耐烦。
“我听说宋先生是新科举人……那先生可曾有良配呢?”裴盈伸手摆弄起小扇,明面上不刻意,实际问到紧要处了。
江筠摇摇头,“不曾有婚配,但小生有瞩意之人了。”
她来此处绝不是为了情爱,自然要快刀斩乱麻。
裴盈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也在盘算区区举人配不配她多费口舌,“哦,原来如此。那先生早些歇息吧,还请多担待我那好弟弟。”
江筠应承了几句,便厌倦地下了楼。
午间迷糊了一会儿,简单梳洗后又前往琅云轩。庭院里阒静无人,料想小儿还在歇息。
谁知一踏进书房,就看见裴绮慵然坐着,一位细眉圆眼的白净男子立在身旁,一颗颗喂他糖丸。
江筠闻到了一丝酒气,忍不住皱眉。十有八九,这位便是裴府的二公子吧。一看便知是那红衫翠袖下流连之人。
“宋先生好。”他仍在逗弄裴绮,见江筠来了,只是轻佻地招呼了一声。
“二少爷,”江筠冷面道:“功课时间已到,请你出去。”
他没想到是这样一位严厉的先生,笑道:“先生好大的脾气。早听说新来的先生一丝不苟,看来此言不差矣。”
“二少爷,切莫带这些糖丸来书房,不然只想着念着,如何学得进去?小少爷年纪小,不懂是非情有可原。做哥哥的要是不懂得避嫌,终究是养出一个不学无术的胚子,何必请先生呢。”
她这些话甚是刺耳,裴绪有几分酒劲上头,登时面色涨红想发作。但一想裴绮在手下坐着,自己早已满身泥淖,何必为直言真言动气呢。
他把装糖丸小食的纸袋扎起,低头叮嘱了裴绮几句。
这时有一位端着醒酒汤的丫鬟进来,见裴绪正在说话,将瓷碗放在桌上,眼神若即若离地望着他。
江筠好像见过这个姑娘。听穗英说,她原是三夫人的侍女,名叫折柳。后来夫人去寺庙里带发修行了,便留下折柳照顾裴绮,只带走她更小的妹妹折葵。
裴绪没有喝那碗醒酒汤,有些踉跄地走了。折柳默默收拾书桌,站在一旁侍立着。她十六七岁,却有些苦相,是一个文弱内敛的女子。
江筠无暇多想,正准备收拾裴绮,先让折柳抱着夜奴出去了。
裴绮知道她有一堆道理要讲,自己却先闹了脾气,“你以后不许和那女的说话。”
“哪个女的?”难道这丫鬟得罪他了?
裴绮小嘴翘得老高,不悦道,“中午找你的那个,我讨厌她。”原来他说的是裴盈。
毕竟是异母姐弟,自然会有些嫌隙的,她也想得通。
江筠道:“行,我答应你。”
“她是坏人……”裴绮漆黑的眼眸里泛着泪光,“去年我在水池边玩,她亲眼看着我掉下去,也不喊人来救我,只说不是她推的……还好后来有仆人经过。”
唉,堂堂富贵之家,竟冷漠倾轧到这种地步,江筠觉得糟心。为安抚他,她在他额前轻轻摩挲道,“那你更要争气,将来文武双全,才能护得自已周全,明白不明白?”
“嗯。”他忍泪点点头。这小孩儿,总归是没有坏透的。江筠又教了他练新字,间或学些常见的俗语。
直至夕阳西下,江筠交代裴绮来日课书的内容。折柳从里间来,声音细同蚊蚋,问她要不要在琅云轩用饭,江筠强笑着推辞了。
还没踏出庭院半步,穗英笑盈盈从小道奔来,“宋先生,听说你同窗来了。”
她一头雾水发问:“什么同窗?”
穗英喜形于色,雀跃道:“是府上新募的琴师,姓郑,听说他和你师出同门呢,现在被别人围在花汀里看!”
她哪来什么同窗,母亲逝世以后,和禹州的老先生学了两年,此后便由江霈教导。非说同窗的话,只能是霜晨。
这么想着,她快步来到南园花汀。那远处抱琴而逃的,原来是他。一群莺莺燕燕,见他赶着去找江筠,追了几步终于作罢了,但脸上都见了神仙般的满意。
江筠在原处等他,想着确实也只有他能让裴府上下变成猴园了。
她冷笑了一句,“我怎么不记得,你是我同窗?”说罢带他走向松籁阁。
孟桓笑言:“说同窗方便行事,不然又让人起疑心了。”
江筠望了望他,月白色银线水纹的外衫,在一片金光里走着,看来甚是光耀夺目。
“以前没听你弹过琴,能做琴师吗?”
孟桓拍了拍琴身,自信道,“你放心吧。我从小和舅舅学过,又同弦姑姑请教了几日,怀星还替我在乐坊求了荐书,保证没有一丝破绽。”
江筠想想裴盈那水平,教她确实有余。何况他这副尊容,哪怕是来滥竽充数的,许娇娆也会招他进来。于是她戏谑道,“来府上被这样众星捧月,心里很受用吧。”
“那可不,你平时都不正眼瞧我,我还以为自己出什么问题了呢。”他说得无辜。
江筠讥讽道:“嗯,我听说裴小姐待字闺中,做个上门女婿岂不正好?”
“好筠儿,你饶了我吧。”他搁下琴,回身把房门关了,商量起正事来,“你这两日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吗?”
江筠掌灯,和他说了这两天的情况,虽无进展,但裴府上下没有生疑,原想明日去打听消息的。
孟桓也说起道府的打算。他与苏合向毅二人通了气,剩下的时日不多,找出证据是关键,实在不行就全身而退,保住性命第一。而且绝不可打草惊蛇,弄巧成拙。
筠儿听着,都一一记心上了,正想和他商量如何行动,孟桓比了个噤声手势。纱窗上印着两重人影。
听屋里没声响了,那影子直起来扣门,“宋先生,郑琴师,夫人让我们来送饭。”
江筠开门一看,是穗英和裴盈的贴身丫鬟秋竹。
秋竹放下饭,又不住打量孟桓,有些娇羞道:“郑琴师,我们夫人说了,小姐楼阁旁有一个采苓院。那处离得近,往来也方便,已经收拾干净了,您今晚就歇在那儿吧。”
“我歇在此处不行吗?我与宋兄自幼情谊深厚,不知有多少阔别的话儿要叙呢。”
穗英替她圆场:“两位先生就不要为难我们下人了,白日里又要教学生,还是各自养精蓄锐的好。”说得两人无话,只好答应餐后各自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