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秋季将近,清晨已有几分凉意。
她睁不开眼睛,又被梦魇和阵痛缠住,但是袒在枕边的手臂能感受到寒意,秋雨淅淅沥沥。
数了几遍檐漏声,终于清醒了一些。榻上有怀星留的小笺,伸手摸了来。
苏合说,她昨晚梦呓,还因为不适啜泣了很久。再过两日便有空闲,到时带她去医馆仔细诊治,现在务望宽心。
她叹了一口气,再不看那些宽慰之语,又重新蜷缩回被褥里。
不知过了多久,白日似乎蒙着层云,照得一切不甚明朗,然而雨停了。
她觉得喉头有股热意涌上来,忙翻身下床去找痰盂,不料一口鲜血吐在地上,满嘴的腥咸味和血沫。她仍旧屈膝跪着,完全怔了。
孟桓听见动静,心急如焚地赶过来。他扶起江筠,特意避开了她的伤处。
这细微的动作突然让江筠清醒了,她猛地推开他,从枕下掏出匕首,刃尖对着他。
“你到底是谁!”她说这话用足了力气,嘴边的血渍也溅落在衣襟上。
他知道她的旧伤,而且初逢就露出太自然的关切,怎么想都是怪事。
孟桓被她这番举动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一改种种关怀,阴阳怪气笑道:“这就是所谓的‘恩将仇报’?一个月前,你冲犯了山中净修之地,摔得频死,我救了你,好生替你疗养着,结果你不光不告而别,还想杀了我?”
“你……口说无凭,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
“不记得,大概是摔坏脑子了吧。你也知道,人是不经摔的。”他看了看颤抖的刀尖,陷入沉默,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烈的女子。
她脸上仍是不信,但也不清楚应该不信什么,“那你在城中见了我,为什么装作不认识?”
孟桓摇头说:“我以为你是厌倦深山老林,不愿再见到我,我才顺着你的意思来。”
“你别信口捏造!既然照顾过我……就说些旁人看不出来的事。”
孟桓想了想,屈指数道:“这好说,你是樟阴县人,家中算上可信的仆从有六口人,霜月出生,右腕上有一块蚕豆大小的疤痕,颈上有一颗小痣,虎口……”
“够了!”她红着脸喝止他:“你这个禽兽,你对我做了什么?”
孟桓听了,也红着耳根说道:“我没有,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请了专人看护你,刚才说的那些你写字作画时就能看见……”
他摆手辩驳,脸上不像说谎的神情,她有些动摇了。
“如果你真的救了我……抱歉,”她打断他,已经无力再动气了。她将匕首收在一边,“我什么也不记得了,还是要多谢你。”
孟桓笑道,“不指望你报恩了,好好活着才不算白费功夫。”他递来一块手帕。
江筠接了手帕,将嘴角的血痕擦干,刚才大动肝火耗尽了力气,现在似乎又眩晕起来了,只能虚弱地靠在榻上。
他倒了一杯温水,从袖间掏出一盒药丸,“这是救命的东西,你先吃一颗。”
在亲眼看见她吞下药丸后,才退出房间,在灶台上煎煮药草。
用药以后,身子好像畅快许多。
她将晾干的手帕取下来,想去东厢问些究竟。路过禅房时,沉香和樟木香缭绕,又听见姑姑低声诵念金刚,木鱼声遥迢。
孟桓煮好了药,正准备送去,抬头便看见来人。
“来得正好,你来了我就不必送去了。”
“……你和苏合都是这样好心的人,我配吗?”
孟桓诧异地看她一眼,“什么胡话,上天有好生之德,难道你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我……”她无言以对,只是进来了,将洗净的手帕放在他桌上。
孟桓将蒲垫堆到她脚边,“客气了,月中那夜你可不是这样的。”
江筠离他远远的坐着,“你和我说说吧,我想记起来。”
孟桓笑了,促狭得像有一肚子坏水,“那夜月色皎然,云淡星稀。你喝得烂醉如泥,在我怀里又哭又闹……唉、别走,我不骗你了。”他忙着拉住起身要走的江筠。
“我生平,最讨厌轻浮的人了。”她正色道。
“轻……浮?”他也是生平第一次听人用这个词说他。半晌,他妥协道,“那好,你不喜欢,我不这样就是了。”
他欹身靠在桌边,慢悠悠地斟两盏茶,所言恰好是缀连记忆之事。
一个多月前,她从荒祠中逃出来,走投无路时,只得从悬崖上纵身一跃。
原来那处是琉山的萍渊。孟桓趁月色练剑,远远看见崖上有人坠落。所幸跳的是不高的山崖,否则深潭阔水也救不活。
待崖上窥伺的蒙面人离开后,孟桓才潜入水中,把江筠带回来。
这一跃不光摔出了内伤,醒来后脑子也不太灵光。经常说胡话,很多东西也想不起来。
“我向舅父求了最好的丹药,才慢慢把你的小命拴住。”
江筠听了,虽然不知道真假,但谁会对救命之恩无动于衷呢,“我这一个月,一直是糊涂的吗,有没有清醒的时候?”
孟桓凝眸道:“你大概糊涂了七八日,后来就清醒了。所以和我说了不少实情。”
“我说了什么,”她立即面色忧惧。
“说了一些来历,生辰八字,还有家人……”
“家人是怎么说的?”
孟桓盖上盏盖,柔声道:“说你父亲受了冤屈,姐姐也枉死刀下。”
她眼中酸涩,忍泪问他:“你信我说的话吗?”
“信。”当初她哭得泪如雨下,谁看了不心疼。何况他亲眼看见崖上那一幕。
江筠低面道:“除了这些,我还说过别的吗?”
“你担心我和舅父受牵连,刚离了床便要走。后来在山里迷了路,让我好找。”
“对不起……”确实是她的行事作风。
孟桓叹了一口气,笑道:“饿了几天以后倒是没想着走了。不过看你总是闷闷不乐,我也托人去樟阴城探听风声……”
逮捕令已经失效,江府封了,新来的道府官员彻查此事。江家的后事是一位于姓女子料理的。
“是显仪阿姐。”她还活着,教人淌下两行热泪。她立刻抬起衣袖来擦。
孟桓用手帕为她抹去另一边的泪。
想到自己也许在他面前哭惯了,他才这样不知分寸,突然觉得丢人,结结巴巴地告辞了。
孟桓觉得好笑,又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