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翌日,巳时正中。
透过窗牖的日光落在衣袖上,照得指掌透亮,连腕上的淤伤也不那么可怖了。
江筠只好搁了画笔,望了望见底的彩碟,在光下撑着脸出神。也只有巳时的阳光才如同半年前的春光。但是那些回忆却成了旧梦,半年如隔世。
她曾在光尘滚滚的小榻前,依偎在霜晨身侧。谈笑的话头游离天外,总是说不尽。
卢侍卫见了霜晨的痴憨,和平时的精干模样判若两人,江筠总是戏谑二人,惹得霜晨嗔她恼她。但她却是真心欢喜他们,她愿意姐姐嫁给他。
霜晨从来没有动气的时候,教训她也是不急不躁的。她不知道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不配安康地过完一生。
她得在画上添上姐姐的模样,就像小时候记住母亲一样。不然越到后来记忆越痛苦越混沌。
她起身去书房里拿颜料,穿过长廊,丛菊开得正肆意。
身着青纱外衣的孟少爷迎面走来,步态慵懒伸着腰,就这么敞开双臂不让人过去。
江筠抬头觑了一眼,停在他跟前两步之外。也不爱搭理他的无端失态,等他没趣了自行走开。
“我看看,这里光正亮堂,气色确实好了很多。”他低头打量江筠。
虽然是关心的语态,模样也极为周正,但是她心里却一阵厌烦,跟你熟吗?就贴心贴面。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正好要去熙山堂……”
他还没说完,便被冷漠地搪塞一句:“我没事,多谢关心。”
孟桓见她漠然的背影,无奈似的一笑,只好去望天边无尽的晴蓝。
踏出宅院,能看见路边几个扎小髻的孩童,爬树,争抢风筝,又下来分食一包蚕豆。
直到走到药铺门前,邻肆酒家的垂旌扫拂着木牌匾——熙山堂。
孟桓踏过门槛,算账的小伙计福生喊了一句“东家”,看身量又比先前高了。孟桓走过去看账本。
“东家,近来菟丝和虎杖行情不错,这两批货还要吗,还是从山里来?”
“从烛山的李家进吧,这几日我忙着,没时间采药。”他敲了敲扇子,又交代一句:“按市利七成给,他家小子摔伤了腿。”
福生点点头,记好吩咐以后,把几卷账本抱到台前。孟桓站着粗看了一遍,这几个月多有盈余,犹是消暑的药材走俏。
他放下账本,三面柜台也不见人,便问:“齐叔呢?”
“在里间呢。”福生答道,又找水壶给他添茶。
他掀起门帘往里间看,鬓角掺白的齐叔正在窗下拣花药。见孟桓探头,喊了句哥儿,手上的活还是没歇下。
“齐叔,不拣了,你能给我配几副药吗?就按庚字的方子,多加二两郁金和三七。”
齐叔把挑好的干籽拨到一侧,问他要这些活血化瘀的药材做什么,是不是哪里伤了。
“不是我用,一个朋友。”他索性不瞒了,笑嘻嘻说:“再各来两副清心安神药和养肝药,我付钱就是了。”
“你小子,这话说的。”齐叔笑着嗔他,随后出了里间,在长脚凳上给他配药。
孟桓提溜着三天的药草,又和福生齐叔交代了几件琐事,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到饭点了,便辞了他二人。
还没踏出门槛,齐叔神秘兮兮地抓住他:“哥儿,你这个朋友,他是浑小子还是姑娘?”
问得孟桓脸色窜红,“嗳,小子怎么还非得是浑小子了?你倒是要小心福生那小子,别让他把莲芯骗走了。”
“东家!”福生听了跳起来,气结:“你别胡说八道,哪次不是莲芯那丫头欺负我?!”
“哎,臭小子,你不理她不就行了……”
趁他俩吵着,这边脸热心虚地开溜了。
日中。
孟桓回到苏宅。也不知道江筠吃了没有,或许可以去前巷新开的饭馆看看,再带些饭食回来。
走到东厢才发现珍膳楼的送过饭了,苏弦和江筠在桌旁等他。
“桓儿吃过了吗?”苏弦招呼他过去。他将两副养肝药递给苏弦,“姑姑,这是熙山堂配的明目清肝药草,每晚煎服二两,有益身心。您吃完了我再去拿。”
苏弦笑着收下,“难为你费心了,快先吃饭吧。”
他坐在苏弦一侧,觑了江筠一眼,看看脸色是不搭话的好,于是拿起筷子安静吃饭。
“来,你们多吃点,还在长个儿呢。”苏弦用竹筷各他俩夹了一块肉。
孟桓笑道:“姑姑,我都二十一了,还是让江姑娘多吃吧。”
“唉,在我眼里,都是半大的孩儿。”
又扯了一会儿家常。江筠本无意探听,还是从他的话里知道不少事情。原来他幼时便随舅父于琉山定居。舅舅是隐居修道之人,琉山虽险,但可种许多救急的药草。所以孟桓会常来城中,一来为药铺医馆送药,二来为入塾。
“怪不得,我看桓儿身上,还有几分仙风道骨。”
“姑姑过奖了。我原本只合长居深山,但这几年已沾染不少世俗,只好觉得人间有趣。”他说这话像有几分自嘲,江筠终于好奇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又垂下眉眼。倒是可以原谅他早晨的轻浮,因他有点自知。
苏弦看了他身后的另几副药,直道:“桓儿拿了这么多药,是身上不舒服吗,住得惯住不惯?”
“哦,这药……”孟桓也往后看了一眼,“不瞒姑姑说,我幼时便和舅舅学医种药,虽然没有悬壶济世的本领,但还是能从人身上看出几分病症的。这药不是自己用……是给一位友人拿的。”
“那是治什么的药,姑姑问得不问得?”
孟桓说:“是活血化瘀药,兼有滋补益气的功效。”
苏弦默默点头,“听着这小友是吃了苦头,可得好好养着。”
孟桓轻笑道:“姑姑不知道,我这朋友性子倔,最不喜别人给他送药,等他疼得受不了时再给他吧。”似乎意有所指。
江筠吃得犯困,心思早就到卧榻上了。近来总是昏沉疲倦,稍一用神便头疼心悸。
收拾好碗筷后,便和苏弦说了几句,回房了。
她深知身体的异样,不知是不是毒物发作,又囿于身份不敢去医馆诊治,旁人又信不过,索性埋头于书册。她性子倔,从七月中旬开始,疼痛益发严重了。
于她,怎么会无端去想杀人放火的事情,只是仇怨不得不报,否则如何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
但她能做什么?暗杀,没有一身武艺,她倒是想拼个鱼死网破。虽说报仇十年不晚,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上十年。
她也怨父亲,自是清高孤傲太久了,虽不曾沾些泥淖,但如今江家是真的孤立无援了。她还能想起谁,五品的赈灾官,对朝廷来说不过是个小枝杈,随时有人能替。可为什么那样的灭门之灾会落在自家头上?
想不通,想不通。每念及江霈殒命的惨状便痛哭流涕,不知道梦里又重回多少次,他甚至没有喊出遗言,没有惨叫,只有带着烈火仆地的尸体。
她闭上眼,让涌上喉间的苦涩倒流回肺腑。
如果真的要伸冤,行得通的法子有什么,她也有思量过。寄长书于朝廷,恐怕到不了要人之手。和江家沾亲带故的朝臣,也在自己尚年幼时断了联系。
要么等待来年杏榜,作为学士入朝,要么从现在开始习武,直至能手刃仇敌。
怎么想都觉得无奈又可笑。也不知叹了几屋子的气。那就等来年杏榜吧,但作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