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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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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筠随她穿街过巷,来到了一个僻静又素朴的宅院。从外墙看,屋宇建制颇为宽大,只是门上没有牌匾,也没有显贵的装饰。进了前庭,才发现宅内别有洞天,连廊外都花草繁茂,掩映山石,素雅中透出奇巧。

    苏合的厢房在宅院深处。江筠立在门前,见她从箱箧里找出换洗的衣服。“这是家兄年少时的衣服,你看看合不合身。”说罢领着江筠到隔壁,试了水温后,便留她一人在房里洗浴。

    浴桶里放了不少药草,有心了。江筠将身子沉在水里,任氤氲的热气蒸得脸颊发红。

    苏合姑娘,应该不是坏人吧。那一双沉静温柔的眼眸,和霜晨十分相像……她长叹一口气。思忖良久,不忍辜负苏合的善意,还是决定将实情告诉她。

    沐浴完毕后,换上方才准备的衣服,除了肩肘有些宽阔,别处都算合身。在整理猎装时,她突然想起了那封密函,四处找不见,心急如焚。所幸最后在空革囊中寻到。

    这封信上,斑驳的血印已经化为陈迹,这是卢侍卫拼死塞到她手中的。她至今也忘不了他舍身前的表情,他还没有好好和霜晨告别,想来几度泪零。

    她检视了一遍后将信函妥帖收好,又将脏衣物收进提篮。开门后看见苏合在隔间候着,唤她去用茶点。草草果腹,她道了数声感谢。然而抬眼望向她时,才发现她嘴角掩藏不住的笑意。

    江筠还以为是脸上沾了碎屑,“是我脸上脏吗?”

    苏合笑道:“我方才牵你时,就认出你是姑娘了……这衣服还是不合身。”

    她听了只顾着脸红。在苏合起身为她找新衣服时,伸手牵住她的衣袖,“姐姐,别为我费心了……”她将墙上揭下来的告示展开,指着小像道:“这是我。”

    苏合接过告示,细看了几眼,“这悬赏期是一个月,前几日就失效了,亏了一百两呢。”听出她话里的谐趣后,江筠也有些哑然失笑。

    “我先替你擦药,家母在禅房里静养,一会儿我们去见见她,好么?”苏合让她坐在榻上,手边的木几上摆了不少药瓶。

    江筠乖乖伸手。苏合擦拭药膏时,动作轻缓又细致。许是好久没受过这样的照顾,她眼角有些发酸。上好药以后,便随苏合去了禅房。

    绕过兰桂葳蕤的长廊,庭院深处便是禅房。不耐寒凉的槭树染上焰色,丛菊结蕊,廊外的秋千上也落了几片枯叶。一只云雀落在秋千上,啄起落叶歪头看向她。江筠觉得这宅院甚是可人心意。

    苏合的翠叶履在长裙下隐隐绰绰,她的脚步始终很轻。轻叩禅房的玄关后,她示意江筠跟随她一同进去。江筠脱了鞋袜,匆忙跟上她。

    偌大的禅房里只点了两根银烛。然而间或有天窗落下的光,前路还是朗然的。江筠屏息,去听那节律悠长的木鱼声。越靠近供奉佛龛的高台,越能闻见缭绕不断的沉香味。

    江筠看见一个庄重的背影,鬓发灰白,右手敲着木鱼。她静立在苏合身后,不敢打扰家主的清修。

    苏合也学着手合十,跪坐在老妇人身侧。待到家主默念完心经了,她才轻声细语喊了句“娘亲”。

    “星儿,”她唤苏合的小名,继而抬头看江筠。这是一个万分慈蔼的妇人,年纪约莫五六十。

    江筠俯身跪在席前,向二人施了重礼。

    “这是干什么……”母女俩都吃了一惊,伸手扶她起来。

    江筠坐在二人面前,满腹沉重的话,不知道从哪处说起。虽然她不信释家,但是这屋内的佛陀菩萨在上,让她能问心无愧地报答这份善意。

    “姑娘放心,我从小到大不曾见娘亲急脸。你流落到王城必定是有苦楚,不着急,细细道来便好。”苏合宽慰道。

    她回忆斟酌片刻,还未开口,长叹一气压下哽咽,将自己从樟阴到盛陵的遭遇一一道来。

    原来她是樟阴县督粮官江霈的孤女,自小生活在樟阴,父亲以刚正廉明著称。虽然母亲早逝,但江霈不曾续弦,对家人亦不减爱护。可就是这样一个贤良之人,无端遭受了灭门惨祸。江筠是在江霈近卫的掩护下逃出樟阴的。她趁夜色出城,不辨方位地奔逃,一路上还涉过不少险境,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逃来盛陵的。

    “父亲他是清白的,如果真有罪,当受明令羁押,而不是被人歹毒地刺杀……”只有说起江霈时,她眼泪如滚珠断了线。

    苏合找出手绢替她擦泪,“我在清苑也听说过,樟阴县出了命案,毕竟是离盛陵不过百里的重镇。起初流言遍地,州司也下了通缉令,但不过几日风头又一变,成了悬案……世人总是不爱旧闻,或许已经没人记得了。”

    “那你这几日,先在这里好生休养,待到伤好了,再寻思前路,这样可好?”妇人关切地望向她,眼中含泪。

    江筠叩首:“谢过老夫人,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

    “傻姑娘,我可担不起‘夫人’这称呼。其实老身是乐奴,二三十年前,便是在夕柳乐坊里为奴。”

    原来是乐奴,怪不得这宅院不曾有奴仆侍婢,门面也极清简。“乐奴”是大郢苛刑的一种,一旦犯了王法,便要量罪刺字入籍,世世代代为奴。

    她和苏合,或许只是不幸生在奴家,却掩盖不了一颗善心。江筠去握她的手,摩挲她手上坚硬的厚茧。

    “你称我为弦姑姑吧,邻里都这么叫……”她笑容可掬,令人想要亲近。

    “嗯,弦姑姑。”江筠喊道。

    “江姑娘几岁了,家里人怎么称呼,这个年纪,许是有婚配了吧?”苏弦笑问她。

    “我名为江筠,姑姑唤我筠儿便好。再过一月就满十九了……”提起婚配,她又面红道:“不瞒姑姑,家父也考虑过为筠儿择婿……只是孩儿不愿,父亲又不曾逼迫,因此仍未许婚嫁。”

    苏弦轻抚她发顶,笑言:“倒是宽厚家风。苏合长你两岁,小名叫怀星,你是愿意和她同住,还是另收拾一间厢房?”她将苏合的手也牵来,左右握着。

    “姑姑,我方才经过厢房,瞧见屋内都是些琴书杂物,收拾不便。”她望向苏合,笑道:“要是怀星姐姐不嫌弃,自然想与姐姐作伴。”

    苏合道:“你身上还有伤,和我住才好照料。”见江筠点头,与她相视一笑。

    是夜星稀。苏合掌灯,收拾了一箱衣物。

    “姐姐,令兄的这身衣服我能留着吗?日后出门也方便。”

    “当然可以,反正他也不会穿了。我去他房里替你找些更合身的。”江筠替她笼着烛盏,一起去了池院对面的东厢。两盏烛火在鲤池上穿梭,也如游鱼一般,拉长了漪轮。

    听苏合说起他兄长苏皓,竟是禹都宫廷御前的伶人,母亲也曾是盛陵司乐署教坊的善才。无怪乎苏家不同一般的倡奴,恰是衣褐怀玉的作风。

    兄长的房间,虽然长年不住,苏合还是照例收拾着。空闲处放了几把琴筝,临窗的七弦,应是苏合的爱物。琴台上还有两本曲抄,一本涂涂抹抹改了好几处。筠儿有心记下了。

    “这件石青云纹的外衫,是哥哥十六岁时候穿的,你试试合不合身。”

    江筠穿上,恰好合身,看来颇有书生气。又试了几件,合身的都挑进衣箱内。

    忙活了一夜,洗漱完毕后已近子时。

    江筠和苏合躺在床榻上,盖两床夏寝的被褥,相对而卧。床头的烛盏偶尔摇落一颗灯花。江筠望着苏合眼中的微光,感激和欣慰一齐涌来,“我好像是在做梦……”

    苏合伸手拨开垂落在她颊上的发丝,这张本该天真无忧的面容,眼神中却是毫无生气的痛苦,看着让人心疼。

    “好好睡一觉吧,我陪着你。”苏合轻抚她的面庞。

    许是一日的疲乏积攒太多,江筠不久便沉沉睡去。

    无月的一夜,做了许多可怖的梦。梦境里有迷狂错落的光影,漆黑一片的是密林、深渊、毒蛇,还有像鸦鹫一样怪叫回旋的笑声。闪着亮光的是尖刀,还是暗处窥伺的眼睛。

    她像是死了好几回,睁开眼,只剩拂照的月光,又在荒山里跋涉,跌落……一场永无止境的怪梦。

    江筠在心悸中睁眼,苏合的寝息声隐约可闻。心口的坠痛感让她冷汗淋漓,她摸索出痰盂呕了几口涎液。喘息片刻,终于将痛楚压下去了。

    她用茶水漱了口,又躺回被窝里,细数窗棱上陈列的月光。

    翌日清晨,江筠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昨夜醒来以后没有再做过梦,她好久没有睡过安稳的觉了。

    简单洗漱完毕,听更漏是巳时。江筠看见了案几上的早点,还有苏合留的小笺。她说她去夕柳院乐坊了,傍晚回来,午饭会有人送来,是珍膳楼的小伙计,十岁左右,穿着‘珍’字背心,嘴边有一个痦子。

    她被苏合这样详细的闲话逗笑了。笺上还写了苏弦每日静休时辰,除了午膳共进,别的时候都可以随心活动。

    再没有比这更贴心的人了,江筠何德何能。她叹了一口气。

    坐在廊檐下听花落,她思量起将来的打算。

    苏合眼见的伤都是皮外伤,她更怀疑自己中了毒,已经命不久矣。所以只要一息尚存,必须查出陷害父亲的凶手,报仇雪恨。

    想起江霈在火光中扑倒的身影,心尖像撕裂一般疼。竟不曾有半句遗言。

    她掩面而泣。不曾有遗言,孤零零的只剩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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