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都盛陵
王城内人声鼎沸。这市声飘零到城外的郊野,才渐渐消歇了,只剩潺潺溪流和叶落惊起的鸟鸣。
她是被尚且灼人的秋阳唤醒的。天边阴云如铅般垂坠,她眼中一片荡漾光影,满手的泥尘,说是遭了水患被冲上岸也未可知。
嗓间发痒又呛咳了几声,确实吐出不少河水。她一身疲态地挪到柳树下,试图找回连缀的记忆。
她只记得,清醒时刻都在亡命奔逃。不知多少次,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了,此刻居然还活着。茫然四顾,斜阳青山下,也不像是地府的样子。
可是近日的事情完全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在荒村里,躲藏在破庙,和蝙蝠野鼠曾共处一室,又像是在月夜荒林下,身后有蒙面恶人追赶,最终从崖上一跃才换得安宁。
再细想,头疼欲裂,脑中有不少陌生面孔,可是和经历的事又对不上,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看看身上的打扮,仍是出逃夜所穿的猎装,虽有破损,但不至于太难堪。
她起身走到河边,掬水洗净了手,又从摇曳倒影中,看见了自己的落魄和憔悴。
“何至于此,江筠。”她惊觉名字也变得陌生了。
可是既然活着,万事还会有回圜的余地吧。
她理了理衣襟束发,脸不必洗得太白净,让一般眼拙的人认不出她是女子。
目力所及,能望见远处的城廓和旌旆。去城中过夜,自然比在荒郊野岭强。
她自幼生活的地方,从未离开过樟阴县,如今她也不知道究竟身在何地。
绕过护城河,能看见城门上描金的大字——盛陵。守城兵士盘查不严,她悄悄跟在运炭的骡车后面,还往脸上擦了点灰,装作随从混入城内。
不愧是有中都美誉的盛陵王城。她小时只听父亲说起过盛陵繁华,只在禹都一城之下,是江中道也是南部的重镇。如今亲眼见了,才觉得名不虚传。
只是体力不容她闲逛,也为避开守卫,她在一个冷清的巷口闭目枯坐着。
金乌西沉,温和的光束斜照在她手心,映出一片通红明玉。她拢合掌心,那光却像是抓不住一样。看看四周狼藉,也许误入城中行乞处,但也顾不上了。
“哎,你是哪儿来的呀?”身后有人喊她,是中气十足的少年腔调。
她仍垂头在臂弯里,只当不是喊她。
“我和你说话呢!”那人凑近了说话,但话里没有恶意。
江筠抬首看了他一眼,是一个脸花得像野猫的小孩,十二三岁,有些圆润。知道他不是威胁,又合上眼,埋头躲避阳光。
“你这人好没意思,怎么不听人说话呢?”他说着就坐了下来,只朝着她喋喋不休。
她心想,不愧是盛陵,连小乞丐也膘肥体壮的。
“你是从哪里来的难民,我没在城里见过你吧,竹村也没见过……是从武陵县来的吗?”武陵是王城所辖的县,和樟阴正一北一南相对着。他只知道武陵,所以要问问她。
“聒噪……”江筠忍不住念了一句。被当作乞儿已经够难看了,她可不想更丢人了。
“什么锅啊灶的,你肚子饿了吗?”他居然笑呵呵地发问,一脸的天真憨厚。
江筠叹了一口气,确实困意全无。她直起身子往墙后靠,看见墙上有一片褪色告示,便问他:“你知道今天是什么年月吗?”
“我当然知道,今天是庚辰年七月十九!怎么,你过生辰吗?”
七月十九……她是六月中从荒庙逃走的……从跳崖落水到今日,过了整整一个月,可是她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脑海中闪过野店里被针刺的画面,胃里的不适又攒聚起来,几欲作呕。难道是那些毒物,让她突然丧失了记忆?
这么一想,又说得通,只是手脚不受控制地发颤。或许早已命不久矣。怎么办,得找医馆看病。可是,她是从樟阴逃命的,邻近的郡城说不定下了通缉令。
她连忙回头查看告示,万恶丛中确实有一张独特的小像,画的是她平日装扮。告示上写她是重罪江霈之女,悬赏百两,还注明了她出逃时是男子装扮。
“你认识她?我们茅房里还有不少呢……”他又凑近来说。
江筠将告示一把揭下,庆幸他不识字。“我也留着上茅房用……”人生在世,不免说些违心的话。
小孩见她一直和自己搭话,不禁喜笑颜开:“你也是来等苏合姐姐的吗?”
“苏合,是谁?”
“苏合姐是我见过最美最心善的人,她经常来这里看我,还给我带好吃的!”
多半是个有钱有闲的主。江筠想象受人施舍的画面,一时难堪地垂下头。如何在王城里安身,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
正为活路难,一缕幽兰香钻入鼻尖。接着又瞧见一袭藕色的长裙,就在她不远处驻足。
“馒头,谭婆婆怎么不在了?”听声音是一个很温婉的姑娘。这小孩原来叫馒头。
他道:“谭婆婆前几日就走了,她说这里没有亲戚,也不好拖累苏合姐姐,就带着孙女去桃源县开荒了……去的地方好像叫鱼嘴村。”
“这样啊。”
江筠瞥见了她提的食盒。原来是个女菩萨。
“先吃点东西吧。”估计是被馒头的馋相逗笑了,她打开食盒说,“慢慢吃,东西还有很多。”
馒头拿出一个馒头,用胖胖的小胳膊肘撞了她一下,“哥哥要不要吃?”
她不能再假寐,只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摇了摇头。
江筠始终不敢看来人。这回,那袭藕色长裙却流转到眼前。她低身询问:“这位小哥好面生啊,是刚到盛陵的吗?”
语气关切,连江筠也不好视若无睹,她抬头正视苏合。好一个容貌如画,眉眼温柔的女子。
“你这手……”她直接握住了她的掌心,“怎么伤得这么重?”
江筠缩手,将腕上的淤青遮掩住。这种伤在身上多得数不清,只要不致命,她早就习惯了。“不碍事。”
“不行,放着要多久才好啊,”她拉她起身,道:“我家里正好有药膏,你随我去。”江筠愣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她就不怕自己是坏人吗?不愧是中都盛陵。
“你放心,我只是想帮你,不会伤害你的。你要是信不过我,我可以拿药膏来……”她莞尔笑道。
江筠正犹豫,偏这时,饥肠叫出了千回百转的哀嚎,臊得她脸上点了灯笼。
“走吧。”苏合笑着携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