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不是特别明白。”叶晴尘说。最初他的瞳孔微张,很快聚敛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苏荔荔,盯着她的每一个肢体动作和脸部的每一寸表情。
活到二十六岁,叶晴尘当然不是第一次被人追求。
对,他心里浮现的措辞是追求,而不是表白。
他早在苏荔荔半夜敲响家门时,便看向面前的姑娘。她穿着早上的那条连衣裙,开衫系在通勤包带上,明显是刚下班还没回家的装束。
荔荔在门被打开后,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幸亏没敲错门。她进屋靠随意找了个支撑,倚靠着抛出她的邀约。架势和姿态没有一点谈情说爱的忸怩,也没有关于爱情粉色泡泡的浪漫,倒像是发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offer。“叶晴尘,你没女朋友,要不要做我几个月的男朋友?”
叶晴尘不明白,怎么突然就挑中自己,怎么男朋友还有几个月期限,怎么是半夜时分。虽然是半夜,不过他的理智并没有缺席。
荔荔怕麻烦,也不想解释。她第一次垂眸时在心里默默数到了十,第二次垂眸后开口说,“噢。那算了。你当我没说。”
说完,她扭头准备离开。
叶晴尘伸手拦人,只抓住了她包带上挂的开衫。“我还没有表态呢。只是我总要知道为什么是我吧?”
“因为你长在我的审美点上,又刚好没有女朋友。我呢,缺一个男朋友。”荔荔摆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
事实上苏荔荔还有一些别的理由。比如她因为他昨天的绅士行为从而管中窥豹直觉他是个好人。
好人就应该被人拿枪指着,这是荔荔去年最喜欢的电影里的台词。
再比如她厌恶了从挑选男性朋友再慢慢发展成男朋友的原始路径。毕竟,钟子良就是她的黑历史。
荔荔从小除了成绩模范外,其他方面并不是规规矩矩的模范生。当然这跟她从小妈妈不在身边爸爸对她的娇惯有关。爸爸的口头禅是他现在吃过的苦是为了女儿将来的甜。
她曾经向华歆姐抱怨过,自己已经很谨慎挑选了,为什么还要吃爱情的苦?
不过没等华歆姐回她,什么也不懂的小猫插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旁边一直安静的小猴听不下去了,先是反驳自己的朋友小猫说,吃苦跟人上人没有逻辑关系。然后跟荔荔说,吃爱情的苦,要么是小姨你自讨苦吃,要么是你误入歧途。不管哪个,回头是岸吧。
小朋友的话虽然稚嫩却可爱。
歆姐姐也告诉她,每一代人都有自己要吃的苦。有些苦是必须的,谁都替代不了,比如学习的苦、工作的苦。有些苦不是必须的,一旦发觉到委屈了自己,赶紧抽身,比如爱情的苦。
总之,那天的所有场景,她都记得。荔荔觉得既然自己是误入歧途的那个,中规中矩的路径没有好结果,不如大无畏地试一试新的路径。
反正,香港真的很无聊,真的木然无味。工作是日复一日的重复,她需要一点刺激。这才是真正的原因之一。
叶晴尘并没被她真正说服。按照她的逻辑,难不成只要她看上的单身汉,都可以成为她的男朋友。就像她包上挂的小六分仪,见人就送一样,有些草率,有些鲁莽。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长在苏荔荔审美点上的男性少之又少。大部分男的在她眼里要么是癞蛤蟆,要么是比癞蛤蟆稍微强点的青蛙。
他是中了基因彩票,又中了眼缘彩票。
只是现在他对状况一无所知。叶晴尘眉头一挑,表情似乎在问,就这?
荔荔偏着头,眼睛眯起来,有点困了。她第三次垂眸数到了二十,便失去耐心。“你想要什么样的理由呢?我对你一见钟情,二见倾心?还是你长得像我一位朋友?再或者我受了刺激发了疯?如果这些理由能说服你的话,你可以挑一个姑且信之。”
叶晴尘原本是不相信的,但是听到她的一连串真真假假的反问,反而有一瞬间愣神。
他走神儿的时候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昨天她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越琢磨越觉得那是要哭不哭的掩饰。自己恐怕是因为那个短命的好人才被选中,他心里有一丝丝愠怒,面上却只露出一丝无奈。
老神归位后的他,答应了,抓住了如果再迟疑一秒就会消失的机会。
他问,“我猜,你应该还有其他条件吧?”
是的,有条件。俩人接下来的对话更像是高效的商业谈判。
荔荔说:“我需要你一份本周内的体检报告,检查项目越齐全越好。这段关系暂定三四个月吧。由我开头,公平起见,期间你也有喊停的权利。暂时就这么多,其他的想到后再添加。”
三四个月是因为她目前准备申请的学校,圣诞节前后会出第一批录取通知。如果收到录取通知,她会立刻辞职离开香港。
叶晴尘对此无异议,“我尽快预约检查。”
荔荔补充解释说,“你别误会啊。检查只是因为我有洁癖,毕竟谈恋爱的话少不了一起吃饭啥的。”
叶晴尘表示理解,“你家里简约到一尘不染,理解。我没误会。”
荔荔还有要补充的,“噢,还有一件事。”
“你说。”
“你有没有其他称呼?每次叫你名字,都让我不自觉想打喷嚏。”
“andrew,我家人平时称呼我的英文名。”
“算了。我还是叫中文吧。”荔荔刚从工作了十四个小时的写字楼回来,也喊了一整天英文名字。这会儿她突然犯倔,不想叫英文名。
叶晴尘也只好“抱歉”。
他总不能说他名字的本意就是妈妈对叶家老太爷也就是他生父的父亲的一场报复。
谁让老爷子当年不同意门不当户不对的恋情和婚姻,谁让他的生父被老爷子假装生病骗回来却遭遇意外。他妈妈便把所有的恨意都放在了有哮喘病的叶家老太爷身上。不是他不坦诚,而是爷爷在他十五岁那年去世之后,他更是有意疏远叶家人。前尘往事,他并不太想提起。
苏荔荔摆摆手,说,“不怪你。我之前在北方念书,一遇上扬尘天气,鼻子就会不舒服。我估计叫着叫着,就脱敏了。”
得,多年后自己成了脱敏疗法的一环,即将帮一个漂亮姑娘提高免疫力,尤其是提高耐尘的免疫力。这应该是自己妈妈都始料未及的。叶晴尘心想。
他舒朗淡然地看着她,听她说话,不打算做任何节外生枝的举动。
话题渐渐偏离主线。他俩讨论完过敏源,又讨论了明早吃什么。最后,俩人的氛围又像快进到了熟稔的好友。
这一切在香港的午夜发生,既有几分魔幻又有几分合理。
“好友”之间放鸽子是寻常的事情。
荔荔来去都匆匆。她说完拜拜后带上门便回家洗漱睡觉。叶晴尘则在门被关上后呆站了好一会儿。
接下来的四天,他们一次面都没见着。
因为新项目的原因,荔荔本周没办法趁着午饭时间去锻炼。于是,她便把锻炼时间移到早上,周二和周三一早便跑去练瑜伽。周四和周五早上七点不到,又跑去练巴西柔术,因为她平时训练的队友也只有早上时间合适。
工作按照事前约定的时间表推进,一切顺利。与律所的对接与沟通,她只跟iris对话。周一到周五的辛苦换来了周末的休息。当然,不完全的休息,周六还要开一场电话沟通会。
如果不是周六早上,叶晴尘堵到人。他都要以为周一晚上的对话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呢。
“我一大早被我爸的电话吵醒,好不容易睡回笼觉,又被你吵醒。烦人。”荔荔穿着t恤和休闲裤,睡眼惺忪,开门后抱怨道。
荔荔自然凌乱的长卷头发伴随着柔和的嗓音一起冲击着叶晴尘。他喉结微动,身形顿了一下,提议说,“要不你继续睡觉?我先回。”
荔荔扭头,皱着眉头喊人,“回来。会不会当人朋友?”
叶晴尘误听成男朋友,自我澄清说,“确实没经验。人生第一次交女朋友,全在摸索。”
“啥?”荔荔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他一番。
叶晴尘笑得坦然,还不忘自我调侃。“你也觉得很恐怖,是吧?”
“你没毛病吧?”荔荔心里有点后悔那晚的冲动。万一他真的有毛病,应该不太好甩掉吧。
叶晴尘把手里的体检报告递给她,“至少医疗机构给的检查结果是完全健康。养和的报告,可信赖度应该是全港最高。”
“一表人才、清秀俊朗、身材也……em。为什么?”她边翻看报告边继续发表疑问。身体没毛病,不代表心理没毛病。
叶晴尘忍俊不禁,“听起来你的经验好像更丰富一些。老手带新手,不正好吗?”
“自学去。”荔荔瞪他。怎么这一周遇到的全是生瓜仔,个个都请她多多指教。烦!
叶晴尘没脾气,说,“行,我会用功的。不过我打包了双份早餐,要不先吃饭?其他的事情,饭后再说。”
吃饭成了他们疏于联系后重新建立联结的手段。对的,吃饭是手段,不是目的。
一顿饭的时间,叶晴尘便看透了苏荔荔对这段关系的定位。自己貌似真的只是一个补位的男朋友,她不需要自己做任何事情,只要担着名号就成。或者说,苏荔荔定义的男朋友,更像是性别为男的朋友。他好奇的点还有她看似老练的经验里有多少人是跟自己一样,只担名号。
他看破不说破,不过该推进的关系还是要推进,这次要加入他自己的节奏。
“苏荔荔,为了公平起见,你是不是应该给我分配点活儿做?”他在荔荔饭后撵人的时候,提了自己的诉求。
“你没自己的事情做吗?”荔荔反问他。
“周末没。”如果没有从天而降的女朋友,他这会儿应该已经背上背包去内地。连上中秋节他先徒步三天,再去一线城市考察市场。现在他只剩下周出差的行程。
“帮我把衣服送去洗衣店,顺便取洗好的衣服。”荔荔毫不客气地指挥他干活。不仅如此,这天上午荔荔在打电话会的时候,又指挥他机洗了两套巴西柔术的道服。
荔荔在近三个小时的电话会上偶尔分神留意叶晴尘。虽然她希望有人陪伴,当然更希望这人在她忙碌的时候别裹乱,叶晴尘都做到了。但是他安静得有些过分,过分诡异。
她因为妈妈在美国,自从母女恢复联系后她也去过美国几次。更别提她还在加州交换学习过小半年。各式各样的华裔,她见过不少。偶尔遇到安静的华裔要么是有独立精神世界的小天才,要么是性格真的内向甚至有些自卑的同胞。
叶晴尘性格不孤僻,也没表现出过人的智商,却有一种想隐身的时候便真隐身的能力。
“你怎么可以这么安静?”苏荔荔在电话结束后问他。
“静吗?我还担心翻书的声音和洗衣机的声音吵到你呢。”叶晴尘合上手里的书,问道。
荔荔看了他一眼,真是怪胎。
她先前观察人的时候,被观察者也在观察他。
叶晴尘在洛杉矶长大,以前每年回香港陪爷爷两三周。叶家大屋里不是所有人都像爷爷一样欢迎他,他自小便养成了在陌生环境里半隐身的技巧。
眼前认真工作的姑娘,在全神贯注的时候,脸上是没有表情的。不管是美式夸张的大表情,还是港式的小表情,她都没有。工作便是全身心投入,运动也是。这一点虽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讨喜,却让叶晴尘觉得无与伦比的鲜活和可爱。
“你看得懂吗?”荔荔扫了一眼他手上的书名。这是上次她着急赶飞机回香港,从爸爸的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想在旅途中看。没想到意外抽到了《资治通鉴》的第一卷。
“文言部分看不懂。”他一直在看白话翻译的故事,已经看完第一篇智伯和韩赵魏三家的故事。
荔荔小声嘟囔,“洋鬼子。”
叶晴尘笑了,“这句听懂的。我们家一大半时间说英语,一小半时间还是会说普通话的。我黄爸是北京人。白话部分我既能听懂也能看懂。”
荔荔问,“你黄爸?”
“我继父。”叶晴尘说。
荔荔误会他跟自己家的情况一样,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安慰他,“我爸妈也没一直在一起。他们后来都分别再婚。我继父是个真洋鬼子。”
“抱歉。”叶晴尘低头说。
荔荔瞥了他一眼,“你抱歉啥?他们有相爱或者不爱,结婚或者离婚的权利和自由。”
这天早上和中午的两顿饭,荔荔也大概对叶晴尘有了个初步了解。
这位户外爱好者不仅仅是爱好者,人家是将爱好和生意结合在一起。户外品牌rocky mount是他自家的生意,也是他继父留给他的遗产。
不过他真的是个怪胎。
这人不喝茶不喝咖啡,偶尔喝点啤酒,但没酒瘾。据说这是他们家的饮食习惯。因为他的父母也是一辈子不喝茶,也不喝咖啡。
对了,他妈妈信佛,但不提倡全素食。最近这些年她一直在清迈的一家收养孤儿的寺庙里做英语和中文老师,向几百个孩子传递大爱。
这件事情的另一面也就是说,叶晴尘在过去近十年里几乎是一个人独自生活。
挺可怜的有钱人,荔荔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