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直在一起是美好的希冀,也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华天的病情在一次高烧后迅速恶化。他高烧期间把工作上的事情全权授权给虞时南。华歆陪着他住进了海城当地的医院,待身体状况好转能经受旅途奔波后再启程北上。最近几周,他们比较了首都医生和港岛医生给的治疗安排,选择了首都方案。
启程北上的前一天一大早,华歆和虞时南领了结婚证。
虞时南前一晚跟她有过君子约定,在这段婚姻约定的时间里,如果他出问题的话,他会将全部股权归还她。因为他给出口头的承诺没有索要另一半同等的约束,华歆在心里却愈发将虞时南当作特殊时期依靠的兄长。
为什么是愈发呢?虞时南来了之后,华天从超满负荷运转的工作状态慢慢进化到朝八晚五,每周还能有三天时间去医院打点滴。工作没有消失,而是不成比例的转移。这也是华歆把虞时南当作兄长看待的开端。
领证的前一天下午,华天出院。虞时南难得提前下班,华歆准备了一桌简单的家常晚饭。
饭桌的后半段,虞时南向老师汇报了最近一周公司的经营状况。华歆阻拦不得,也没立场阻拦,全程给俩人夹菜添汤。饭后,她扯了扯虞时南的衣角,示意他跟着自己下楼,她有话要说。
虞时南原本以为她要劝自己少跟华老师谈公事,毕竟老师现在虚弱。谁料到,她皱着眉一脸为难的问他,“领证提前了一周,你家人那里需要我打个电话问声好吗?”
“不用。等见面吧。”虞时南停顿了一下,解释说,“我跟家里人的关系没有像你跟老师这般亲近。我自念大学起拥有绝对的独立权。结婚的事儿,明天领完证我再告诉家里。我没提前说是怕他们突然跑来给你和老师添乱。”
华歆长长出了一口气,小声噢了一声。
俩人之间安静了几秒钟,虞时南才又开口,“我外公姓时,是研究两汉魏晋的历史老师。我爸妈都是物理系的老师。我外婆早逝,我名字的南字是取了她名字里的同音字。我还有个弟弟,叫虞时安,在江城大学念大一。这是我家的基本情况。两城相距千里,他们打搅不到海城的生活,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
华歆听得认真,听完又噢了一声。
他们两个走着走着,走到海边。虞时南见对面的人沉默,自己开始主导谈话聊天的方向,“华歆,咱们聊聊这场婚姻吧。”
“聊什么?”华歆诧异问道。
虞时南用手指揉了揉眉间。这场婚姻的当事人从来没单独谈过婚姻。总不能明天就要领证了,他俩都还是各自只跟华天聊吧。虽然他觉得有点残忍,但心口的话还是顺着舌尖流淌出来。
“这场婚姻不同于寻常的婚姻,经济考量是首要的考虑因素,反而婚姻的关键因素情感退居二线。尽管不同寻常,我现在也无法保证未来的长长久久。不过,现在我会保障婚姻存续期间的起码道德。”
华歆紧紧攥着拳头,脸色在夜幕的掩盖下慢慢发烫。虽然她尽力回避这场婚姻的实质,却依旧会为失语的感情感到羞愧。她有点恼怒他轻易戳破那层窗户纸,现在遮羞布没了,一切变得赤裸裸。“法律审判不了不守道德的人。你保不保障道德,我都无可奈何。”
虞时南叹了口气,“我会审判自己的。华歆,我年长你几岁,由我倡议一个君子协定吧。这五年里,我如果不守婚姻的道德,会归还你所有的股份。”
这还差不多,至少有保证和自我审判的勇气,华歆心想。她也为自己刚才的顶撞道歉,“噢。我刚才不是耍小孩儿脾气。”
“我知道。毕竟现在不是我念大学的时候,那会儿你是真小孩儿。”他向前倒算彼此的年龄,自己大学入学的时候她才11岁,大学毕业的时候她还不满15岁。他心里一阵发愁,该如何不着痕迹地骗过家里的三位人精。
“你不用总强调比我大。”华歆轻声抗议。
“这是事实呀。”
“我会忍不住叫你哥。”
“华歆,我如果听到虞哥,第一反应是我爸;听到时哥,第一反应是我外公;听到南哥更会觉得奇怪。不行,太奇怪了。”
这一番话,倒是惹得华歆捂嘴咯咯笑不停。日子苦的时候,一丁点乐子都会让她展颜。
第二天,他们办理结婚手续的时候,她轻轻唤他,哥。这一声哥,不仅引得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侧目,那位大姐拿着俩人的户籍登记信息反复核查了好一会儿。这也让虞时南错愕了一下,他低头勾唇无声笑起来。别的不说,挺好听的。
当然,领证不止这一项插曲。拍结婚照的摄影师是一位跟华天年纪差不多的胖胖大叔。大叔希望自己的每一件摄影作品都能达到完美标准,坚持不懈地指导华歆露出八颗牙的微笑。华歆扯了扯嘴角,笑得僵硬,比抿嘴笑还要难看。虞时南看了她一眼,说抿嘴笑挺好的,才打断了这场微笑指导。
俩人回家,华天和虞时南一起去公司,华天要和公司的核心班底开会,会上做正式的权力交棒。会后没在公司多停留的华天,提前回家,一进门便看到在阳台上发呆的小花。
华天走到女儿旁边,抚摸着女儿的发顶,“小花,怕吗?”
面前的小花似乎还是那个他昔日从护士手里接过来的刚出生的小婴儿,还是那个完全没意识到失去妈妈意味着什么的小丫头,还是那个生病时候宁愿咬断灌药的铝制勺子也不愿喝药的小朋友,还是那个得知文字要转化为铅字开心得蹦起来的少女,谁知眨眼间已经成为了大人,成了别人名义上的妻子。
华歆侧过脸,朝爸爸露出了甜甜的笑,“不怕。爸爸,您怕吗?”
华天怕呀,可是他不敢表露。他没再言语,沉默了下来。
华歆挽住了爸爸的胳膊,依靠着他。
“我现在不小了,能扛事儿啦。从小您教育过我要善良,也教育过我要真实。爸爸,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我虽然没有亲密关系的经验,但我有交朋友的经验呀。以诚相待,我懂。真心换真心,我也懂。自我保护,我更清楚。所以呀,您宽心就成。”以前爸爸为她营造一个家,如今她也要给爸爸撑起半边天。
“小花,你怎么看时南这个人?”这是华天独自决定了女儿的未来之后,第一次正面询问华歆对虞时南的看法。他虽说落子无悔,但是对于他看不到的未来,心底还是有担忧。
华歆自己也怔住了片刻。不过她反应很快,“他人还不错,不仅见过世面,还有一身打铁的本事。至于会不会像您说的,可以经受住时间的检验,那是以后的事情。您不是给我在五年后留了余地吗?更何况不只五年后,未来的很多时间节点,我都可以随时恢复自由。”
“爸爸在揠苗助长,强迫着小花长成大树。”华天依旧感慨。
“哪有呀。爸爸,真正认识和了解一个人不是在山花烂漫时,而是在狂风暴雨中。就像检验一件产品,不是在常规环境下,而是要在极端境况下反复的测试。您放心吧,我不傻。”
“我的傻姑娘。”
“傻在哪里?”
“人性是复杂的,哪像物什一样简单呀。”华天说。狂风暴雨中共苦当然高洁。共苦后不能同甘,在山花烂漫时因为财富的诱惑分道扬镳的也不在少数。后半句话被他压在舌头下,没有说出口。
华歆说,“人性总有弱点的,我既要迎合又要试着掌握。”她虽然无法琢磨透虞时南这个人,但她知道他对自己的示好并不拒绝。
华天闻言双眼开始模糊,自己还是揠苗助长了。人性的弱点,既是弱点,也是劣根性,哪有那么容易握在手掌里。
华歆把自己的手掌覆在父亲的手掌之上,说,“爸爸,我会好好的。”也想让您好好的。如果能换来您好好的,我什么都会做。
这天夜里,虞时南加班到深夜才下班。他原本打算在办公室凑合一晚,准备展开办公室折叠床的时候,办公室的电话响起,隔着电话线华歆小声询问他什么时候到家。
华歆在打电话之前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小睡了一阵子。在不足一个小时的小憩里,她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梦里,在一片浩渺的宇宙里,周围都是群星相伴,她梦到了妈妈,妈妈在教她丫丫学说话。很快妈妈消失了。爸爸带着她扎小辫,给她熬红糖水。在一片糖水的漩涡里,爸爸也消失了。她梦到了虞时南。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哥哥声中,虞时南消失在星星背后。
华歆从梦中惊醒,在炎热的六月末出了一身冷汗。她抬起手腕,借着灯光看到时间已是夜里十二点钟。房门没有动静,书房的门敞开着,虞时南还没回来。
她握住客厅的电话,愣神了好一会儿才拨下了号码。如今,家里经不住任何风吹草动的坏消息,打电话是要确认虞时南安然无恙。
“刚下班,我一会儿到家。你先睡,别熬着等我。”虞时南在电话里如此叮嘱。
“好。”华歆应了。她原本想要多等他半个小时,结果没抗住睡意,在自己的床尾睡着了。
虞时南轻手轻脚进屋,看到华歆房间透出的昏黄微光,心里不由一暖。他走到门口,见她裹着薄毯子蜷缩一团。他迟疑了一下,抬起右脚进了屋,伸手将吊扇和灯泡的开关关掉,而后转身带上房门,回书房躺在折叠床上也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天父女俩要北上,虞时南没法陪同。因为新工厂的设备快要到达,德国进口的生产线,对方派了两名技术员。他不放心别人,便留下来亲自跟进。
虞时南将父女二人送到机场,办理完值机手续后跟华歆说,到那边之后我有朋友去机场接你们。医院也协调好,老师办理好住院手续,你给我挂个电话。有任何事情,别自己憋着,打办公室电话或者家里电话总能找到我。
华歆点点头,说了一声,谢谢。你在家照顾好自己,加班别太晚。
虞时南手里拎的包递给华歆后又跟华老师说,您放心吧。两边工厂我都盯着,新生产线安装调试好,我就去首都看望您。
华天拍了拍自己挑选的女婿和接班人,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