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个月里可以发生很多事情,但很多事情却也无法改变。
纪珂和温泽虽然知道华歆要结婚的消息,俩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保密。
当时纪珂问华歆,她的结婚对象是谁。华歆喃喃说你不认识。温泽接力问话,是我见过的人吗?华歆抬眼,看了他一眼,答案已无需言语。
从那天开始,华歆很少出现在校园。
温泽每天除了跑步就是抱着吉他写歌,不眠不休。他在毕业之际一口气写了《花儿和毛驴》、《海边的她》、《一无所有的我在想她》、《一岁一年》、《自卑与自我》五首歌。他跟自己的签约工作单位毁了约,提着吉他,背着背包,不告而别去当流浪歌手了。
温泽的好朋友卞暄从两位当事人口中问不出任何消息,每天在女生宿舍楼下围堵纪珂。以前是纪珂缠他,他躲。如今是他堵纪珂,她躲。
就这样,大学生活曲终,毕业季冷冷清清收场。
虞时南虽然搬进了华家书房住,不过头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都住在公司的办公室。他在公司跟进了解生产和市场,熟悉了客户和产能情况后又开始抓研发。
站在企业经营的角度,他不认为华老师先前的举债扩张规模的决策有任何问题。
改革开放以及南方讲话后国内巨大的市场开始释放,国际贸易往来愈发活跃。海城既地处南方,又有开放的天然港口。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以及各项优惠的投资政策,此时确实是最好的时机。扩大规模和抓紧研发,也是公司从基础化工向精细化工转型必须要构筑的护城河。
他在海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除了极少数依靠风口浪尖赚得时代红利的企业外,制约大部分企业的发展或者扩大的始终都是处于关键位置的企业家。在这一点上,他敬重华老师。
除此之外,无论是公司的合伙人还是工厂的普通技术工人都非常尊敬华老师。因为当年是他拯救了这家濒临破产的厂子,为员工们又构筑了一个稳定的饭碗。
虞时南在工厂被人称呼虞总,在研发室被人称呼虞老师,抓安全生产的时候一丝不苟,在食堂又可以跟工人们同吃同喝。他并不是完全复制华老师的管理思路,但确实是他迅速融入团队的最快捷方式。他知道施展自己拳脚的时机不在现在,所以也丝毫不介意被人称呼为小华天。
虞时南做的这些,华天都看在眼里。他的病除了公司的总会计师苏岩石和他的挚友林兴,其他外人都一无所知。如果他可以向天再借十年,那么他走后可以把公司交给苏岩石。但是现在苏岩石还不成,苏岩石是财务资金管理的一把好手,然而最大的短板是完全不懂技术。苏岩石跟他一样都是从学校体制内出来的,比他小十几岁,以前在海城一家财经学校做老师,前年经过他的游说才辞职下海加入公司。
“天哥,虽说小虞是人才,您单单开的股权激励已经足够了,何必还要把小花的婚姻搭进去呢?”苏岩石终究还是不放心,他自己的婚姻不顺,所以对于人性一直抱着悲观的态度。
华天笑了笑,“我把几个亿的债务和几千号员工放在小虞肩上。如果不把小花跟他绑定,你觉得内部和外部的各方会怎么看待他,他又会怎么看待双肩的责任?落子布局的时候不能只看眼前的两三步,要看全局。没退路的是我,不是他。环境和条件逆变了,时不待我,事不由我呀。”
苏岩石喝了口浓茶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未来的不确定性太大了。更何况……”
他没说下去,更何况虞时南这人喜怒不形于色,不好琢磨,小花可能会吃亏。
“你呀,职业病又犯了呢。哪有什么十分把握的事儿,咱俩下海的时候也不确定未来的路一定会比在学校舒服呀。现在,落子无悔。未来,看造化了。”华天避开他的未尽之言,也低头喝茶,润过嗓子后继续说,“不过以后小花有事的时候,还请你和老林帮我照拂她一下。”
“这是必须的。”苏岩石保证道。
“哎,小花倔的很。她放弃了出版社的工作,下周起要贴身照顾我的起居,主要是监督我去治病呢。”
“女儿都贴心。我家荔荔每次见我皱眉头,都会伸出小手指帮我抹平呢。她才六岁。天哥,我们要知足。”
“女儿既让人放心也让人操心呢。”两个单亲爸爸开始交流起养育女儿的心得。
华歆正式放弃工作是在得知爸爸生病后的第三天。这个念头是周六就萌发了。当天晚上,她在虞时南下楼丢垃圾的时候,追了出去,顺便跟他商量自己的打算。
白天下雨的时候,天气稍微清爽。夜里雨停了,空气恢复了又湿又闷的感觉。俩人站在路边的夜灯下,虞时南听到她追来征求自己意见。他微怔了一下,说,“做不让你自己后悔的事情。我当然没异议。”
“其实不仅仅是征求你的意见,还想请你帮个忙。”华歆犹犹豫豫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如果直接告诉我爸的话,他一定会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我。我不想他自责和内疚,所以还想麻烦你时不时跟我爸念叨一下,让我陪他去治病。关于我工作上的安排,我们一起骗他说我延迟一年入职,行么?”
虞时南听到天真的话语,勾了勾嘴角,“华歆,你以前撒过谎吗?”
“啊?”华歆不明所以,一脸迷惑地看着他。
虞时南看着她的脸庞觉得心情清爽了不少,“没什么。我会帮你跟老师说的。”
“谢谢你啊。”
“不客气。你要先回家还是散会儿步?”
“你不回?”
“我抽根烟再回。”虞时南十几岁因为家人让他来海城读书的时候学会了抽烟。他抽烟,但没瘾。他曾经跟好友开玩笑说,自己抽烟没有成瘾主要是没有抽烟的环境。读书的实验室禁烟,工作的研究室和工厂依旧禁烟。他的职业底线是安全大于天。
“唔。”华歆本来已经转身准备抬脚上楼。她犹豫了几秒钟后扭头开口询问,“人有烦恼或者有压力的时候才抽烟。你现在压力很大吗?”
虞时南拿着打火机和烟盒的手停顿住,反问道,“为什么只有有烦恼和有压力的人有资格抽烟呢?”
华歆没看他,低头用鞋尖踢着马路牙子。“因为烟叶是香的。烟从香到臭正是因为在烦恼和压力之海里走了一遭。”
他左右手交替着换打火机和烟盒,有一下没一下地发出碰撞的节奏。砰砰的节奏与哈哈的笑声交错,“华歆,学中文的女孩子都这么可爱吗?”
华歆摇头。她不可爱,只是抽过烟的人都有二手烟的味道。她这才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不是的。虞时南,你如果想提神的话,我可以给你泡浓茶替代。你如果想要缓解压力,我建议你换种方式,比如跑步去海边吼两嗓子。你如果因为无聊才抽烟,我建议你找点不无聊的消遣。我没别的意思,你现在经常跟我爸一起工作,我不想他吸二手烟。”
她其实是后悔,后悔没有早点敦促爸爸戒烟。她明明不喜欢烟味,以前还时不时给爸爸点烟。喉癌很难说跟爸爸抽烟的习惯没有丝毫关系。
“抱歉。我没想到。”虞时南慢慢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专注地听她说完。
华歆别过脸,低声说,“应该是我抱歉才对,要委屈你一阵子了。”
虞时南接过话,“委屈谈不上。如果帮我把烟戒掉,也算功德一件。”
华歆反问他,“你会帮我圆满这件功德吗?”
虞时南看着她唇边的小梨涡,眉头舒展,眼睛眯起来。可爱是表象,步步为营才是关键,自己大意了。他心悦诚服地承担后果,大手一扬,烟盒连带着打火机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陪我去杂货铺买几颗糖果作为戒烟期口欲的替代品。”虞时南提议。
“我明天给你炒些花生米,偶尔吃两颗,也可以作为替代品。”华歆跟随他的脚步,又轻声询问,“对了,海城这边的天气和吃的食物,你还习惯吗?”
“华歆,”虞时南叫住她,“你忘记了?我在这里念的大学。别说天气和食物了,这里的方言,我大部分都听得懂。”
她小声道歉,“对不起。这两天事情一股脑儿涌来,我真是糊涂了。”
他们之间陌生又客气。虞时南见她小心翼翼的搭话,便提议,“没关系。华歆,我今天住进家里。你可以试着用更随意的态度待我。当然,我也会用自然的方式跟你磨合。”
华歆心里还是有点局促,提前给他打预防针说,“噢。不过我有点慢热,会耗一些时间。”
“不着急,我们有时间。”虞时南主动挑起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我见书房有很多唱片,你很喜欢音乐?最喜欢什么类型的?”
“所有类型的音乐,我都会听一耳朵。”她说。
过于简洁的回复没有信息量。她停顿了一下后,再次给出了选择性的回答,“类型的话,喜欢前些年以诗入歌的那些唱片,比如李泰祥的《错误》,郑愁予的诗词很有韵味。里面的天窗、情妇、牧羊女、雨丝、旅程都很喜欢。还有橄榄树,齐豫唱的国语版本和叶倩文唱的英文版。”
她说完哼唱了一小段悠扬的旋律。
虞时南如果熟悉这张专辑的话,一定会听出来她哼唱的这段对应的歌词是“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可惜,他没听过这首歌。不过,他想起了她先前哼唱的另一首带歌词的片段,“你那天哼唱的歌,天高海阔的那首,是这张专辑的歌吗?”
“不是。”华歆连忙摆手,“不是。天高海阔那个是我瞎写的诗。”
虞时南有些惊讶,“噢。不错呀。歌词的意境很高远,余味又有一点点悲伤。”
华歆一脸惊愕地望向他,嘴巴微张,半天才问道,“你听出来了悲伤?”
虞时南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惊喜看到了期盼。寻找共鸣似乎要成为交心的敲门砖,然而,他看着灼灼的眼神,不忍心欺骗。他柔声地说,“我说不出一二三,那是直觉告诉我的。所以天高海阔的创作背景是个什么故事呢?”
华歆抿着唇,笑了笑,“好几年前的中秋节我跟爸爸在海边散步赏月。我目睹了一对带孩子过节的夫妻。他们一家人和和睦睦,团团圆圆,家庭氛围很美好。那天,爸爸在海边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我妈妈的故事。后来我提笔写下了天高海阔,我要我们一直在一起。”
街上并不冷清,改革春风率先吹过的南方城市街道,晚上依旧喧闹不已,时不时有路过的路人,有打铃的自行车,还有鸣笛的汽车。
华歆在这样的街边说完,抬头看向夜空。此时空中依旧有着厚厚的云层,她专注的目光似乎要穿过云雾看到浩渺的宇宙。虽然她一直都知道人死后变成星星是骗人的,那是生者对亡者的情感寄托。不过,她依然愿意相信被诗化过的谎言。
虞时南怔怔地看着她的侧颜,她似乎一夜之间更加消瘦了,也许是因为哭过的容颜显得,也许是她身上笼罩的悲伤情绪太过浓郁,让人产生了错觉。
突然,她转过头,眨了眨眼睛,睫毛跟着忽下忽上扇动。“虞时南,你看,天上的星星繁若地上的行人。”
他抬眼,似乎也要越过云雾看到浩瀚的群星。脑海浮现的画面,让他立刻想到了早上一不小心听到的那句,和自己相像的人做朋友,与自己不像的人处对象。
虞时南不知道她和先前的那人相处是否真的顺利,但他知道即便自己和她不像,相处起来却感觉很有趣。
尽管此时此刻她离星星很近,离自己很远。
他还是对有趣做出回应,“天上的星星是地上的行人,地上的行人亦是另一个视角的星星。所以,天高地阔,你们其实一直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