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
伯恩那段关于调情的说法本意是想规劝贺礼,不要在冲动时主动迈出那一步,瑞拉小姐不论出于什么,都暂时不会离开王庭,脱离他的疗程。
而赫里是一个惯于过度理解的人,自我怀疑的情绪在心中愈演愈烈,他溺于浪潮下,突然挣扎地跃出海面,呼吸第一口新鲜空气的同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何等的卑劣。
他,一个连自己精神状况都没办法控制的人,居然想要谋求他人幸福的人生,不惜以拉扯那位小姐入沼泽的代价,妄图想走春暖花开的路,多可笑呀。
回望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他所做的一切,不论有意无意,都是活脱脱的勾引。
没有结果的暧昧,就是不负责任地调情。
目光开始涣散,他的视野罕见地在下午这个时间点变得模糊,失去了什么珍贵之物,过分敏感的身躯无不在叫嚣着自己的病态。
最后,他失语了。
他憎恶自己的自卑敏感,不想让这些负面的情绪操控他,可疾病让他别无选择。
伯恩发现了,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拼命地摇了摇头,因为说不出话,努力按压住心中的波涛汹涌,他将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平复颤抖,而最后却共振出了更大的幅度。
暴虐的天气不愿意为他让出归路,他避无可避,必然要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当转角走进内门,暖黄的灯光下,赫里看见怔愣的阿拉贝拉,她还是那样的温暖,明亮,鲜艳美丽。
心灵急转突围,一丝庆幸爬上来,他“卑鄙”地想,至少……我见到她了。
赫里环顾四周,在心里低吟,大家,都喜欢阿拉贝拉,他也是,可做不成最特别的那个也就算了,他却是最糟糕的一个。
他多想走上前去,紧紧地抱住她,向她哭诉自己的委屈,痛苦,在她怀中大声嚎啕,不顾左右,可是他转而庆幸自己的失语,那样疯癫的自己只会把小姐推远。
他必须停止暧昧,因为他根本给不起承诺。
他不能再把对方朝火坑里推,要停止这场越界的行径,所以他坐在那里,离阿拉贝拉远远的,说不出话,看不清东西,只有那暖光下米白色的衣裙,让他视觉上略感欣慰。
后来阿拉贝拉那么生气,他想他可真是可恶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直是伯恩在应付,才没让对方查出自己的异样。
明天就返程吧,不要再肆意地闯入他人的世界,在那之后,他决心跟正常人一样,在自己最后的时间里,不要鼓动没有意义的风浪。
在阿拉贝拉满怀希望地走向赫里房间之前,伯恩先生最大的忠告就是,平缓一些,不要一下子说太多,让对方太刺激。
“你同意他从王庭到庄园,也没有嫌弃方法太激进呀。”
“小姐,你跟我不一样,你带给他的感官刺激,被他主观性地放大了好几倍。”他叹了口气,“另外,刚刚碍于人多,我没有说实话,在马车上,他确实发病了,不过这次还好,只是间断性地失语。我采取了相应措施,药的副作用是使人脱力,他现在应该在房间里躺着,我让朱力亚先过去了,如果你过去的时候他还不能讲话,我恳求你换一天告诉他这个事情。”
伯恩先生知道,赫里会拒绝的,可他作为拒绝的一方,也会很难过。
“我知道了。”
她蹑手蹑脚走进去的时候,让朱力亚去外间先休息一会。
阿拉贝拉走到床边,看着他禁闭着双眼,攥紧被子,她在心中喟叹,好不容易身体好一些,又生病了,之前气愤掩盖了喜悦,自从伯恩对她说,他来这是为了来见他,她所有的摇摆不定和踌躇,让渡给了勇敢。
对方为自己跨出了这样大的一步,那么由小姐来告白也没什么问题。
羞赧对阿拉贝拉来说,是可以克服的。
她知道对方没睡着,还没到他往常休息的时间,他轻轻地拍了拍赫里的肩膀,看到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随后瞪大了双眼。
她期待地问:“能说话吗?”
略微沙哑的语调停在耳畔,他慢慢地说,让自己显得尽量平静。
“可以,阿拉贝拉,你还生气吗?”赫里看见对方咫尺之遥的脸蛋,想用手触碰她的面颊,而这想法,他必然抑制。
“火已经发过了,气不起来了。”
“好,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来证实一件事。”
在无数个夏夜里平凡的一刻,疾风迅雨后,云开雾散,黑夜现出深蓝。
他听见自己喜欢的人,在眼前,无比清晰而又温情地开口说
:“我……喜欢你,爱慕你,这种感情是希望与你相互陪伴很长时间的那种。”她那样真挚,不带一丝愚弄,一定做了很多思想工作,才愿意来告诉他的。
阿拉贝拉的手紧紧握住自己冰冷的手,再探进手心,用温暖将他的手严丝合缝地包裹了起来。
他一度忘了呼吸,滚动一下喉结。
只听带对方继续说:“我想问你是否对我也是同样的。”
赫里没有回答她。
长久的缄默降临,阿拉贝拉心里擂鼓齐响,面上还是浅浅笑着。
她还在耐心等对方的回应,她想,或许羞涩暂时占据了赫里的脑海。
时间无底线地拉长,阿拉贝拉意识到,刚才自己说话太快,赫里可能又应激失语了。
她推了推对方的肩,问:“你……又说不出话吗?”
对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点头。
凑的太近,阿拉贝拉看清他潮红的面色,仿若滴血的耳朵,对方的呼吸打在自己的眼睛上方,痒痒的,让她更加不好意思。
但她不爱拖泥带水,话都已经问到这了,今天总得要个清清楚楚的结果,于是她伸出双手,红着脸问:“如果你是相同的,就握住我的左手,”中间停顿了一下,“如果不是,就握住我的右手。”
他几乎是一丝不苟地盯着阿拉贝拉的左手,那双深情眼眸潋滟水光,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动人非凡。明明一抬手就能握住,可此刻对他来说却隔着无尽的距离。
有什么比骗子漫天许诺还要更可笑。
他在欺骗别人和欺骗自己的两条岔路前,选择原道返回,逃避现实。
阿拉贝拉听他自己,打破了谎言。她听到他艰涩地开口,“阿拉贝拉,你混淆了怜悯与爱慕,这是……不对的。”
阿拉贝拉摇头,眉毛皱得更深,一股委屈充盈心脏,她无比真诚的告白遭到对方的质疑,对方仿佛连拒绝都“吝啬”。
她忍着那股酸涩,还是给以最明确的肯定。
“我很清醒,我阿拉贝拉……毋庸置疑地爱慕你。”
她的手指抚上赫里的眼角,随后收了回来。“我只是需要你回答我,不论是左手还是右手,是你真心实意的就好,不用顾及我。”
他无可奈何,阿拉贝拉在他的心里攻城略池,他勉力阻挡。
“我………不喜欢你。”
赫里的手轻轻握住阿拉贝拉的右手,随后慢慢松开了,而他的心就要跳出胸腔,与奔涌的血液无能地狂跃着。
他不敢看对方黯淡下来的脸,他心如刀绞地垂下头,等待着阿拉贝拉的离去。
可阿拉贝拉没有,她仍旧安静地坐在床沿。
她以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因为她不会喜欢一个不喜欢她的人,他之前所有的温柔,给她的特例,在昨夜被她翻滚了一遍又一遍。
所以,阿拉贝拉不是一个轻易能被打发的人。
她用春日融水一般的声音问: “如果不喜欢,你现在,为什么要哭呢?”
赫里感受自己侧脸被她触碰,他实在收不住这泛滥的泪水。他的头逐渐被人托起,模糊的视野中,对方的脸蛋占了很大的范围。
“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在我摔倒后,马上换掉房间里的毯子呢?”
赫里抹开眼泪,却仍旧嘴硬。“因为你总是摔倒,很吵。”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摔了这么多次,你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关注我摔不摔倒?”她乘胜追击。
“你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从那一堆无人认领的信件中花那么多时间找出我那十分信,即使我都告诉你了,里面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你藏起来的时候,我都看到了,你毫不厌烦地看了很多遍,我也知道。”
“你如果不是为了见到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别跟我说什么鬼的督办,克拉拉都不信,你就像是一个突然从远方朝我跑来的人,却在只差最后一步的时候,突然转身就走,什么话都不说。”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他的心被揪得越来越紧。
之前搭建的防线逐一被击溃,阿拉贝拉的语言有着势不可挡的魄力,她把他从一个布满灰尘的黑屋子里,毫不留情地扯出来,就地曝晒久违的阳光。
“你一点都不会说谎,你抓住我右手的时候,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你现在还在可怜兮兮地哭,可明明被拒绝的人是我呀。”阿拉贝拉不甘心,用不小的力度敲他的腿。
赫里闭上眼,手上逐渐痉挛,痛得他睁不开眼,他勉力保持呼吸平稳。
“阿拉贝拉,你………喜欢我什么呀。”他的胸口同样开始回荡剧痛,一点点地侵蚀着所有的力气 ,他换了一条思路去回绝。
“我像一个怪物一样,随时随地发病,我就是一个病弱的孱鬼,一点也不像我装出来的那么健康,甚至有时,我会突然忘记你,我这样的人,给不了让你快乐的出路 ”
他最后那句话简直直抵心灵,又委屈又无奈。
可就是这样一个平日总把浅浅的笑挂在嘴边的人,他在拒绝别人的时候,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最一针见血的方法,指控别人的真心,剖析自己的缺陷。
这种丢盔弃甲地逃避方式,竟然让阿拉贝拉感到曾经的共鸣。
“那你不是最后想起来了吗?赫里,我从来没把你当成一个怪物,可如果你一直认为我就是这样想你的,我真的会非常非常地难过,你不能因为自己胆小就去指控别人的真心,因为这是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才汲取出来的勇气。我不想放弃,我不想留遗憾,我不想许多年后回过头,又假模假样地叹息,要是当年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她是真的没把他当做一个怪胎,而是一个在恰好的时间节点相遇的人,她不否认他因生病而被剥夺的权利,可阿拉贝拉就像爱一个正常人一样毫无保留的爱着他。
似乎一定要解释清楚,阿拉贝拉说。
“你问我喜欢你什么,我喜欢你喜欢我啊!除了你,谁在乎我信里那些没有营养的东西,我做饭再难吃,你也会夸我,不论我做了什么唐突的事情,你从来都不骂我,总是夸我可爱漂亮,还有为了见我一面,舟车劳顿,苦挨痛苦,你还主动要求抱我,甚至在我主动的时候飞奔向我,这样的你,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啊?”
她几乎是吼着说完了这一长串的话,平复一下心情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已经跟原先的基调南辕北辙。
阿拉贝拉已经管不上这些了,她越说越气,最后报复性地拿对方的手抹自己的眼泪,赫里不嫌弃,慢慢地用手指轻轻抚平了她的泪痕。
她抿唇,不服气地张嘴咬了他一口,用了一半的力气,而赫里却发现漫步整只手的疼痛如水中的泥沙碉堡,轻而易举地瓦解,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虎口轻微的疼痛。
他最后叹了口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说。
“阿拉贝拉,我身体很不好,短命,羸弱,我死了,你又要伤心了。”他收回自己的手,跟他的话语一样,冰冷的手。
“那你就努力活长一些,混账,就当是为了我呀。”她的泪水决堤,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就这样边说边哭,大声嚎啕。
阿拉贝拉这一辈子,在父母与孩子之间的沟通中,没有吵起来的架,全在这时倾泻而出。
最后她几乎摔门而去。
模糊的色块堆叠着,她的身影在逐渐抽离 ,赫里的手向前摸索,除了冰冷的被褥,什么也没有。
他萎靡不堪,像一棵枯树干一样,全身都是皲裂,吓到了她。
赫里问自己,可这不是正合你意吗,混账。
听见阿拉贝拉喊了伯恩,他没有听见她返程的声音,唯有朱力亚和伯恩的交谈,在空气中回荡。
伯恩问他哪里痛,他指了指自己的前胸,就这样痛苦地睡去了。
梦里他一个人坐在巨型的南瓜上,黑夜如鬼魅,向他信步走来。
他也哭了,没有一丝倔强,肆无忌惮地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