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
三十二、
终于在那波光粼粼的一天,他完全弃置理智,决定像正派小说里的游侠骑士一样出发,猎奇冒险。
在雷雨交加前的黄昏,几辆马车与落日竞驰。
赫里坐在马车中,目光放空到远处挺立的桦树林中,在车道旁间接有紫玉兰树作为修饰,挤掉一片翠绿的单调。
他刻意放缓自己的呼吸,按照伯恩先生要求的那样,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一呼一吸上,可是效果甚微,他的手指间的的痉挛愈演愈烈,但是一想到能够见到阿拉贝拉,他就会反复的在脑海里告诫自己,学会忍耐。
他绝不能够露出马脚,让伯恩先生后悔自己的决定。
当然,伯恩先生走出王庭那刻起,就开始后悔了,只是他不便言说。
伯恩不是个傻子,他能看见这位年轻的陛下额头的冷汗,以及不断被抚平的双手,于是他选择另一种方式帮助对方缓解痛苦。
“陛下是怎么说服戴维斯的?”他像是闲谈,波澜不惊地引出首句。
赫里从那片静谧中走出,气息不稳地说
:“以皇族的颜面,利益为出发点,努力地把汉诺温小姐的庄园与海关贸易之间的联系铺陈在他眼前,他总会同意。”
伯恩笑了笑,摇头问:“还不够吧,陛下,至少不够您与我同乘一车,形单影只地迈出这场旅程的第一步。”
“那就再加一点自导自演的苦情戏码。”
“您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赫里的视线略过黄昏中的山丘,到达了遥远的彼方,他摩挲着玻璃,说:“以前,王庭外没有我想见的人。”随后收回视线,看向伯恩。 “戴维斯想要这场出行,礼法完备,不失威严,他想彰显什么,我们不言而喻,那就把那辆马车留给他吧,我跟你待在一起也安全,遂和他意。”
“你不担心,惨遭不告而别的戴维斯,在你回到王庭后,又跪在画像前”
“这趟之后,他爱怎么闹就怎么闹,不管我要承受什么,不管我会怎么样,至少此刻,我得救了。”
伯恩先生推高眼睛,心叹他年轻病人的变化。
赫里以前认为,反抗没有意义,他不愿辜负别人的殷切期望,可也不愿意每天忙碌像没有生命的钟摆一样。所有能够令他妥协的,都必定使他跌入更深的沼泽。
可是,他不愿意脏兮兮地去见阿拉贝拉,他要爬起来,至少这一次,他想尽己所能地抓住对方。
这趟旅行没有官腔里明确的目的,他或许只会走到那座庄园的门口,遥遥地望一样,就能够得到满足,又或是见面,索取遗漏的拥抱,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反正不管是什么,都比在王庭里的自己要好一些。
就仿佛阿拉贝拉站在那里,他就有了航标,不再迷惘。
伯恩仿若真地好奇,兴致勃勃地问:“她对您如此重要,为什么还愿意在离别时放行,没有圈禁的想法吗?”
赫里答非所问,“至少在她面前,我不愿意当一个混账。”
对方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陛下,在这趟旅行的终点,瑞拉小姐的怒火会让我难以幸免。”
赫里难得笑了,“我想,她会先骂我,再反讽戴维斯,等到她意识到还遗漏了你的纵容,气应该早就消了。”
“但愿如此。”
伯恩先生的脸上挂着慷慨救义的从容。
“但是陛下,有一点需要明确,如果之前的一切逾矩行为,都有感恩作为幌子,那么此刻的行径已经不是单薄的这二字可以涵盖。从我看到您第一次向阿拉贝拉提出拥抱的要求开始,就认为您需要正面思考自己对于瑞拉小姐的行径。没有开诚布公,那么一切的一切,对于女士而言,不管再暧昧,再浪漫,都是不负责任的调情。”
伯恩先生心想,他的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陛下应当深思,平复下自己激进的做派,退回守城,他们二人的关系,再多一分暧昧过头,可少一分又显得凉薄。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维系着,借对方的影响力让赫里逐渐克服病痛,最后,转化为自控的能力,那么来日方长,总能成功的。
而爱情,在伯恩先生看来,这种容易令人鲜血淋漓的物什,尖锐得令人无法拥有把控其的勇气。
在瓢泼的雨点洒向人间时,紧赶慢赶的戴维斯终于看到了赫里的马车,他不能让本该由王坐的马车空着。
伯恩先生向外看,他对眼前静默的人真诚祝贺道
:“雨下得如此之大,我想今天您会如愿以偿。”
他们无可厚非,至少会在那座庄园里待上一夜,这是这场大雨夜行所带来的馈赠。
雷雨交加中,博克尔庄园在雨帘中依稀显现。
通报交涉的事务毋庸置疑地交给戴维斯先生,在这样仓促的雨夜,他仍然可以手到擒来地组织队伍,手持王庭的拜帖进入庄园,本来灯火欲熄的庄园,倏忽之间,添灯焕彩,几名随戴维斯首先入园的侍者手持主人的姓印,招呼门卫大开园门,迎入马车。
车轮滚过水洼,在正厅门前的大理石台阶旁停下,侍者打开车门,赫里走下车,在对方倾斜而来的伞下走入雨瀑,那伞比较小,而他又太高,走台阶双方都麻烦。
他示意侍者将伞递给自己,自己左手略微搭着对方的肩膀,一同走上长阶。
跨完最后一阶,戴维斯恰好从里头出来,身后跟着一脸黑线的克拉拉小姐,是这座庄园的年轻主人。
“小姐,就如同我刚才说的那样,出于巡查的拜帖可能没比我们早到多少,因此搁置在您的办公桌上。”
克拉拉勉强地对戴维斯微笑,而后看向戴维斯后方,她几乎是在与周公会面的路上被阿拉贝拉拍醒,而后被门口的管家穆勒夫人告知有贵宾到访,她看到了赫里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后,问戴维斯:“戴维斯先生,您不是说陛下已经到了吗?”
“汉诺温小姐,陛下就是你眼前这位。”
眼前风雨如聚,黑夜压城,克拉拉终于捡起自己的清醒,她反复张嘴,却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
克拉拉走后,阿拉贝拉一个人缺乏了某种安全感,困倦逐渐消退,她披上米白色的针织围脖,走出了房间。
看见伊文斯,他说自己也睡不着,想跟她一起去前厅。
于是阿拉贝拉拉着他的手慢悠悠地往前挪,路上碰到急匆匆往回赶的穆勒夫人,对方催她快些脚步。
阿拉贝拉:“ ?”
“小姐催您。”
“好的。”
她加快脚步,抄了近路,走入那片紫藤萝垂挂的户外长廊,雨点在脚尖蹦跃,雷声积淀颇大,响彻寰宇。
“伊文斯,你要不说句话,我有点害怕。”
“为什么害怕?”
“怕雷劈死我啊,我有不详的预感。”
在微弱的煤油灯的指引下,长驱直入黑暗,向着远处的光亮。
夜雨的疾驰终于峰回路转,透过耳门,走入室内的长廊,阔步走向正厅。
而临近时,在喧哗间,她逐渐放慢了脚步侧耳倾听。
是戴维斯和克拉拉的声音,她暗骂,这臭老头来这作什么妖。
她整理表情,牵着伊文斯走出去,注意到克拉拉一副要把自己拆吃入腹的眼神,她还不明所以。
直到她看见伯恩先生走入内门,并恭敬地向后看去,左手向前推,以示有请。
骤雨不知何时转为淅淅沥沥的小夜曲,在那一片交谈中,为阿拉贝拉划定了一个宁静的区间。
她在那个圆圈中,真诚地祈祷着,来人是谁都好,但不要是赫里,就算是樊艾那个浪荡子,也没问题。
对方走入内门时,阿拉贝拉可谓是百感交集,喜悦,惊讶,无奈,责怪,这些情绪没有任何条理地交织在一起,变成一只猛兽,在心里叫嚣。
紧随赫里入门的朱力亚跟克拉拉打完招呼后,俏皮地跑到她身边,喜悦地说。
:“瑞拉,见到我你开心吗?”
阿拉贝拉回过神,看他那样神采奕奕,深沉地说:“开心。”
戴维斯随穆勒夫人去东厢房安排侍从的居所,而剩下的三人被克拉拉邀请到沙发上坐下,容她安排一下各位的房间。
阿拉贝拉几乎是放开伊文斯后,转身就走,被温柔的克拉拉小姐叫住,她声音悦耳,柔缓地将阿拉贝拉摁在她常坐的那张长沙发上,并嘱咐道
:“阿拉贝拉,坐好,等我回来。”她随后在她耳边停顿,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跟你算账。”阿拉贝拉讪讪地笑。
随后优雅起身,迤迤然离去。
没了雷声的陪伴,阿拉贝拉不免觉得有些孤独,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五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阿拉贝拉抬起头凝视着赫里,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嗔怪自己,对方一言不发地垂下头,连对视都不敢。
她瞬间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把眼神投向旁边品茗的伯恩先生。
她凉凉地开口, “茶的温度合适吗?伯恩先生。”
“刚刚好。”伯恩举杯致意。
阿拉贝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来这做什么,这个季节可不适合出行游玩。”
“正经事,汉诺温小姐的某两个庄园与帝国海关达成了长久的贸易,陛下只是来巡查一下准备的情况。”
她再次看向赫里,她深呼了一口气。“这种巡查的工作,需要王庭里的你,跋山涉水,亲自来督办吗?”
伯恩非常不明智地想吸引一下火力,“我们做了很充足的准备,陛下也没有出现什么特别大的症状。”
阿拉贝拉声音变大,语速也加快。 “那如果真的出现,你难以收场的状况怎么办?你是想在简陋的马车里创造你的医学奇迹吗?伯恩先生。
是你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跟我说说,要徐徐图之,不能给他太大压力,就说出行这一趟,戴维斯应该就闹过吧。
我回来的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我害怕你像以前一样不动声色地遗忘,发病,我连续工作了月余好不容易等你情况稳定了,我只是想平和休三天假,你们就给我这么大一个惊喜,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们。”
“你为什么只朝我吼?”伯恩似乎更委屈。
阿贝拉简直要被这无厘头的发问气急,“难道你是想告诉我这么荒诞的行径是朱力亚推荐的?”
“那倒不是。”伯恩心虚的摸了摸鼻子,没了方才的从容,他还以为自己不会被骂得太惨。
“那你跟我说什么废话?”
伊文斯和朱力亚煞有介事地坐在几台边,仿佛在忙碌着什么,此时急匆匆的脚步声回荡在众人的耳畔,克拉拉小姐回来了。
“周围的房间都已经安排妥当,请跟随这几位侍者,他们会领先生们去往相应的房间。”
朱力亚率先站了起来,在伊文斯和侍者的带领下先行离开。
而赫里,他仿若被抽离了魂魄,偷偷忘了一眼阿拉贝拉的方向,发现对方也在看他,急急忙忙地将眼神移开,随后上了楼。
伯恩先生没有离开的意愿。
他问克拉拉:“能否占有一会瑞拉小姐的时间。”
克拉拉也有千言万语妖向阿拉贝拉讨伐,但她此刻只是出于礼貌地微笑着说:“请便,瑞拉,我们……晚上谈。”
一旦瑞拉两个字从克拉拉嘴里蹦出,那么就预示着她是真的生气了,阿拉贝拉瞬间转换了表情,她抿了抿唇,颇为讨好且积极地回答道:“好!”
走进一间静室,阿拉贝拉和伯恩面对面坐下,面对着女士的眼刀,伯恩无可奈何地说
:“我觉得你还需要一个真实的解释。”
阿拉贝拉冷笑,“意义在于哪?伯恩·安德森,或许情况没有那么刻不容缓,至少没有你说的那样,对不对,你只是在哄骗我,让我的怜悯心成为你救死扶伤路上的一把良药,对吗?”
伯恩愣了愣,随即摊开手,“有那么明显吗?”
“你的功利心里太强,掩饰的拙劣功夫似乎把我当做了短命的蜉蝣,不会自己思考。”
对方笑了 “或许我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这就是他所期望的,他来就是为了见到你。”
短暂的沉吟,割裂了对话,对方正色道。
“没有你的推波助澜,这场胡闹也不一定能成功,他是你的病人,又不是你待写的功勋。”
“你的曲解让我痛苦,小姐。至少我不是在胡闹,如你所说,他稳定了,但难道要让他一直在一个熟悉封闭的环境里就算完了?人声鼎沸的成人礼怎么办?以后的社交舞会又如何收场?如果只是一个平凡人,那到此为止,可他不是,瑞拉小姐。”
“巧舌如簧。”阿拉贝拉批判道。
伯恩先生没有受到打击,他继续说
:“在这一拖再拖的岁月里,好不容易看到点光亮,我至少得让他能够有着正常的心态,装也要装到成人礼结束。不去模拟,不去演练,怎么可能一切都水到渠成,你想过到时候典礼结束,他如果还是那样,整个墨梭会有多少人拿这个去批判他指责他。”
“怎么,这么多年在王庭里批阅公文,发行新政的是个假人吗?恩惠难道是无端洒向万民的吗?”
“小姐,千千万万的人,包括我,庸俗至极,看到的都是现成的利益,缺点依然,那些潜移默化的责任呀、善举啊,只会是人们道德中的影子,并不耽误他们去批驳,以显得自己高人一等。”
阿拉贝拉知道他在说什么,而这是无可指摘的,她只能叹气,扶住自己的额头,停止这个话题的讨论。
“我会继续帮你,但我收回之前对你的保证,我不觉得我的表白会成为他康复路上的绊脚石。”这样的回马枪使伯恩措手不及,回答的前两句话都带着踉跄。
“小姐,这样对他而言是很不负责任的,如果有天你对他没了趣味,或者哪天你终于意识到他再也没有年轻时英俊,到时候的分开对你来说只是缘分的瓦解,对他而言,却是致命性的打击。把人从深渊沟谷里提上来,又狠狠抛下去,是很残忍的。”
阿拉贝拉着重强调:“我并不认为我会抛下赫里,有一个人,他几乎不认识我,在我搬家之前,我对他的惦念在心中维持了整整五年。”
“你想说明什么,小姐?”
对方几乎是一字一句,清晰明了地说出来。“我—很—长—情,我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美丑而丧失爱慕,只会因为一个人的品质好坏,很遗憾,前面这个人就是这样,被我划出了人生的清单。”
“可是赫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不是小姐,你因为陌生、遥远的距离,而在积年累月美好的滤镜下雕刻出来的完人,你会在相处中挖掘对方的缺点,例如他无休止的自卑,或许这辈子都难以治愈的心理疾病,脆弱的身体素质以及无法预料的病情恶化与遗忘,这全部都是你要面对的。”伯恩先生不断在空中摆手。
即使阿拉贝拉都知道,可是每一项被语言挑明的时候,她的内心是刺痛的,那不是恐惧,而是对于赫里无休止的心痛。
可她想清楚了,一旦她坚定了什么事,她绝对不会后悔,除非对方先后悔了。
“说句爱情至上主义的人的酸话,如果有一天我和他在一起,并且最后惨淡收场,我一定是率先被抛弃的那个,我从来不会主动抛弃我喜欢的人和事,而其他的东西根本就不配我去坚持。”
这场谈话最终不欢而散。
伯恩无可奈何,他思考着,以后与赫里相处,可能得多灌输一些豁达的爱情观念,即使那效果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