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缉令
舟舟第一次被通缉,先不着急委屈,而是想:就算查到我头上,敢抓吗?
然后才想:凭什么通缉我。
就因为薄薄几页短篇话本?
她将通缉令揭下来,面前的告示栏被大大小小的纸张铺满,禁书令撕剩下的边角已经在风雪中泛黄发卷。舟舟看告示栏不顺眼,总觉得应该让人将它砸烂。这个想法刚刚萌芽,她摇摇头,不行,太残暴啦,她心地善良,只教训居心叵测的恶人,从不拿东西出气。
舟舟三步一回头,对着告示栏恋恋不舍,再多看几遍,这东西似乎还没到罪大恶极的地步。她以前喜欢砸东西,为什么喜欢来着?算了,不重要。
回去途中路过闻人宅。闻人家在公主府与侯府的双重压迫下仍旧坚定错事乃家仆所为,为表治下不严之过,陆陆续续给舟舟送了一些补偿之礼,中间只让懂事的家仆传话,并无多少诚意。
人往高处走,走到高处后,哪怕嘴里念着谦逊自爱,一旦犯错,那根僵直的脊梁再也弯不下来。
舟舟对风波后的闻人家毫无兴趣,但每日都有话传到她耳朵里,尤其洛听风和她爹登门问责之后,不知说了什么,离开后,那位老家主病了,病得不轻。
闻人家的下人都说是驸马先动的口,引经据典地祝闻人全家早死,语气含蓄又温柔,没读过几天书真听不出来。
舟舟不信,她爹多好的人,闻人家家风不正,又在传谣。
外界风声不停,闻人家大门不开,颇有避世之态。
他们比舟舟更看重名声。
*
家中盛开一簇红梅,幽香缕缕,是真花,洛听风从郊外带回来的。
舟舟指尖轻触花瓣,洛听风凑在她身后,幽幽开口:“谁说要与我一起去城外看梅花?”
舟舟头也不回:“我呀。”
洛听风又说:“又是谁每天都说忙,我每次相邀,睬也不睬我。”
舟舟继续赏梅花:“谁?好不识抬举。”
她不认,洛听风挠她痒,一直挠到她泪珠从薄红的眼角滚落,舟舟嘴硬:“反正不是我。”她笑了一阵,抹去泪滴,又问,“城外找了这么些天,有没有收获?”
“有。”洛听风偏爱将她圈在怀里讲话,两个人卧在床上,洛听风五指嵌入她刚刚梳洗完的发中,柔顺地往下捋,“找到一条密道,入口是一处遮掩严密的洞穴,内里错综复杂。探了一段时间,其中一条死路的背后暗含机关,通向林府地牢,再往上是林渊崇的书房。”
洛听风手指捻着舟舟耳垂。屋里燃了暖炭,舟舟裹着绒衫,身前料子垂坠,露出一片沐浴时被热气熏红的肌肤。
舟舟埋在洛听风身上蹭了蹭被发丝勾痒的脸颊。
洛听风在她脸上啄吻,手掌覆住她后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揉捻布料。
“你们行事小心些。”舟舟懒懒地说,“你的事说完了,轮到我。”
舟舟将通缉令展示给他看,洛听风从上至下扫了一眼,舟舟靠在他身上,总觉得他肩膀在颤,舟舟盯着他唇角,微微上扬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待她想要控诉时,这人又恢复一本正经的神色,唇线绷得笔直,神色阴郁地正要张口,舟舟往他身上拍一下,气愤又委屈:“装。你分明在笑我,是不是你通缉的我?”
洛听风摁住她脊背,自辩道:“画像中的背影哪一点像你,我难道敢将别人的样貌安在你名字底下?”
“你若敢,以后都睡书房。”舟舟说。
“显而易见,不是我。”
大璃内政混乱,各项事务分工模糊,只要权力在手,任何事都能做,怎么他们闲得慌,正事不做,偏盯她话本看。
“他们照谁画的背影?”舟舟狐疑。
画像像她,舟舟要生气,说明有人出卖她;不像她,舟舟也要生气,画中人顶替她身份,她不高兴。
洛听风笑一声说:“略有耳闻。”
“不早说。”舟舟恃宠而骄,就近将气撒在洛听风身上,“你先睡一夜书房。”
洛听风亲她耳朵,耳鬓厮磨道:“我告诉你,别让我睡书房。”
“我听听看。”
话本娘娘从不在外人面前露面,官差先找仙人语,翁先生被捕快砸过店,对他们自然没好气,只说:“凡事都让人传话,她自己从不露面。”
再多一句话都问不出来。
奉命行事的捕快无法,不知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他找到留客庄。
留客庄的书生们经历清风宴后大失所望,盛梧的文章引来重重争议,为了避免殃及池鱼,他主动提出离去。众人苦苦挽留之际,又传出闻人家筹备放火烧毁留客庄一事,这回一个都跑不了,人群又惊又怒,盛梧将手上多余的银钱散给众人,劝他们分散开来另寻住处。
有的人往城外走,有的人留在城中,相约明年考场再见。
盛梧在留客庄附近赁了间不漏风的小屋,邻居是他曾经帮过的孩童。几个同伴帮他搬行李,中途不巧遇到捕快,问他们有关话本娘娘的样貌。
盛梧领头说:“没见过。”
同伴附和道:“确实不知道。”
话本娘娘来时蒙面,他们不知道长相。
好在这次来的不是恶捕,说实话,他也觉得捉拿话本娘娘一事离谱,索性糊弄过去。
“哪怕是背影呢?”他问。
错就错在让一群读书人形容女子背影,几十句诗文不带重复,最后只总结出一个字:仙。
画师修修改改。
文人讲究意境。
“不够。”
“差点意思。”
“加几片云呢?”
毕竟话本娘娘对他们来说是散财仙子。
画师额头现出青筋,停笔说:“就这样吧。”反正也没指望将她找到。
舟舟听完就笑:“原来如此,算他们识相。”
外人中还剩一个阿浅知道她身份,舟舟不怕阿浅乱说,她自己还得靠写荤书挣钱。
舟舟不依不饶:“你没睡过书房,趁这个机会感受一下。”
洛听风说:“夜间冷,我给你当暖炉。不要吗?”
舟舟差点忘了这茬,她睡觉经常捂不热脚,喜欢往洛听风小腿上蹭,蹭暖了好睡。
洛听风亲昵地将脑袋抵在她身上呢喃:“我抱着你,暖。”
舟舟赞同,搂着更好睡,嘴上却说:“你走。”
洛听风作势要走,舟舟急了:“回来。”
“你还是在屋里睡。”她郑重地说,“明日宫宴呢,今天一定早睡。”
又没早睡,
火炉太热,暖意蒸出晶莹的水珠,指印的痕迹陷进皮肉里。舟舟力不从心,单只足尖虚虚实实点在地面,足弓弯起,漂亮光洁的小腿肚绷紧又松弛。
贴墙的镜面晃得吓人。
洛听风牙齿细细碾着底下细嫩的皮肉,手掐着,唇边溢出的句子让舟舟睁眼。舟舟几乎忘了怎么一步步贴到镜前,距镜一臂长的距离,唇边湿润润的,烛火晃动下的景色旖旎。
舟舟虚软的双足终于落地,她撑不起力气,软盈盈的像滩化汁的果肉,若非一双手在后支撑,她几乎要滑向地面。
他愈发肆无忌惮了,舟舟被欺负太狠,躺下时背对洛听风,发誓今天绝不面对他睡觉,脚也不焐了,洛听风不走,下次她自己去书房睡。
洛听风侧躺在她身后,拍拍她冷酷无情的后背:“抱一下。”
“不抱。”
“暖一暖?”
“不暖。”
“我错了。”
舟舟很容易翻了个面,不冷不热的脚往他小腿中间一插,闷声说道:“睡觉。”
十分好哄。
舟舟累极,呼吸很快变得平稳。
她醒时把人往外推,睡着后才显露真诚,五指攥紧洛听风的衣襟,整个人往他怀里缩了又缩,贴得极近才能安心。
洛听风低头,近在他咫尺的睡颜恬静安详,长睫泛卷,薄薄的眼皮微红,褶皱清晰可见,底下藏着一双世间最好看的眼睛,外界所传阴鸷暴躁,她有时自己也这样说,洛听风一次没见过,但凡对她好一些就能使她神情舒展,笑意如三月春色。
她不擅主动亲近人,喜欢去文人堆里撒钱,看人时充满防备,生人勿近,别人也不真心待她。
如今情况与过往有所不同,她流浪兴阳时开了道口子,此后源源不断有活水引入,有些迟,但也不算晚。舟舟爱新鲜花草,喜欢新衣与首饰,嘴馋,饭量却不大。洛听风将她圈紧,低头在她发上亲了一下。
好哄又好养。
……
舟舟将醒时自然而然地松手,睡眼惺忪地开始辨认现实。
好勒,好紧,喘不过气。
洛听风真缠人。
舟舟习以为常地伸腿一踹,翻了个身,一旦重新入梦,她自己又翻回来。
*
万寿节,宫宴。
皇帝生辰,既是家宴,又是国宴,隆重盛大。皇亲国戚、受宠的妃嫔与重臣才有资格参与,家眷不能带多,一个已是天恩。
舟舟在洛听风身边坐下,斜对面,安柔竟然也在场,她与其他几位公主目光都往这边看,看洛辞云,看洛观雨,还完全无视舟舟的存在看洛听风,娇滴滴的视线评判地左右扫动,居然还挑上了。
为什么不挑别人,是别人长得不俊吗。
宴席气氛沉得骇人。
皇帝盼望万寿节已久,只等周边国家献礼来贺,八方使者、文武百官、天下百姓,敬他一人为天,恭贺他千秋万岁,寿与天齐。
可真正等到这日,竟无一国使节来访!
东边没有,西边没有。
订立和盟的奉北没有,大军刚退的虓国也没有。
他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后宫妃嫔纷纷朝他祝贺。
天权帝憋着闷气,饮了一杯又一杯。
林渊崇旁敲侧击提起太子纳妃之事,皇帝借着酒兴,给太子与林家小姐林念芷赐婚。
底下众人神色闪烁不定。太子懦弱,以林渊崇为师,事事听他指教。再看林渊崇时,他素来谦卑的面孔上显露的都是野心。
皇帝醉着,看不见,心中仍念着帝王威仪。
邻国为何!
杯底重重掷在桌面。
底下人不明所以,只当他醉了,君主一向如此。
宴席向后推移,舟舟跟随众人一道念出贺词,再次举杯。
这次天权帝没有回音。
舟舟抬眼,心中一惊。皇帝脖子涨红,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他双唇微张,开口欲言,忽然喉咙涌出一阵腥气,当即吐出一口鲜血。
边上太监一声惨呼:“陛下!”
皇帝身体向后,重重跌在椅上,他嘴唇发紫,难不成有人在他酒里下毒。
“传太医!”
“封宫门!”
皇帝素有咳疾,今年病疾发展尤为迅猛,他做起事来不顾后果,还真像被人灌了药。
但比起下药,今年外邦无人来贺,皇帝在位十余年,终于使得曾经繁盛的大璃被周边无视,国威荡然无存,怎能不令众人寒心。
赴宴之人皆被留在殿中,等待太医查验饮食。多数人坐不住,窃窃杂杂没个消停。
“陛下龙体如何。”
“我等应去龙榻前跪守,为陛下祈福。”
太医宣布结果,饮食无毒,皇帝需要静养,容不得他人嘈杂。
宫宴结束得突然。
舟舟回想起皇帝倒下前的模样,反省自身,后怕地在马车上练习吐纳。
吸气——
呼气——
心态平和,平心静气。绝不能变成那副模样。
应该不会。
她偶尔骄傲,极少记仇,特殊情况容易急躁。
舟舟没来由一阵心虚,不知第几次问洛听风:“我脾气怎样。”
洛听风说:“像猫。”
猫好啊,软和乖顺,舟舟挑出几个满意的词,继续说:“不太好吧,万一遇上什么状况,我温柔又文静,容易被人欺凌。”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舟舟以为,做人还是得有些脾气。
*
除了皇宫,再没一处地方庆贺万寿节。
大璃被邻国漠视的消息传出,人人都在担忧局势。
舟舟继续写话本,笔下死了不少人,家族倒了一个又一个,灭了一片又一片荒淫无道的城池。
她居然真收获一批信徒,外界风花雪月之词渐少,叹兴衰与舍身报国之词变多,话本娘娘的通缉令贴得满城都是,赏金涨得飞快。
洛听风彻底掌管刑部职权,他亲自提笔给她画像,仍旧是背影。
舟舟盯着他画。
“头发多一些。”
“衣襟要飘。”
“加几片云。”
洛听风忽然说:“改成夜景如何,天边挂一轮明月。”
舟舟犹豫不决:“话本娘娘奔月图?”
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