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书生
进入清风亭时，闻人璋照例被人群环绕，众星捧月，嘘寒问暖。
盛梧那边已经坐下，埋头在纸上落下几个字，很快，无人在意这个角落。他写了两行，突然有人鬼鬼祟祟凑近，阴阳怪气道：“听他们说你姓吴。”
盛梧好脾气地说：“鄙人不姓吴。”
曹皓讶异扬眉：“哦呦。”
闻人璋搞什么把戏，自己请来的人，姓氏都能弄错。
曹皓看一眼大才子方向，很快明白他存了什么心思，多半是把这些人当成衬托他的绿叶，曹皓眼里露出同情，继续看盛梧写字，他写得不多，曹皓没注意内容，只觉得他字迹有那么一丝眼熟。
他眼底神色变了又变，眉头拧了又拧，深思，凝重，讶异，继而恍然，他拍案叫道：“是你，原来是你！”
盛梧怪异地看他一眼：“我？”
曹皓咬牙切齿地说：“等着吧，你给我等着。”转身回去奋笔疾书。
谢运担忧好友脑子出了问题，就近从看台翻下来，边上侍童见他是谢家人，也不拦。谢运问：“怎么回事。”
曹皓说：“他就那个念经人。”
话本娘娘答题榜上，总排第一的那个念经人。
谢运惊讶：“他？”
“我不会认错，仙人语展示过他的答卷，字迹一模一样。”
谢运劝道：“你与他置什么气，你不是还胜过他一回。”
“那天仙人语被不长眼的东西毁了，我只看到榜，没看到展示出来的答卷，怎知他是不是故意放水。”曹皓说，“今日终于找到机会一雪前耻，他答题厉害，写文章未必比我强，我一定能胜过他。”
盛梧很快停笔，抬头时与他同来的几位留客庄同伴就在边上，他将写好的文章交给亭中侍童，侍童扫视他着装，冷漠地打了个哈欠，随手接过。盛梧与同伴小声说了几句话，旋即离开此地，去看《大悲咒》竞价如何。
相府的公子姗姗来迟，闻人璋与林瑞旸交际半天方才入座，彼时，其余众人已经埋头写了许久，闻人璋成竹在胸，下笔前漫不经心往角落瞥了一眼，留客庄的那几个认真在写，最显眼的吴兄不知去向。
闻人璋眉头皱起又舒展，看着另外四人，心下略宽。毕竟是自己带进来的人，若是胸无点墨，他面上无光。至于消失的那位，罢了，给了机会不好好珍惜，看来真是庸碌无能之辈。
只要另外四位能写出还算像样的文章，他也就成了伯乐，能扬美名。唯一遗憾的是，对方是寒窟出来的学士，注定爬不到高处，就算他要收为己用，也要耗费无数心血培养，不如现成的世家子好用。
众文士以冬为题挥笔洒墨，最后时刻，赴宴之人几乎都往清风亭方向涌动，翘首以盼一个结果。
本次赴宴人数众多，有人提议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让侍童将完成的作品捧在掌心，先不说著者姓名，一一大声念诵。
闻人璋赞同，他有十足的信心，林瑞旸不反对，他的文章多日前找人改过，曹皓也同意，剩下许多人心中忐忑，却也无力回天。
等众人停笔，侍童大声朗诵篇章。
谁的文章写得精彩，周边喝彩声越足。
……
舟舟各地逛了个遍，品评完茶艺后，随波逐流朝着清风亭方向走去，耳边由远及近的是人群一阵又一阵喝彩，声音时大时小。
舟舟走得慢，洛听风放慢步伐。
压枝的雪落下，树梢上吊着一个冻硬的柿子，黄澄澄，圆滚滚，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壳，舟舟指着冰灯笼想要，她要亲自摘，洛听风把她抱起来，舟舟身量拔高：“还差一些。”
洛听风个儿高肩宽，黑衣束着劲腰，衣下藏着张扬健美的体魄，他黑靴压在雪地里坚如磐石，整个人看上去挺拔而有力，他仰头，漆黑如夜的瞳孔倒映出舟舟娇美的面容，他笑说：“再不够，你得骑我肩上。”
舟舟想象画面，她必然左摇右晃，吓人又滑稽，她摇摇头说：“不行，太高啦。”
伸长手臂，舟舟终于够到柿子。
好冰！她使坏往洛听风脸上蹭，腰上箍紧的手猝然一松，舟舟吓得缠紧他脖子，柿子滚落在地，冰壳裂开，洛听风闷在她肩窝笑。
“惯会使坏。”舟舟忘了柿子，眼珠一转，缓慢地开始动脑筋，“噢，我想通了，你满腹坏水，一定提早准备好暗线，刻意将他们往比试记忆的方向引导，所以才能赢下此局。”舟舟扬起流苏往他臂上拍打，“好重的心机，要是不比记忆，比写文章……”
“不成。”他说得果断。
舟舟叹道：“人无完人，我除外。”
洛听风又在笑，舟舟脸红耳热，左顾右盼，庆幸说大话时附近无人。
“快走，还能赶上个结尾。”她催促。
二人接近清风亭，欣赏文章的喝彩声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阵奇异古怪的氛围。
人群碎碎念。
“闻人公子的文章不能说不好，但就是没他成名之作惊艳。”
“当初那篇文章俊逸豪迈，有仙人之影。”
“今天这篇辞藻虽然华丽，可我总觉得有些狭隘之气，仿佛从天上掉入人间。不如曹公子行文率直。”
“争什么，都已经评出结果，还是闻人公子的好。”
“先不管他们，第一究竟是何方神圣。”
舟舟眼睛一眨。
哦？
第一不是闻人璋？
他又输了。
一天之内连输两次。
舟舟幸灾乐祸，一定要挤到最前面看热闹，洛听风站在她身后，替她挡开潮水般拥挤的人群。
清风亭中，闻人璋在一旁冻住，神色可谓阴沉，曹皓身后燃着烈火，一条人做的带子将他们隔开，众人嘴巴一张一合，切切杂杂不知说些什么，好像一切还未结束。
舟舟不明所以地看着热闹，就近朝一人招了招手。谢运一愣，指自己：“我？”
“对，谢运。”舟舟找不到分发小核桃的谢灵，只好拿他下手。
谢运看到舟舟身后罩着的阴影，顿时收敛神色，郑重走过去。
舟舟看向场地中央，正欲开口，她身后的洛听风抢先问：“何人取胜。”
迎面而来一阵压迫，谢运如实说道：“获胜的文章没有署名，中途有人提前离开，现下正在核查。”
舟舟问：“几人离开？”
谢运说：“有人说四，有人说五，应该是五个，其中一人没在文后写下姓名。”
曹皓说是五，那人的字他认得，写完就走了。剩下四个是被排挤走的，他们受闻人璋邀约而来，却被林瑞旸等人当作奉墨的书童，闻人璋埋头写字，并不理会纠纷，林家少爷愈发无所顾忌，那四人待不下去，只好离开。闻人璋写完才抬头，似有疑惑地问了一声，没有下文。
场中突然有人道：“这之中没有吴姓。”
曹皓说：“他不姓吴。”
那人问：“曹公子怎么知道。”
曹皓哑然，那时他满脑子都是念经人，忘了问他名字。
又问一圈，闻人璋亲自邀请那人赴宴，一群人“吴兄”“吴兄弟”喊了半天，竟无一人知晓他全名，闻人璋自己都不知道，他们都觉得不重要。闻人璋心中只想着，他给予这群人一个机会，他们应当心怀感激，向外传颂他的功德。
可他输了。
闻人璋不甘，他竟输给一个无名之辈，那张不留姓名的篇章像无声的讥讽，嘲他第一才子徒有虚名，四周看客嘈杂，好像都在议论他，他看见林念芷平静的面孔，看见舟舟，她正在与边上人说笑，难道也在笑他？
闻人璋落败在林瑞旸意料之外，他妹妹迟早要嫁给闻人璋，他发话道：“管他姓无姓有，谁能证明是他写的，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过，这是抄的，若不是心虚，他为何提前离场。”
若让他赢，他们世家的面子往哪搁。
林瑞旸狠狠瞪闻人璋一眼，没用的东西，输一场清风宴就说不出话，到头来还要他收场。
“对，我也在古籍上见过。”一人附和。
“我也见过。”两人。
人渐渐多了起来。
曹皓说：“我没见过。”
闻人璋默不吭声，也许真的存在那本古籍，他不予置评。可他博览万卷，若有名篇，不可能不知。
他依旧没作声。
曹皓钦佩：“风骨。”
闻人璋心中刺痛。
曹皓转身便走。
清风宴还是原来那个清风宴，除了看热闹的人数比以往增加数倍，其他没有丝毫变化。
无趣，实在无趣。
不如话本娘娘的野榜，好歹是个新鲜花样。
怎么偏偏禁话本了呢，那天砸下来的银子……曹皓摸了摸脑袋，他追出去时瞧见一截背影。
曹皓往舟舟方向看了一眼，被自己的想法吓个哆嗦，他怎能将这些事与她串起来。
曹皓是只爆竹，他好友谢运人缘好，走时带走一批人，都是闻人璋入世以来最初对他表示亲近的那批，如今都走了，现在闻人璋身边都是林党，是他自己选择的攀云梯。
一场盛大的清风宴潦草收场。
抄袭之事被大嗓门一传，信与不信的都散了。
是抄吗？
谁抄的？
抄谁的？
没留名字，那就不重要，闻人璋还是第一才子。幸好那人走得早，幸好他没留名字。
洗砚对着闻人璋说：“公子，您实至名归。咱们也回去吧，回去告诉老爷夫人这个喜讯。留客庄的穷书生不识抬举，居然拿抄来的文章糊弄您，以后可得离这种人远些。”
他们公子光风霁月，容不下一粒沙尘。
离开前，洗砚看到舟舟，二者目光差点撞上，他神色微变，飞速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