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黑榜
敖十六背对着门,纸团抛出去的瞬间,不知为何心跳加快,仿佛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他顿时觉得好奇怪!思量自己这边砸完了楼,那边禁书令最多不过午时就能传达至下,他依令行事不算逾矩,再说又没伤着这几位少爷,对方哪怕受了些许惊吓,他跑得快一些,谁又能拿他怎么样。
这样一想就放心了。
敖十六扔完了纸,从桌边跃下准备收工。
他回头,却发现门口新进来一对男女将他道路拦住。
舟舟眸中闪过迷茫。
刚刚。
好像有什么东西朝她飞来。
她扒拉着洛听风拦在她身前的小臂,握住他拳头,一点点掰开他五指,露出里面褶皱紧实的纸团。
舟舟取出这团纸捧在手心,疑惑不解,侧着脑袋往对面看去。
敖十六一行与她对视,尴尬地停住脚步。
“……郡主。”
“侯爷。”
舟舟早起听书,半路吃了碗热气腾腾的面,心情不能再好,进门之时的当头一击将她热血凉了大半。舟舟努力回想刚刚千钧一发之际,假如洛听风没有及时拦住,这东西砸到她脸上……
她掂量一下纸团分量,轻飘飘的不算重。
舟舟隐约觉得纸张颜色眼熟,展开一看,竟是她委托阿浅择优选出的这期榜单!舟舟顿时热血凉透,心冷硬得像块石头。
再掂量一下纸团分量。
好沉!
简直重若千斤!碰一下她就会死!
舟舟松了手。
沉甸甸的纸团摔到地上,地面承受不住,弹它两下。
敖十六面对舟舟也是心慌,虽然从未与她正面打过交道,但干他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审时度势,放在从前,她是一定惹不得的角色,但是现在……
敖十六很快联想到传言说舟舟嫁人之后变得安静乖顺温柔可人,猜测她是被夫家折服,而她边上这位必然是她丈夫洛听风。
他还知道洛听风与几个京中新贵一同挑起了刑部大梁,大璃朝刑部油水少恶人多,一般人不愿去,更去不得。但洛听风虽然姓洛,却不像他两位兄长一样在京中闹过事,都说他为人冷漠,不愿理会外界琐事。
敖十六心想如果有洛听风镇场,最多挨几句训斥,这事也过去了。他等着洛听风开口,谁知下一刻却是女声响起。
“暗器。”舟舟鞋尖轻轻踹一脚地上纸团,葱根般的手指下意识抓住洛听风掌心,她抬眸,嗔怒哀怨地朝洛听风望了一眼,满眼写着:把他给我做掉。
洛听风回握住她指尖,安抚似的轻轻捏了捏。
暗器。
两个字。
令所有人闻之生畏。
桌面碎裂,凳腿横飞,推搡之时,不少茶客被压被碾,身上挂了彩。
人群目光聚集于纸团,努力思索它与暗器的区别,思来想去:姑娘家细皮嫩肉,一纸团砸上去容颜就毁了,可不就是暗器。
不知哪位老先生咳了一声,附和道:“是是是,暗器,就是暗器。”
谢运回过神来,发现开口之人是二楼的说书人翁先生,翁先生一脸心疼望着堂下,谢运再扫一眼四处砸烂的桌椅板凳,又看一眼舟舟,也道:“对,暗器。”
曹皓见他附和舟舟睁眼说瞎话,为人兄弟,说瞎话也要一起说,立即道:“拳头大小的暗器,唰一下就从眼前飞过去,这要是砸到人,下半辈子就毁了!”
楚易说不出口,低着头,默默把脸偏到一边,曹皓当即用胳膊顶他一下。楚易小声说:“是暗器。”你们说的都对。
几声附和下来,茶楼中此起彼伏,半数人都说:“天呐,竟然是暗器!”
“他要害我。”舟舟又看洛听风,这点小事难道要她亲自出手?
敖十六觉得好笑,谁会这样纵容妻子在外无理取闹?他笑道:“侯爷,这可冤枉了……”
舟舟晃一下洛听风衣袖。
洛听风说:“下狱。”
敖十六滞住,不可置信地望向洛听风,干巴巴解释道:“我们是奉命行事。”
舟舟瞪他。
洛听风语气淡淡:“谁砸的?”
以敖十六为首的一众捕快沉默。
茶客们面面相觑,一个呼吸息后,十分默契地抬起食指,纷纷朝刚刚闹事的捕快指去。
舟舟催促一般又晃洛听风两下。
洛听风说:“全部下狱。”
抬起手,轻描淡写在空中一挥,原本空荡荡的身后突然冒出好多人,个个身法了得。
敖十六等人双手被缚,被架走时嘴里不断地喊:“我们奉命行事!”
洛听风声音比寒风更凉:“杖四十。”
“禁书令,真的有禁书令。砸楼也是逼不得已!”
“八十。”
终于有人说到关键:“我们无意冒犯郡主!”
洛听风双唇微启,舟舟急忙制止:“不必为了我这样。”
接着悄悄覆在他耳边,气息如兰地撺掇:“大庭广众的,要是实在看不过去,杀人放火的事我们可以悄悄干。”
……
街对面,刑部侍郎陈争远在小摊前买饼,边上跟着他妹妹陈小姐。
仙人语门前骚动,陈小姐好奇往对面一看,霎时满面羞红,惊叫一声:“呀!”
陈争远吓了一跳。
陈小姐轻纱覆面,轻声细语地说:“是长宁侯与郡主。”
陈争远顿时松了一口气,目光微斜,奇怪看向妹妹羞红的耳朵,诧异道:“含羞,你脸红什么。”
陈含羞说:“他们靠得好近,还牵手。”
“……”
陈争远见怪不怪,抬腿朝街对面走去:“长宁侯,好巧,郡主也在。”
洛听风颔首道:“趁闲,出来走走。”
陈争远立即说:“我原本也是和夫人一道走,她说我衣裳旧了,要给我裁几套暖和的冬衣。但是小妹贪食,非要一起上街,还叫我给她买饼,夫人宠她,要我看紧她,夫人自己先一步去布庄看料子。唉,她总想着我,真拿她没办法。”
舟舟问:“陈姑娘喜欢吃饼?”
陈争远说:“当然,不仅小妹喜欢,我家夫人也喜欢。”
陈含羞终于跨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她只听到最后半句,行礼后柔声笑说:“是的,嫂嫂很喜欢这家的饼,一早催哥哥出来买,哥哥不认得摊位,我陪他过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嫂嫂要等急了。”
陈争远往仙人语中看了一眼,生硬地转移话题:“咦?怎么回事?”
洛听风道:“一群恶捕砸楼,我将人抓了。”
“原来如此,该抓。”
敖十六向陈争远投去求救的眼神:“大人,我们真的是奉命行事,是禁书令。”
边上,舟舟问陈含羞:“这饼好吃?”
陈含羞递给舟舟一块:“尝尝。”
舟舟刻意扬起语调,煽风点火:“真好吃,怪不得你嫂嫂喜欢。”
陈争远看到饼,捏起拳头尴尬至极,为了遗忘刚刚那段记忆,他呵斥敖十六道:“禁书去砸笔墨丹青阁啊!砸人家茶楼做甚!”
偏偏就在饼铺对面!
敖十六噎了一下,心说你一个刑部侍郎,叫人砸笔墨丹青阁难道不是更过分吗?
他说:“并非什么书都要禁。”
陈争远斥道:“说禁的是你,不禁的也是你!大白天耍酒疯不成!毁物伤人,胡搅蛮缠,下狱,现在就下狱,捕快犯事,罚杖双倍。”
舟舟故作惊讶,拿着饼在他眼前晃:“双倍?会不会太重了些?”
“不重,我朝刑罚本就轻,捕快身体结实,三倍都保他能活。不如就三倍,长长记性也好。”陈争远负手原地转了一圈,尴尬之中,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忽然拍手叫道,“对了,他刚刚说禁书令,什么禁书令,何时拟的,谁拟的,必须好好探查一番。”
忙不迭拎起妹妹告辞走了。
舟舟侧身问:“三倍是多少?”
洛听风道:“六十。”
舟舟说:“怎么还减刑,多粗的棍?”
洛听风在空中比了一下。
舟舟咂舌:“三倍也行。”
回头看一眼元气大伤的茶楼,伙计正在里面收拾残局,翁先生缓步下楼,他扶起桌椅,粗糙的手掌拂去凳面灰尘,满面憔悴。
舟舟知道今日无论如何说不了最后一卷书,吩咐手下以话本娘娘的名义往柜台放了些钱,默默走了。
……
马车内,舟舟往洛听风怀里一栽:“闹出这些事,今日请不了你听书。”
洛听风说:“明天,后天,什么时候都行。”
舟舟笑了一声,靠在他身上,神色黯然地喃喃道:“写话本怎么这么难?从前名气不响,随便一个人都能看不起我的书,现在我好不容易快爬到顶端,结果还是这样。”
她愤愤道:“敢撕我的书,要知道,京中所有普通百姓,所有衙役闲差,权贵世家中所有三十岁……”
她转了转眼珠,稍作停顿,改口道:“二十七岁以下的男女,除了个别没有眼力见的,哪怕他已经入朝为官,在我面前都不敢放肆。他们不过几个捕快,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鼻腔中哼出一丝冷嘲。
洛听风在她发顶亲了一下:“前方是布告栏,看看?”
舟舟忧心忡忡点了点头:“嗯。”
马车停在布告栏前,舟舟掀开车帘扫了一眼,喜道:“没有新文,那群人果真是胡说八道,该打。”
话音刚落,一个差役模样的男子提着糨糊哼着歌,啪啪两下往正中间拍了一张纸,上方楷书标明硕大的三个字:禁书令。
舟舟连忙下车细看。
洛听风扶住她:“当心。”
舟舟仔仔细细查看纸上内容,此令只禁闲书话本,说此类书籍败坏风气,当封当禁。
舟舟莫名想到青禾城的状元楼,那处地方看不起话本,但依然卖,他们靠话本敛财。相比之下,现在的形势甚至比那时更加严峻。
那名差役继续在边上抹糨糊,啪啪又拍上去一张纸。
舟舟定睛一看,其中标注几个败坏风气的典型,她话本娘娘排在第一,第二是荡荡仙,第三才是远山书客。
舟舟回头,垮着脸惨兮兮道:“我才不上这个榜。”
……
禁书令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话本生意做不下去,到处都在焚书,书坊中雕版也要砸毁,刻书匠人散了大半,小书铺关门,写话本的没了饭碗,连说书先生也遭到牵连。
仙人语摇身一变,从热闹的说书茶楼化为清静的喝茶之所。
熟客进了店,习以为常问道:“翁先生今天说哪一段。”
伙计为难道:“翁先生不说。”
茶客愣住片刻,长长叹息一声:“唉——”
二楼雅间,翁先生将《天下第一浮云才子》最后一卷手稿退回,遗憾道:“这卷书是说不成了,劳烦姑娘替老朽还给话本娘娘。”
杜若前来替舟舟取书,最近风声紧,她只好翻窗进出。
舟舟收回手稿,怅然若失。
不写话本,她好不容易充实的生活突然空了一部分,百无聊赖时,各种闲言碎语又开始进脑。
禁书令颁布后群情激愤,朝廷惊觉控制不住这股怨气,立即操纵风向将祸水往“话本娘娘”身上引,说她明面上写话本,实则利用答题悬赏的机会集结乱党,其心可诛,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番说辞显然不被众人接受,既然是话本娘娘的错,禁她一人就是,何必迁怒其他人,再说禁书令上明明白白写着话本闲书败坏风气。
尽管如此,话本娘娘还是首当其冲挨了一顿骂。
舟舟气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再出门时却发现关于她的传言已经被一股无形之力压下,矛头直指朝中几位顽固老臣,连闻人家都无可避免受到影响。
舟舟说:“活该。”
洛听风问:“再添半碗?”
舟舟说:“饱了。”
“饭后点心?”
“可以有。”
洛听风每天捏她的脸,还是那些肉,好在没瘦。
舟舟放下筷子,问:“你招惹那些老家伙,他们会不会找你不快?”
洛听风轻笑道:“我何时招过惹他们?”
舟舟听他这样说,想来是心中有底,她稍微放心。
直到几日后小吏来送俸银,舟舟点过数,还是觉得蹊跷:所谓报喜不报忧,洛听风难道在外被人欺负了不敢回家说?
她对着小吏再三盘问:“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小吏欲哭无泪:“真没少,少谁也不敢少您家的啊。”
舟舟当他欺负自己不懂规矩,有意缺斤少两,当即抬高声音理论道:“今年冬天这样冷,折成的炭银应该双倍。其他几项都不对——”
她紧紧盯住小吏,瞧他神情无措不像作假,舟舟愈发觉得奇怪,她心中猛地蹿出一个念头,她话音顿住。
小吏见缝插针地说:“绝对没错,不信您去别家问,尤其是炭银,大家都不是双倍。”
说话时,空中现出一股寒凉的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