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生离
“把衣服穿上,下车!这里不安全。”
简山隐对夏赤快速说道。
俩人迅速穿上已经被暖风烘到半干的衣裤,弃车而去。
“我们往哪跑?”
夏赤没头苍蝇似的,方寸大乱。
“泥石流的横向面积一般不会很宽,逃跑时要向泥石流卷来的两侧跑,或者去往未发生泥石流的高地。”
简山隐想了想说。
“但我们具体往哪里跑?”
夏赤觉得简山隐的话虽然很有道理,但对行动方向毫无具体指导作用。
“去那!”
简山隐抬头看了看,指了指那个盖了一半的烂尾楼盘。目前那里是最适合紧急避险并且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了。
俩人绕过广告牌,开始往上攀爬,原本就没干透的衣服又被淋湿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夏赤边爬边问简山隐,他十分好奇简山隐的知识来源,他似乎什么奇怪的事情都知道似的。
“我玩攀岩和溯溪的时候被迫了解过这些避险知识。”
俩人进入烂尾楼后,夏赤走到建筑边缘,看了一眼脚下被泥石流覆盖的路面,一脸心有余悸地说道:
“我终于知道这里为什么烂尾了。”
“能盖在这里,说不定就是为了烂尾。”
简山隐露出满是深意的表情。
“为什么?”
“资本的事情不能用逻辑来思考,要用利益来思考。他们有时候割的不是买家的韭菜,也许是别的资本的韭菜。”
简山隐解释道。
俩人找了个看起来比较安全的地方,收拾了一下,坐了下来。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夏赤惊魂未定。
“找救援吧。”
简山隐点了支烟,也在平复情绪。
“打110还是119?”
夏赤拿过他的烟抽了一口,问道。
他现在决定不用自己的脑子了,他发现这种时候简山隐比自己的脑子好用多了。
“在法国这种事是归消防员管的,国内应该一样吧?”
简山隐猜得没错,在遇到火灾,危险化学品泄漏,道路交通事故,地震,建筑坍塌,重大安全生产事故,空难,爆炸,恐怖事件,群众遇险事件,水旱,气象,地质灾害,森林草原火灾等自然灾害,矿山水上事故,重大环境污染,核与辐射事故,都是拨打119。
夏赤打完119,被消防要求待在安全地带等待救援。
“也不知道救援什么时候能到。”
夏赤看着瓢泼大雨发愁。
“当遇到危险时,听声音可以判断是谁来救你的:如果是悍马那强劲的引擎声,这是美国救援队。如果是细微的脚步声,这是中国的救援队。如果是轰鸣的直升机加上步战车甚至坦克,别高兴太早,赶紧抱头卧倒祈祷别被误伤,这是俄罗斯救援队。如果没有人来,这是法国救援队。”
简山隐把烟碾灭,望着远方悠悠说道。
夏赤几乎笑到抽搐,在日常辱法的道路上,简山隐这个法奸简直一骑绝尘。
此时天已经擦黑了,山间气温骤降,一阵冷风刮过,穿着湿衣的二人开始觉得发冷。
夏赤最近本就虚到不行,再加上昨夜通宵开车,白天淋了雨,现在吹了风更是雪上加霜,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起来。
简山隐毕竟是吃牛肉长大的,身体确实比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抗寒耐冻。
他看到夏赤发抖的样子,一把拉过他,企图把他揽进怀里。
“你干什么?”
夏赤一下跳到了一边,警觉地问。
“帮你取暖。”
简山隐拉了个空,但姿势还保持不动,看起来略微尴尬。
“卧槽,你这是古偶经典桥段照进现实啊。可拉倒吧,老子哪有那么弱不……”
夏赤狠话没放完,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简山隐抱着肘,笑而不语地看着他装逼。
又一阵冷风吹过,夏赤不仅浑身瞬间都成了筛子,连牙齿都开始打架了。
“不然,咱俩抱团取个暖?太冷了。”
夏赤高速抖动着,可怜巴巴地看着简山隐。
“你不是牛逼吗?求我啊!”
简山隐哈哈大笑起来。
“简山隐你趁火打劫!不讲武德!”
夏赤被气到直跳脚,边跳脚还边抖。
“快求我,不然我坐地起价了。”
简山隐不依不饶。
“你是我亲爹,求你了,抱我。”
夏赤用最彪悍的语气说出了最怂的语句。
简山隐差点笑到锤墙。
“笑够没?”
夏赤满脸愤然。
简山隐笑够了,拉着夏赤找到个可以避风的角落,坐了下来,把他揽进怀里。用胸膛紧贴着夏赤的脊背,双手紧紧箍住他,双腿夹住他的腿,努力让更多的皮肤接触到他。
姿势有点微妙,气氛有点暧昧。
简山隐的体温不断传导到夏赤身上,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热,心跳开始加快,浑身开始僵硬,一动不动。
“怎么了?”
简山隐感受到了夏赤肢体的僵硬,低声问道。
“没什么。”
夏赤调整了一下姿势,结果两个人贴得更紧密了,夏赤的额角慢慢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对不起。”
夏赤忽然说道。
“为什么?”
简山隐被这忽如其来的道歉惊到了。
“要不是我拉你来这里,你也不会陷入险境,我们差点就……”
“你傻逼啊,为这种事道歉?那泥石流要是你搞下来的,并且把我埋了,你跟我道歉还差不多,为了突发天灾和没有人祸道歉你也算奇葩了。”
简山隐不以为意地说道。
“而且这经历还挺奇妙的,以后可以拿来吹牛逼。”
简山隐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诡异的满足,看起来十分变态。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带你去那间寺庙?”
夏赤想了想,问道。
“你要想告诉我,自然会告诉我。你不想告诉我,问也没用。”
“刚才那个比丘尼,是我妈,夏念春。不过她现在叫空缘了。”
“什么?”
简山隐完全无法形容自己的震惊。
从寺庙出来后,简山隐就对那个人物身份产生了各种猜测,唯独没想到会是夏赤的母亲。但现在仔细想想,他们的眉眼确实十分类似,夏赤长得很像他妈妈。
“我没有爸爸,从生下来就没有,于是我跟我妈姓,当时我妈去找人给我算命,说红色旺我,就给我取名字叫夏赤。18岁考上大学的时候,她忽然告诉我,她养育我的任务完成了,要去做她最想做的事情了,然后她竟然出家了。”
夏赤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复杂,有种缅怀,有种失落,也有种绝望。
简山隐一方面很震惊,另一方面有点欣慰——夏赤能带他来见夏念春,并且告诉他自己的身世,说明夏赤已经拿他当知己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当时多么吃惊。我想不通,想了很久也想不通,到现在也想不通,她怎么就这么抛弃我了?我对她来说只是一个任务?那生下我干什么?于是那段时间我每天都特别愤怒,怼天怼地,看什么都不顺眼。借着导演视角,拍东西讽刺这个,抨击那个,觉得自己特别痛苦特别深刻。现在看看,那就是一种软弱,我连被抛弃都不敢承认。”
夏赤苦笑了一下。
这笑声,扎痛了简山隐的心。
世人皆说“生离死别”,简山隐跟父母那叫死别,而夏赤这种就是生离。
生你养你的人,她还在世,依然跟你活在同一片天下,却跟你再无半点瓜葛和关系了。
“我已经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母亲了,但我还觉得我是人子,还渴望来看看她,可她已经不当我是儿子了。你说,我这算不算一种身份认同障碍和身份焦虑?”
夏赤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但声音苦涩极了。
听到这里,简山隐刚才的欣慰已然荡然无存——拿你当知己的人肯冲你敞开心扉,但你看着他如此痛苦却无能为力。
简山隐觉得自己很没用。
“别这样想。”
简山隐心里很难受,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夏赤,他用力抱紧了他,这个抱似乎不是在传递热量,而是在传递力量。
“她还活着,而且在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你想念她时,还能来看看她,这就很好啊不是吗?”
简山隐尝试安慰夏赤,他用了他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
“你是不是觉得我拒人千里?很冷漠?”
夏赤忽然转头看向简山隐。
“有时候,是的。”
“我一直很讨厌原生家庭论调,但实际上,我的厌恶就是一种变相的抗拒,抗拒她对我产生的影响。单亲母亲含辛茹苦带着独子,你能想到多艰难,但我小时候过得很幸福,真的,她虽然只有一个人,但给了我双倍的爱,她对我真的特别特别好。就是这爱的拥有和失去,给我造成了巨大的阴影。我总觉得,她是我的母亲,她对我那么好,都能这样一走了之,是不是所有的爱都有戛然而止的那天?”
夏赤看着远方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绝望。
“她的爱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个方式守护你而已。”
简山隐知道自己的话就像当时安慰简云深“爸爸妈妈在天上守护你”一样苍白无力,但他又不能什么都不说。
“她的离开,让我对任何人都不再产生期待,也不敢抱有希望,反正都会消失,何必呢。她让我知道了,得到都是暂时,失去才是永恒。”
夏赤的眼圈通红,不知道是通宵熬夜还是因为情绪所致。
“不要失去希望。”
简山隐把下巴放在夏赤的肩窝里,轻声对怀里的夏赤说。
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在自己怀里的身躯轻轻颤抖,也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倾诉完的夏赤有些失重般的疲倦,他的身体放松下来,沉入了简山隐的怀里,呼吸也渐渐均匀和沉重起来。
他的后背能感受到简山隐胸膛里的跳动,他的皮肤能感觉到简山隐的体温。简山隐的温暖,从皮肤慢慢渗到他的心底,也从具象的感知,慢慢变成了抽象的感受。
良久,夏赤不说话也不动,似乎睡着了。
“只要你愿意,我不会抛下你。”
简山隐轻声在夏赤背后对他说。
他以为他睡了,才敢说出他想对他说的但难以启齿的话。
夏赤并没睡着,简山隐的话像一支锋利的光,在他心口上的冰封上凿开了一个小口,覆在上面的冰壳“咔嗒”一声,裂开了一道缝。
风从缝隙中呼啸而过,吹响了他静谧已久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