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喻槐安的母亲,喻思文,是一位作者,年满十八岁完成的第一本书就声名大噪,理所应当地成为各大出版社争得头破血流的当红作家。
当出版的作品越来越多,向她涌来的鲜花和掌声铺天盖地,其中也包括疯狂的爱慕者。
在众多的爱慕者中她爱上了一位长相帅气,谈吐不俗,又与她有众多相似特点的男人。
喻思文和男人开始频繁见面,聊风花雪月,聊人生梦想,聊家长里短,他们主动撕开面具下的真实模样,□□相待。
喻思文说,自己遇见的是真命天子。
男人也说,喻思文是自己的此生挚爱。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她被猛烈如暴风雨的爱意冲昏了头脑,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要与男人恋爱,为了能和男人在一起有过私奔的举动,甚至以断绝关系威胁父母向她的爱情妥协。
男人只是简单一句,“我发誓会让喻思文成为最幸福的女人。”
她甘愿未婚先孕,直到孩子即将出生,男人都没有半分结婚的念头,在她的逼问下,男人终于承认自己早就成家。
而她,成了曾经自己最痛恨的“小三”。
“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和她离婚的,我只爱你。”男人跪在病床前,握着她的手,痛哭流涕。
喻思文穿着病号服刚从鬼门关走一遭,她面色惨白,却还是颤抖着手替男人擦掉眼泪,“我不怪你,我们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遇见了对的人。”
起初男人确实像他承诺的那样,日日在医院悉心照料她。她开始自我欺骗,也许不被爱的人才算第三者。
直到男人的妻子找上门,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以为他爱的是你吗?他爱的,他想要的,不过是利益。”
她哄着怀里襁褓里哭闹的孩子,心中的爱未曾因为女人的话动摇过半分。
渐渐地,孩子学会了走路,男人不再对她嘘寒问暖,开始指责她的多愁善感。
她才幡然醒悟,男人自始至终爱的都不是喻思文,而是喻思文的有效利益。
可一切都太晚了。
男人趁她熟睡时偷走了她即将发行的新书手稿,高价卖给她的对家。
男人挣开她的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终于不再隐藏。
“喻思文,我没想到他们说的才女原来这么好骗,我只是三言两语你就会自己脱干净衣服,只能怪你自己太蠢。”
“那孩子呢?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肉,你难道对我没一点爱都没有吗?”
“喻思文,你记住,孩子是你执意要生下来的,而且他姓喻,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喻思文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被击破,犹如洪水没过堤坝。她毫无保留地付出,收获得不过是男人的狠心抛弃。
那天,她看着新闻里的男人挽着妻子的手臂,站在媒体前真诚地忏悔,他说:
“是喻思文先勾引我的。”
曾经她引以为荣的爱情在此刻分崩离析,她将所有能够得到的物品全部砸碎,她的头发散乱,指着被父母抢过的孩子号哭道,“为什么你要长得像他!我当初就应该打掉你的!”
妈妈的一场空欢喜让孩子有了名字,喻槐安,一枕槐安。
可空欢喜终究也有过欢喜。
喻槐安有记忆开始,妈妈就是喜怒无常的。
妈妈开心的时候,会带他去公园骑木马,会给他买最甜的棉花糖,会轻轻擦掉他额上的汗,手上的泥,会笑着叮嘱他,“安安,慢点跑,小心摔跤。”
可妈妈更多时间都是待在房间里,谁也不搭理。
被外公锁在房间里的妈妈力气很大,每次当他靠近时都会被用力推开。
外婆从地上抱起他,摸着他的头,不等他哭,外婆早已泣不成声,“槐安,你别怪你妈妈,她只是生病了。”
妈妈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窗外,偶尔动手写几个字,又把所有的纸揉成一团,烧得满屋子都是烟;有时也会唱歌,唱着唱着从小声地哽咽到最后晕倒在地上,桌上或者床上。
外婆站在房间外,耳朵紧贴着门,等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他捡起地上的纸团,外公拿着扫帚拨响墙角的玻璃碎片,外婆一点点拧干毛巾小心擦着妈妈的脸,再给妈妈盖好被子,然后起身擦掉自己的泪。
院子里外公亲手种下的枇杷树在冬日的暖阳里毫无征兆地凋萎,站在树顶的燕子们一哄四散。
男人的死讯还是传进妈妈的耳朵里。
那天妈妈心情很好,她推开房门,站在阳光下,眯着眼笑了很长时间。
喻槐安缠着妈妈陪自己玩了一整天,妈妈包了很多他爱吃的饺子,讲故事给他听。
当他以为妈妈的病终于好了,这一次,她的妈妈病得比之前都要厉害。
妈妈没有哭,也没有摔东西,只是躺在床上。水果刀被外公踢进床底,妈妈手腕的伤口很深,血迹蔓延到每一个人的鞋底。
“安安,对不起,妈妈不是好妈妈,如果有下辈子,你一定不要做我的孩子。”
这是妈妈说得最后一句话。
外婆急得说不出话,两只手包住妈妈的手,可效果甚微,血还是滋滋向外涌出,把外婆的手也染红。
“爸妈,不是女儿不孝,可是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乖孩子,爸妈不怪你,你累了就睡吧。”
外公用沾上黑色墨水和红色血迹的掌心轻轻摸着妈妈的额头,唱摇篮曲给妈妈听,哄着妈妈睡觉。
那晚妈妈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之后,家里出现很多他没有见过的大人。
大人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他们的胸口都点缀着一朵白花。
他摘掉头顶的白布,拽着他们的裤脚,“妈妈只是睡着了,你们不准用火烧她。”没有人不怕火,妈妈也怕。
他感觉自己的双脚突然离开地面,眼前一片黑蒙蒙,睫毛被压住,只听得见房间里传来外婆的哭声,下一秒就戛然而止。
“这是什么?”
他看着手里突然出现的陌生的白色陶瓷罐。
外公眨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摆好妈妈的照片,又从他的手里接过罐子,摆在照片前。
他们说,罐子里住着妈妈。
他们说,以后要好好听你外婆外公的话。
他们说,白发人送黑发人。
妈妈睡着的消息被班上的同学们知道,大家再也不和他玩,把他的书包踩在地上,也会朝他吐口水,笑他是“孤儿”。
他不喜欢这个外号,于是抓了同学的头发。
老师问他知不知道错,他低着头不说话。独自站在墙角的时候又想起妈妈说的话,他再也忍不住,对着空白的墙面嚎啕大哭:“对不起,妈妈,我不是好孩子。”
他站在校门口,看着身边的同学陆陆续续被爸爸妈妈接走。老师拍着他书包上的灰色图案,“喻槐安,你外公一会儿就来接你回家。”
可他只想要妈妈来接自己。
他拽着外公的衣角,“为什么妈妈不来接我,妈妈不是住在罐子里吗?”
外公牵着他的手,停住脚步,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
后来,他一点点长大才知道,妈妈不是睡着了,是死了。
死了就是妈妈再也不会来接他回家,死了就是他能看见的只有灰色的照片,原来死了的人会永远住在罐子里。
上了初中,他开始有了朋友,大家会和他一起学习,聊天,吃饭。
好景不长,“孤儿”这个字眼再次出现在同学们的嘴里,只是“孤儿”演变成了“私生子”,“有娘生没娘养”,“你妈死了”……
喻槐安透过玻璃窗,看清自己的模样。
这些陌生又无法改变的基因,过于锋利的眉眼,过于高挺的鼻梁,不够饱满的嘴唇,都被嵌入一个与妈妈相仿的形状。他曾幻想过将此剥离,可骨头的缝隙里长满血肉,又蔓延出无数筋脉,终于汇集成一个他。
看着自己的眼睛,喻槐安终于懂得母亲为何会痛苦,是恨里藏着无限的爱。
他绷紧肩线,泛红的双眼分明装着泪,唇瓣微微颤抖着,“新闻没有说错。”
他必须承认,他爱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不堪。
听完故事的江雀咽下喉里的苦涩,轻抚着他稍宽的手背。
他是谁的孩子,他的父母是谁,江雀都不在乎,喻槐安只是喻槐安。
在女厕所的门口,同样穿着校服的女生手里捏着钢笔,笑着拦下只身一人的余音。
“余音,可以给我一个签名吗?”
“好呀。”
她回应给女生的笑容却被突然挥洒而来的墨水打断。
“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她一步步被推进厕所,逼向墙角,她被墨水糊住的眼睛刺痛无比,张开的唇也沾上墨水,“不是的,网上说的都是假的。”
“别装清纯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别真把自己也骗了。”
“以为自己上了电视就很了不起吗?”
她看不清楚,只觉得头发被人扯住又松开,紧接着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巴掌落在她的脸上,嘴被人捂住,墨水呛进喉里。双臂被束缚,她胡乱踢着腿,膝盖骨传来的疼痛让她不得不跪坐在地上。
模糊之中,她好像看见耶稣受难时的模样,是被人钉在十字架的模样。
她努力想要睁开眼,可眼前只有重重叠叠的人影,额头不受控制地撞向墙面。
她的哭喊声淹没在笑声,脚步声,快门声中。
“婊子就不该立牌坊。”
“为什么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果然和你初中的时候一样窝囊。”
……
银色的水龙头倒映出余音的动作,她捧起手心里的清水揉擦,挤压着脸颊,黑色的眼泪顺着指缝一点点流进水池。
“为什么洗不干净,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洗不干净……”
她一遍遍重复,说给自己听。
交缠的手指用力揉搓着衣服上的污渍,指甲划破皮肤,一点点溢出的血色,她越来越感觉不到疼痛。
镜子里的她,红肿的脸颊上是乌青色的印记,碎发黏在额头脖颈,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满是皱痕的白色校服在水与墨的相融中,渲染得像一幅水墨画,隐隐约约的臭墨水味将她全部笼罩。
天台上,她站在护栏边。
月光下,她望着远方。
无声的晚风刮过她的脸颊。
她想,也许是自己的问题,因为不够安静,不够低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