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集出其不意
虞玄英在后世人眼中的形象始终是成熟内敛、沉稳冷静的谋国之士,而这也符合虞玄英本身的思想,他贯彻以“上兵伐谋”的理念,避免不必要与无意义的战争。
这与当世另一位沉溺于陷阵杀将、破军摧锋的人物,重黎国军事家萧旷章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但被后人渐渐忘却的是,虞玄英最初传扬于列国的声威名望,正来自于一场以寡击众的劣势决战。
渐期国沿袭前朝遗风,衣甲服色多为素雅白色,与东州龙渊国赤纹苍青的袍服不同。
身为王族公子的虞玄英终其一生也不曾穿上青红袍服为母国而战,反在北方的异乡披上了素白的甲衣。
“纯白太素,倘若沾染尘埃灰烬,容易变色发黄……”
虞玄英只来得及抱怨一句,就看到顾青影投来冷冷的目光,晓夜微光里,她白衣如雪,淡漠得如同一块寒冰。
“……”虞玄英不再说了,他先换上内里的衣服,外面穿甲。
甲是以在北州猎杀兽类毛皮制成的革与打磨极薄的白铁皮编缀而就,于是旁人所见,他一身衣甲纯白银亮,立在顾青影身侧。
年轻的男子俊雅英武,美丽的公主姿容倾城,两人如同最亲密的一对璧人。
但虞玄英话一出口,打破沉寂的同时,也冲乱了那一分若有若无的缱绻情愫。
“我还是觉得白衣太过显眼,易为敌军所察,不利于突袭……”
这近乎于无话找话了,更与虞玄英本身从容不迫的气质不符,顾青影冷冷地盯着他:“你莫不是紧张了?”
“没有的事。”虞玄英断然说,其实心中深知顾青影所说并非有差。
再如何天赋异禀的超绝人物,凡临大事之际,亦难免忐忑忧心,所不同者,此辈之人心智坚韧,胜过常人许多,犹善隐忍克制而已。
虞玄英深深呼吸,这位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游士恢复了从容与冷静。
“那我走了。”虞玄英握住了剑鞘,冰冷的触感给了他信心。
本来也是,乱世游士求生,所倚仗者,不外乎手中剑,胸中书。
一无所有的人不怕暴死于荒野,所畏惧者,籍籍无名,不能一展所长而已。
连成大幕的雨中天边似乎有雷声隐隐作动,衬着虞玄英此时忽然激昂的内心。
“在龙渊国的故事传说里,有一种龙。他穷游困于浅水滩头时,孱弱如鱼虾也能轻易戏弄之。然而一旦雨落倾城,乘雷上天,世间最暴戾的凶兽也不能当其声威之万一!”
他迎着大雨而去。
顾青影凝视着他,明眸中似乎有光芒闪动了一下。
“你这样的人早些死了也好,免得总以为一腔抱负无从施展,如藏剑于身,随时待发,让人如芒刺在背。”
她却只这样说,冷漠得如同路人。
“先生,当真要以寡击众?”
临战之际,子夜又去见了虞玄英,这位颇具才能的年轻人也终究不如虞玄英沉稳冷静。
“眼下霍子瑛部军卒有三千六七百之多,轻易出击,未免草率!”子夜锁紧了眉,带着隐忧。
但虞玄英不忧反笑,反问:“这岂非好事?”
子夜怔住,随后若有所思。
霍子瑛统属二千部众挟势而来,汹汹如潮,全不遮掩,沿途收拢盗匪、贼寇、逃卒,甚至连同一些混饭吃的流民亦编组在内,试图在攻战之际驱赶之用作肉盾。
于是一路以来,裹挟不断,军未至赜县,已翻滚扩充近倍,霍子瑛高据山头,远望脚下,乌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在朦胧雨幕之中也颇显声势。
天色将晚时分,营垒之中点起火杖,但这是只有披甲武士的军寨方能有的待遇,其余民夫、乱贼、匪寇、逃卒等半道为霍子瑛蛊惑追随的杂兵被胡乱安置于一座座临时搭就的简陋棚屋里。
人们为避雨,彼此堆叠挤压蜷缩,仍不免受凉受饥而死,于是尸身如同最不值钱的野草被抛之荒野,任凭野犬啃噬。
“饭食不够吃。”他们抱怨,作为军中身份最低下的部众,一日的饮食只发放一餐,更以清汤寡水居多,零星飘着稍许野菜,伴着寥寥数粒粮秣。
有人忍受不住,抢夺、残杀同伴的伙食;有人亡命而去,再度流浪;更有人试图撺掇人群,掀起群情激愤,试图迫使高高在上的贵族君子善待他们,换来的是精锐武士们手中锋锐的剑。
一顿砍杀如割草芥,喧嚷之人不再发声了,而每日里犹有更多人为求苟活来到这里。
乱世流离之下,游士们身具才能,行走列国,然而在其之下,是数以万计挣扎求生的黔首匹夫。
连日大雨的赜县终于难得停了雨,虽不过时辰又落下,但旋又停了。如此数场雨一过,天色总算转阴。
霍子瑛于此日穿甲戴胄,虽与虞玄英有嫌隙,但在衣着上却惊人地与那位仇敌有了一致的意见:不喜纯白之色。
但虞玄英只是纯以军事而论,一旦不能改,也就罢了;霍子瑛却单纯以白衣太素,难以装饰以丝织彩绣,现出其尊贵身份罢了。
“此番攻下赜县,公主便会对我另眼相看了!”
霍子瑛这样想。他此时一身彩绣云纹袍服,外罩鎏金甲衣,身边还有侍从持伞挡细密的微小雨丝,颇为志得意满。
霍子瑛自负有才略,此行率众而来,一者为了结仇怨,恨不能生擒虞玄英;一者又为私心,念及顾青影,神思不属。
他此来近月,兵员已从最初的二千余众扩充至近四千人,使人望而生畏。
“即便无有顾紫月相助,以我之势力,顺击赜县,亦如泰山压顶,无坚不摧!”
他朗声大笑,笑声传荡开,浑然不觉麾下军伍乱象频发。
少顷,雨复落时,渐渐又大。
一位侍从禀报,声音压低,霍子瑛听见,眉头微皱,终于露出愠色。
“让她过来。”他说。
雨中出现一个纤瘦身影,及至近前,此人乌发垂落肩头,声音清脆,俨然竟是一位年轻女子。
她年岁在十六七之数,并非顾青影那般清丽秀美的绝世佳人,貌不惊人,衣着亦灰暗朴素,相较霍子瑛一身华丽甲胄,实在相形见绌。
但她目中神色平淡,全不以为意,只以手抚腰间,那里悬一柄带鞘的二尺短刃。
她说:“营中生变。”
霍子瑛先是错愕,而后露出不耐之色:“倘若又是那些流民、盗寇、匪徒之流无事生非,就不必说了。退下。”
女子不动:“临战在即,事关危亡,何妨不稍稍重视?”
霍子瑛似乎不待见此人,言语之间充斥怒气:“我自有数,不必你说!”
年轻女子冷冷地看他片刻,转身而去。
霍子瑛于她身后奋臂大呼:“霍楚,记住你的身份!尔不过区区庶女,也配教我行事么?”
他发泄一般摔碎了侍从讨好献上的一个酒爵。
雨中远去的纤瘦身影微微停滞,最终消失。
霍子瑛又过半晌,怒气方歇,他唤过一个甲士,是他最初带来的二千余众中最精锐的亲信武士:“霍楚危言耸听,我不信她。营中发生何事?”
武士轻蔑地一笑:“本无大事。有人聚众斗殴,有人饮酒滋事,彼此劫掠撕打,连日不绝。今日稍显势大,波及两处营盘,仅此而已。”
这位精锐武士是渐期国一位大夫之子,是真正具有“士”这一身份的贵族,于是亦如霍子瑛一般,看不起沿途加入的散兵游勇,视之不甚在意。
他发出“呵呵”的笑声:“主君这位族妹在下亦曾听闻,似乎稍有才名。终究女流之辈,见识鄙陋,大惊小怪。”
霍子瑛亦释然作笑:“待三日后,一切齐备,驱使此辈填沟壑。将死之人,不必徒费心力了!”
众武士、随从附和而笑。
他们并不知道,此时虞玄英已率军行至不到五十里之处。
虞玄英是从辰前时分自赜县动身的,行军途中只选荒僻无人的小路行进,隐匿踪迹,如同潜伏于黑暗中最具耐性的猎手。
虞玄英带了五百人,皆是顾青影最信重的精锐死士,即便并不愿意服从虞玄英的统属,但虞玄英持顾青影亲笔手书令符而来,亦只能无奈听从。
“原来她叫顾盼……”虞玄英心头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想起手书上最后留署名字。
顾青影自有闺名,而诸如青影、紫月之称,既如尊称,也是封号。
军合力不齐,上下心不一,是用兵之大忌讳,虞玄英心知肚明,于是临行召集众人,每人分发一枚白羽翎毛,插于胄上,以便雨中乱战之际分清敌我。
“当今是人命轻如草芥的乱世,然而于吾等一无所有之辈而言,却是机遇。”
虞玄英一改往日从容之态,声音诚恳而激昂——
“卿族贵胄高高在上,穷奢极欲,醉生梦死。我辈才智之士却只能为其驱使,视作犬马。这岂非世间最大的不公?”
虞玄英聚拢五百位相貌各异的精锐武士,出身于北方孤竹、渐期、北辰诸国最低下的士之阶层,具有北地人最朴素的昂扬与激越特质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对虞玄英寥寥数语有感同身受之意。
虞玄英趁机言说,渐期国乱战多年,各方大小封君贵族彼此攻伐,期间有人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亦有人应时而起,扶摇而上。
“霍子瑛率军侵攻,既是危机,更是机遇。”
虞玄英取出临行前顾青影赐予的令符,代之许诺:“一旦击破霍子瑛,尽吞其部众、封地、军辎,诸位皆能得赐食邑,恩泽惠及子嗣!”
众人皆露出激动之色,虞玄英一眼看去,其中尚有人面色犹疑,显然霍子瑛人多势众,使人畏惧。
于是他适时分析:“……彼虽势众,乱而不整。我听闻,以虎狼统属群羊,能轻易摧败羔羊统属虎豹之师。然而霍子瑛之无能更有甚者,其军杂处精锐武士、徒卒羡余、运夫杂役、野人逃卒,号令不一,上下相疑,军列纷乱。”
“正是破敌之机!”虞玄英目视队列中的子夜,他恍然释然。
虞玄英随即发表最后激励士气之演说——
“倘若贵贱、高下、尊卑、贤愚皆由天而定,成败、顺逆、生死无从更易。纵然天意从未眷顾你我,注定有人籍籍无名,死于草莽之间。然而命运在前,至少今日得以自主!”
他抽出了剑,锋刃一如既往黯淡无光,但锐利依旧,如同它上一位战死于东州荒野的无名主人,也许有不凡的来历,如今却已无人知道了。
被虞玄英一番话激起胸中昂扬气魄的武士们如同心中有火焰燃烧,雨落下时,清冷冰凉,俱已不觉,此刻唯有举兵刃应和。
“大丈夫建功立业,只在今日!”
这一场发生在雨中的突袭战是从午后开始的。
虞玄英与一众五百武士就着冰冷雨水,将发硬的干粮一点一点啃吞,随即修整衣甲完备,检视武器,然后虞玄英越众而出,胄上白羽飘摇,在雨中分明显眼。
“今与诸君共决死!我将破军陷阵,为诸君先!”
虞玄英将五百部众分为两队,自领前队二百人先攻,子夜为策应。
雨势连绵如幕布,举目一片白茫茫,只能依稀看清人影,于是直至虞玄英逼近营盘栅栏前,亦无人察觉。
他继续欺近,及至离霍子瑛主营不过五十步时,终于为巡查斥候所觉,斥候惊骇将呼,被虞玄英奋力跃起,斩下头颅!
而虞玄英动静行踪也终究暴露了。
“进攻!”
他不再隐匿,用剑指向前,刃上热血被冷雨冲刷殆尽。
决战正式开始。
慌乱蜂拥而至的巡查护卫、武士零零散散冲出营寨,衣甲武备不整,只一个照面,被虎狼骁锐之士突入,措手不及,伤亡过半。
惊骇逃散的残兵与匆匆忙忙闻询而来的援兵搅作一团,有人将跑,有人来救,彼此心力不一,失去了所有章法,虞玄英率众追及,大砍大杀,如滚汤泼雪,瞬息之间杀透前营!
大雨纷乱而下。
霍子瑛麾下亦有经验丰富的军旅之士,他们试图指挥部众绕后围困,将虞玄英所部团团围杀,子夜统后军随即杀来,迎面逆击,杀得七零八落。
“敌袭!”死忠的将士倒地前发出凄厉的惨嚎,透过雨声、风声、厮杀声,传入主营大帐。
霍子瑛慌乱而起,稍不留神掀翻了面前案几。
热汤伴随珍馐美馔洒落一地,他顾不上心疼,匆匆招呼侍从为他披甲。
霍子瑛正汇集部属召开宴会,锅釜里炖煮着自后方艰难运输来的珍贵食材,香气四溢。
但列席者不过十余之数,都是与他世交的卿族子弟,他原本的二千部属亦是因这许多卿族少年才拼凑而出。
军中首领都在此处,一旦遇袭,群龙无首,亦是理所当然的了。
霍子瑛已是众卿族少年中反应最迅猛的,他匆匆披甲,戴上剑时,一众卿族子弟兀自面色惨白,瘫软原地,动弹不得。
“武士何在?”
霍子瑛顾不上他们了,他即刻招呼近卫侍从,试图指挥军伍扭转局势,但一掀帐帘,迎面飞来一只被斩断的手,而后是矫健剽勇的剑士挥刃刺杀,光寒刺目。
霍子瑛骇然惊退,剑士赶上,被左右侍从所阻,他刺杀劈砍,侍从们如野草被轻易割断。
但终究给霍子瑛争取了拔剑的时机,他奋臂反扑,两人相争对刺,霍子瑛斩碎对方右侧臂甲,剑士却以剑柄一击撞碎霍子瑛胸甲。
他踉跄再退,终于经由那柄熟悉的剑认出了来人。
“是你?”霍子瑛咬牙切齿,怒声咒骂,虞玄英却不声不响,持剑再杀。
事已至此,本也无甚可说,不外乎成王败寇而已,穷困游士出身的虞玄英早已看透了许多事情的本质。
大帐之中乱作一团。
霍子瑛再遇仇敌,心中愤懑之气一时压倒了世卿君子养尊处优的娇纵,试图招呼近卫再攻;其余卿族子弟却只想亡命而逃。
越来越多胄饰白羽的武士涌入,伴随虞玄英往来冲突,所向披靡,他运剑如风,将帐篷彻底撕裂,大雨瓢泼,举目唯有一片人头攒动。
如此恶劣情势下,虞玄英反如鱼得水,越发自在。
“如此雨势,比之故国龙渊春夏之交的连绵雨季,差的远了!”他这样想时,霍子瑛已稍事修整,再度杀来了。
此时两人身边俱有武士随护,彼此兵戈乱击,凶险比之单人独斗,不降反增。
虞玄英已经收剑,他从一个死去武士身边拾起长铍,连同身后的持枪武士一共,并肩前突而刺,霍子瑛硬着头皮率众迎上。
双方枪戟披铩交错,刺杀拍击格挡招架,如繁盛树林枝叶横生,随两边军卒武士不住前来援助枪阵,人越聚越多,竟有四五十人持长兵相对,最初的伤亡后,竟被彼此的戟、戈横枝锁住武器,难以动弹。
虞玄英弃了长铍,抽剑滚地前翻,骤然逼近,霍子瑛等人仓促无备,被虞玄英长剑横断劈砍,斩断十数截枪矛木杆,枪阵瞬间被摧毁,白羽武士挺枪前击,刹那刺倒□□人,余者胆颤,或走或逃,只有寥寥数人负隅顽抗。
虞玄英旋即回身横削,护于霍子瑛身前的一位武士连头带盔被斩去一半,红白之色飞溅开来,虞玄英、霍子瑛俱不能幸免,劈头盖脸被喷了一脸。
“痛快!”
如此惨状,虞玄英不退反进,酣畅淋漓,霍子瑛终于生出惧意,只退了两步,虞玄英越步已至,挥剑再重劈,霍子瑛勉力一格,“铮”的一声,是剑刃断折之音。
“完了!”
霍子瑛下意识暗忖,然而抬眼望见虞玄英手中剑只剩下了半截。
他先是一怔,似乎亦不敢置信,而后回过神来,死里逃生后的愉悦与直面死亡的恐惧充塞了全身,然而腿脚瘫软,动弹不得,直到虞玄英一脸懊悔换了长铍再次杀来,霍子瑛已被亲近的死忠武士拖走,混迹于乱军之中,再也找寻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