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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集入囊之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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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玄英再回到翡翠林的雅居时,已是半月之后。

    治理水患事务繁忙,琐碎往复,天灾人祸,一旦而发。若无强硬手腕与惊人才能,稍有不妥,便易生出事端,而虞玄英摈弃赜县旧日官吏僚属,任用新人,处理政务难度更大。

    他巡回游弋于赜县四处工舍棚屋,总览全局,及至雨势渐大,冲垮数处堤坝、情势万分急迫时,更亲自率众操持镐铲亲临险地,奋力搏击于风雨水浪之中。

    如此多日,纵然虞玄英臂力过人,行动轻健,也难免有力不从心的疲惫之感。

    更何况,他本就是大病初愈。

    “终究是得力的可用之人太少了。”虞玄英深知缘由所在。

    草莽之中固然人才辈出,然而碍于眼界、阅历之故,作为官吏不能及时有效处置诸般事务,比不上积年故吏,错漏繁多。

    诸如监管不利、物资缺失、民众疲弊、挖错河道之流的错误,在所难免。

    更有人未能及时适应身份的转变,明明已居要职,仍将己身当做轻贱黔首匹夫,凡事皆亲力亲为,于是疲惫不堪。

    诸般杂事,林林总总,纷至沓来,惹人心烦意乱。全由虞玄英勉力掌控全局,不至于有失。

    纵然如此,此种际遇对于这些新上任的吏员也是莫大的幸事,而不论何等纷繁芜杂的政事,在那个崖岸高俊的东州名士之前,似乎皆不能使他露出半分慌乱无措。

    无人知道此前不过一介游士的虞玄英如何具备这般惊才绝艳的治政天赋,正如此后也无人知道虞子离的军略才华、郭鍼的神威勇武何从而来。

    但往后虞玄英主政重黎国时群卿倾轧、内忧外患的乱象,较之其在渐期国赜县所遇的局面,险峻程度不啻于天渊之别。

    然而虞玄英在这最初的时刻难免生出惶恐不安,虽然始终维持着冷峻高华的名士姿态,心中却着实对己之才能存有疑虑,并不如表面上的自信。

    这种不自信持续到另一件事情发生。

    “霍子瑛不告而去。”

    珠帘后的顾青影声音一如既往清冷,琴音也适时倾泻,绵长如秋水。

    “……霍子瑛此人自视甚高,轻狡乖戾。你折了他的颜面,他自然不肯留下自取其辱。”

    虞玄英眉头微挑,他在灯火下凝视珠帘后隐约模糊的倩影:“公主这是在责备我行事过烈?”

    “并无此意。”顾青影并未因他的反问动怒:“只提醒你一声。未雨绸缪。”

    “什么?”

    “你莫不会以为我无缘无故说这些话?”珠帘后顾青影声音中透着讥讽:“你逐走了霍子瑛,又杀死了顾紫月的巫师,真的以为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顾紫月?”虞玄英这时反应过来,不久前似乎杀死了一个自称可以与鬼神通灵的巫师,她是顾紫月的人,印象里似乎听说过此人,“又是一位公主?”

    “是呵。”顾青影的声音忽然显得低沉了,“那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可不比我这个部属零落无几、家臣三心二意的空头公主。”

    “公主与之似有旧怨?”

    “如何?”顾青影似是不愿多说。

    “确实有些棘手。”即便到了此时,虞玄英仍未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来。

    “霍子瑛背靠卿族,目中无人;顾紫月娇纵蛮横,仗势欺人。此二人皆非忍气吞声之辈。”顾青影说,“所以你想好如何应对了吗?”

    虞玄英思忖着,慢慢地说:“本无必要。大抵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顾青影似乎轻笑一声,冷冷淡淡:“名声不大,口气不小。”

    虞玄英说:“世间众人,多以家世、声望、名爵称道,然而除却这些,虞玄英自问为当世第一流。”

    用最平淡的语气说最骄傲的话,正是虞玄英的风采特质,谦谦君子的外表下总是迅如烈火、强硬如铁的行为举措,但也不乏如同水流一样蜿蜒曲折的城府。

    “温君难测。”这是往后数年,一位外邦卿士对虞玄英的评价。

    彼时虞玄英已功成名就,此刻却困顿如昨。

    “公主能否说说霍子瑛或是顾紫月的事情?”

    但一向通情达理、兼具才貌的公主忽然有了怒意:“不知道。”声音透着生硬。

    虞玄英耸耸肩,不明所以:“如此,也就罢了。”

    他转身将去安歇,此时忽然雷声大作,霹雳声伴随大雨而下。

    虞玄英适时一怔,劲风于这时掀卷珠帘而起,珠玉交错,铮铮清鸣。

    纤弱身影自后飞出,先是擒住虞玄英右臂,虞玄英吃惊,反应未及,忙抬左手,又被按住,于是人也被掀倒在地。

    虞玄英被锁住后颈,难得露出惊骇之色。

    当今之世,游士出入列国,君臣卿相忽敌忽友,瞬息多变,由此刺客亦猖獗。

    虞玄英既为顾青影主事行政,已得罪诸多当地权贵,原本行走出入俱带护卫,佩剑,以备不测,但在翡翠林雅居,难免松懈。

    他倒地时,剑置于十步之外的案上,而虞玄英除却剑术,一身徒手技击也堪称不错,却为人轻而易举擒拿,实在出乎意料。

    但随即虞玄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清冷幽香,骇然之色收敛,反露出苦笑:“不想公主亦有如此绝技,在下佩服。”

    身后顾青影缓缓松手,虞玄英惊魂未定,将起身时,却发觉已因恐慌与惊怒而腿软,顾青影抓住他手臂将之拉起。

    “与你一个教训,不要小觑了天下人。”顾青影冷冷说。

    此时虞玄英才发觉她未戴纯白面纱,露出冰霜般美丽而冷漠的容颜,而素白衣裙下纤弱窈窕的身姿,谁也不知道竟能爆发如此强大的力量。

    虞玄英失神稍倾,忽地笑了:“不错的教训。我记住了。”

    他取回剑佩好,转身行礼:“如此,在下告退。”

    顾青影的警示并未被虞玄英放在心上,但又过数日,终于生出变故。

    “先生……”

    大雨瓢泼的夜晚,子夜匆匆寻到了虞玄英:“大事不妙了。”

    虞玄英垂目而坐,闻言并不变色:“想来是有人要做些小手段了。”

    子夜大惊失色:“先生如何得知?”

    “早有所觉。”虞玄英淡漠自若,声音在哗啦的雨中显得清绝寂寞:“自五日前起,赜县民众之中有生人出没,近有百人。及至三日前,方始消失。”

    他说:“如今赜县水患深重,此处民众,若非世居于此,安土重迁,恨不能背井离乡,另谋生路。方此之际,来此之人当是另有所图,心怀不轨。”

    最后总结:“由此可知,必有暗流潜波,隐匿汹涌,伺机而动。”

    用的是笃定的语气,虞玄英显然知道的不比子夜少。

    他笑笑说:“曾经遇见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他有一种特殊才能,可以观一叶而知秋,所谓‘见微知著’即是此理。当时相见之初,他便沿溯沙场遗迹,还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

    顿了顿,虞玄英说:“如今其实,此等手段,一点不难。”

    子夜流露出敬佩的惊容。

    虞玄英主理治水事务已近月了,期间将原本赜县的官吏家臣大肆替换,反从民众之中提拔人才,而作为赜县之主的顾青影竟也听之任之,无有反对之意,让人沮丧愤恨之余,难免猜测此二人之关系。

    “莫非是公主面首……”满含恶意的流言悄然传开,渐入虞玄英之耳,他一笑而过,不以为意。

    “彼辈如黔地之驴,技穷止于此。”虞玄英不必猜度亦能得知是那些失势的官吏家臣所为,透出轻蔑的神色。而后提拔人物、处理政事如故。

    子夜是虞玄英新提拔的众人里才能最高的一位,同时也总览了多种重要事务。

    原本地位卑下的人骤然身居要职,却并未得意忘形,反更谦恭谨慎,处事有条理。而子夜也始终认为如此已是行政才能之巅峰了。

    但就今日所见,虞玄英行事深不可测,才华远在其上,惊愕之余,终于收起了隐约的傲气。

    “先生既知将有变故,如何应对?”子夜诚心求教。

    虞玄英说:“军略兵书中有‘知己知彼’之言,眼下当务之事,是察知何人与我为敌,有何等实力。”

    子夜下意识说:“难道不是霍子瑛?”

    霍子瑛为虞玄英折损颜面,含怒出走之事,人尽皆知,而偏偏此人背倚强族,不容小觑。

    “不明敌情而妄加猜度,这是大忌。”虞玄英仍只淡淡说着,一边却投出耆草行占卜之事。

    占卜得“未济”之卦。

    “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

    虞玄英念诵出卜辞,象在六三。

    “未济,征凶,利涉大川。”

    虞玄英微锁的眉头已舒展,子夜仍属茫然。

    子夜毕竟出身微末,虽有才能,此前从未接触过先王卜问鬼神以求吉凶之《易》经典籍,但见虞玄英信手拈来,摆布耆草,从容中自见优雅,一时出神。

    “想学?”虞玄英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是。”出身虽寒微,但子夜不似寻常匹夫氓隶甘愿自暴自弃,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提高自己才能的机会。

    “望先生赐教!”

    虞玄英笑笑,不置可否,他从这个年轻人眼中看到了不甘人下的野心与自信:“且先退敌。”

    子夜深深地看他一眼,恭谨行礼而拜:“诺。”

    三日后,整个赜县的众人都知道了有外敌进犯的消息。

    众家臣汇聚一堂,一扫往日颓废低迷,有人神情张扬,眉飞色舞,已忍不住想看虞玄英沮丧、惶恐的容色。

    但让他失望了,坐于上首的虞玄英从容如故,低头翻看书简,一目十行。

    主座上轻纱覆面的顾青影亦默不作声,似无所觉。

    堂下的子夜禀报:“……赜山北处聚集身份不明之人二千余众,作盗匪、贼寇装束,其实颇有披坚执锐之武士。连日来,行经此处之商贾旅人多被绞杀灭口,有人侥幸逃出,故而得知……”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渐期国王权衰落,各地封君林立,俨然又是一场大夏王庭经历重现,卿大夫彼此敌视攻杀,屡见不鲜。

    但纵使如此,卿大夫、封君、公主们仍对国君保留了最后的尊崇,每逢私下侵攻,却大多派遣军队以盗匪、山贼的身份开启战端,也算是独有的邦国传统了。

    子夜又说:“……出逃者言:彼辈皆持铍矛刀剑,戴覆面皮胄,杀人夺命素不留情。但不知为何逡巡于赜山,并未南下侵攻。”

    子夜思忖着,又说:“赜县之中,近日所见生人俱已离去,当是敌人斥候无疑。”

    虞玄英微微颔首示意,子夜无声退下。

    二人一君一臣,俱名不正言不顺,从事月余,竟也颇为默契。

    众家臣又等待半晌,虞玄英仍是自顾自看书简,终于有人忍不住,霍然而起,掩不住的讥讽意味:“足下终日枯坐,可有半分谋划?”

    “谋划?”出乎他的意料,虞玄英头也不抬,反问,“什么谋划?”

    那人一滞,强忍怒气,忿忿言说:“盗匪环饲,你竟还有心思与我们打机锋?”

    “非是此意。”虞玄英终于抬起头了。

    此时天色阴郁,雨水未绝,堂上灯盏微光未及之地,虞玄英的面容在暗处模糊不清,平添几分诡异幽深。

    “在下正在思及一事。也许与当前战局相关。”

    那人冷笑:“请说。”

    虞玄英面不改色,似乎展现极好修养,但话一出口,却仍见凌厉之势:“不久前我于赜县长堤斩杀一个装神弄鬼的巫师,想来家老还记得此人来历?”

    言及此事,闭目垂坐于侧的家老浑身一颤,那日虞玄英恣意张扬的剑光与血污飞溅于雨幕的场景刻在心头,难以忘却,甫一念起,便不由自主发抖胆寒。

    而这正是他至今未敢着手对付虞玄英的缘由所在。

    虽然如此,但不知是否赜山之中的盗匪与了他勇气,家老颤颤巍巍立起,意有所指——

    “那是顾紫月公主最信任的巫师,老朽先曾说过,虞先生以老朽无能妄言,自行其是罢了。”

    虞玄英沉默了片刻,似乎气势一时低落。

    众家臣彼此对视,喜不自胜。

    但下一刻却响起虞玄英清朗而不屑的大笑声。

    众皆变色,羞怒与激愤交织,家老更硬着头皮问:“这是何意?”

    虞玄英跃步而下,行至众家臣前,光影交错,他俊朗面容清晰可见,虽着简单衣饰,却风采无伦——若非如此,众家臣也不会将他当做公主面首了。

    对比之下,一众家臣服华裘佩美玉,仍显得猥琐而卑怯。可谓相形见绌。

    心怀鬼蜮的蝇营狗苟之徒面对风度卓绝的名士,总难免嫉恨中带着自惭形秽,而虞玄英环视四周,无人敢与他对视,最终望向家老。

    他冷冷说:“足下昏昏老朽,诚然无能妄言,而虞玄英今日说不得又要自行其是一回了!”

    家老受惊倒退,抬头迎面飞来一卷书简,击中头上发冠,如锤击心头。

    “卑劣之徒,所倚仗者不过就是顾紫月那千余士卒,试图为之牵引,使之与霍子瑛合流罢了!当真以为世间之士,皆如尔等蠹虫蠢货,目光短浅之流!”

    虞玄英按剑而行,家老又惊又怒,此时慌不择言,索性不作掩饰。

    “是又如何?你不过一东州贱民,蛊惑公主,妄居上位,倒行逆施。顾紫月虽与公主对立,仍是渐期封君,届时拨乱反正,你死无葬身之处……”

    话未说完,骤然有剑刃出鞘,反射一处灯火微光,寒意弥散开时,温热血水也随之溅出。

    当剑抽出时,家老无力伸手凌空虚抓,最终颓然倒于一滩血水中。

    众家臣惊叫跳起,连虞玄英也用吃惊的神色看持剑在手的顾青影,她素白衣裙已染半边殷红,挡住容颜的面纱下,只有一双清冷眸子恨意难绝。

    “老贼该死。”她说,挥剑再刺,深入尸身胸膛。

    “俱都擒下!”顾青影发令,亲信的武士们自堂下涌出,将一众丑态毕露的家臣都拖走了。

    虞玄英怔怔看着她,一时陷入恍惚。

    这个自初见时就显得清冷孤独的女子,终于在此刻爆发了所有的锋芒,就如尘封已久的匕首出鞘,冷漠刺骨。

    而原本她也并非如此残忍噬杀的人物。

    虞玄英想起那夜里,言及顾紫月时,顾青影骤然低落的情绪,隐约猜到是这二人素有旧怨在。

    “你……”

    虞玄英只开口说一个字,被顾青影打断:“你行事周全,应当已有了谋划,不是么?”

    “公主是说霍子瑛,还是顾紫月?”

    顾青影侧首斜睨,冷冷说:“别装傻,你知道我问的什么!”

    “……谋划业已齐备。”虞玄英无奈说:“但我需要兵力。”

    “霍子瑛二千余众,顾紫月千余,两人合计三千部属,我没有这许多人。”顾青影目视虞玄英。

    霍子瑛卿族底蕴深厚,顾紫月封邑广大,因此两人都能拉起上千士卒。但赜县民力弱乏,即便招募兵员,整治武备,也无有这般军力。

    “不必三千,与我五百人。”虞玄英说,停顿少许,又补充说:“但我要真正的精锐武士,而非那些穿甲持戈用作充数的农人。”

    “如此就行?”顾青影清冷眸子闪过茫然。

    “如此就行!”虞玄英行至廊下,伸手指瓢泼的雨势、迷蒙的水幕,举目望去,一片白茫茫。

    “更何况……这场大雨,本就是上天赐予我的上万大军!”

    他在雨中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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