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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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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硬仗打完以后,是红穗和几个仆从把我从地上架起来的。

    黄锃和周明世看我的样子都是大惊失色,立刻差人去请郎中。

    我皱着眉头,明明看见他们身上也有血迹。

    身上的疲惫自是不必说,我是最先冲进去的几个,受的伤也是最重的几个,插进去的箭有两支,一前一后,一个在腰腹,一个在后背。

    “抓到活口了吗?”我感觉脚下打颤,地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拽着我,沉得我要跌倒进深渊万丈。

    雨小了些。

    雷雨就是这样,一阵过后,就会慢慢小下来,然后慢慢霁月光风,洗去满地的残花败叶,擦去纠缠粘稠的罪孽深重,变回安静的夜晚。

    蜻蜓点水,涟漪层层,绛沉池底,再也寻觅不到踪影。

    “是,抓到了。”周明世很迅速地答道,指指旁边一个五花大绑,嘴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弓箭手。

    我侧头示意红穗等一等,艰难地转了个身。周明世拿出了那弓箭手嘴里的麻布。

    “说吧,是谁指使你的。”我抬高了声音问他,示意旁边几个人拔剑横在他的脖颈。

    那人显然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脖子上滴滴答答,活像砧板上的鸡,眼睛瞪得老大。拿着钝刀的老头抖着手,老眼昏花。

    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哭叫了出来,嚎天动地。

    即将乌云退散的天空最后抖擞起了精神,嘴咧到了耳边,又红又黑的唇舌里往下流着龙涎,一丝丝,一缕缕。

    旁边几人撤开了剑,他扑倒在地上,满身的臭泥,四肢不断扑腾着,癞皮狗脸抬起来,似乎要攀我的脚踝,却够不着。

    “是圣上——是——”

    我感觉被抽干了全部的力气,整个人就要跌倒下去。地底下的手死命地拽我,连红穗和旁边的仆从也被拉得一冲。这股力气好像要让我失去我的双腿,要把我拦腰撕成两半。可是我已经感觉不到了。

    是这样吗。

    原来是天意。

    是天子的意思啊。

    我在此奔波忙碌,忧心如焚,心系万民,到头来他却告诉我这个,他却告诉我这个!

    这杀千刀的东西竟是当今圣驾!

    我感觉胸前郁气翻滚,整个人在冷雨泼洒后开始发烫,浑身上下都和烧起来了一样,欲行不可立,欲问难出声,欲探方知天逆我意!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我睁着眼睛,看着奔流的黑云和横流的雨水,却忽然被热乎乎的东西洒了满脸。

    那东西像鞭子一样抽过来,似乎还有些稠,然后开始一个个在我的脸上挣扎着往下滑。

    我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耳朵旁边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霎时僵硬的眼珠艰难地向下看,瞥到模糊的一角只觉天旋地转,立刻又弹了回来,将视线死死锁在正前方。

    眼珠像是生了锈,再动不了了。

    那扑腾的鸡头被无情地斩下,身体却还鲜活地不得了,挣扎着好似还活着,两条细腿像是以往入口的条子毛虫,摇啊摇蹬啊蹬,扭得乱七八糟。

    绛色溅了我满脸,温温热热湿湿,天降甘霖,也再冲不掉了。

    场上所有人都没敢出声,像是石头一样,连气儿都没有了。

    我找不回来自己的声音,只是慢吞吞地数着顺着旁边那晶亮宝剑往下淌的血珠。手持它的人慢慢垂下手,大红的花瓣就随风散去了。

    它见过太多的血了,它沾染上太多的腥气了,以至于它根本就不在意。

    宝剑落地,黄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这小儿简直满口胡言,血口喷人!臣一时心切未计后果,将他斩杀。”

    我没有回答他,手指里的骨头都好像和皮脱了开来,根本控制不了它的动作。

    红穗明白我的心意,慢慢搀扶着我往回走,拨开雨,挑开雾,一走再也不回头。

    我不想回头,不想去看跪在地上的黄锃,更加不想去指责谁——那太累了。

    天道逆我,辱我,弃我,骂我,逼我,杀我,我何不尽数奉还?

    它不容我,我亦不容它。

    “殿下?殿下!”黄锃在我身后膝行过来,试图让我停下,“殿下切莫听信奸人谗言,圣上是心系殿下的!”

    “心系?”我感到他说话可笑,在胸口淤积的怒气终于将喉咙里的冰块融了去,眼前的雨淅淅沥沥,一转头被风尽数吹在我的右脸,“当真是心系!”

    小雨织成锦,遍地晶华开。青帝不语,静闻哀苦。天子出言,赶尽杀绝。

    密云漫天,不见琼楼,梦断魂散,诸付地狱。

    心系啊,心系我,杀了我。

    他要杀了我,要将我赶尽杀绝,所以他颁布密旨,让我逗留粱洲,以待皇城暗卫赶来刺杀。

    账本里没有记载银两有两个可能。我以为是姜州牧想要贪,可或许,根本就没有银两来过。

    我为了并不存在的银两奔波劳碌,远在天边的父皇一定看得很开心罢。

    姜州牧先前是和皇帝串通好了,可或许是半路反悔或者良心发现,要么是闻到了风声慌了神,于是开始连夜潜逃,还让我去旁边的许州。

    可是皇帝什么都算好了。他是玩弄人心,控制人心的王啊,他不会容许他的计划当中出错。

    而我,不负他的期望,把临时反悔的姜州牧给抓来当成贪污银两的犯人。

    谁也没有逃掉,谁都在局里,弓箭手一个个整装待发,漫天的瓢泼大雨,漫天的纷飞箭矢。

    它们冲过来,吃掉我们的命。

    从来不存在的银两,如此这般大的局,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的血。

    可是。

    我开始拿不准他究竟在想什么了。

    我们险胜一局,或许他只是想借着这件事情,给我一个警告。

    而且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杀了我。我很清楚这点。

    或许,他不是想要杀了我。

    他想让我明白,他完全可以杀了我。

    他在提醒我,我只是他的一条狗,一个玩物,一枚棋子,随随便便就可以弃之如敝屐。

    雨在没有风的时候乱七八糟地飘,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都有,可是风一来,就全都向同个方向了。

    这阵风是告诉我,让我不要搞小动作,他会杀了我,他会让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是。

    他要让我乖乖的,顺着他的意思前行。

    是这样。

    很简单,很残酷。

    而我恰好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逆风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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