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带着独特春日草泥的气息,充斥了我的鼻息。不晓得是不是我真的要死了,身上的疼痛完全被吹散殆尽,手臂上也再没有血流淌,指尖的草波起澜,有些痒痒的。
就这样一个人,离开了吗?
意识正朦胧,我睁开眼睛,却还是清明的视线,看着耸立层层叠叠的尖顶红瓦片堆砌而成的屋顶,突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哪里不对呢?我绞尽脑汁地思索。
已经半个晚上了,整整半个晚上了,为什么我还没有毒发?而且按照襄渠的兵力,早就已经把皇宫翻了个底朝天才对。我就躺在湖边,没有一点遮掩,竟然到了现在都没有人过来搜寻?
为什么?
难道又出了什么事么?
意识变得越来越抽象,越来越模糊,眸子也酸痛到了极限,缓缓地落下了睡帘,终于感受到席卷而来的倦意。
到了现在都没有感受到毒发的疼痛,我只是想要睡觉,一个晚上没有合眼的我只是想要好好地睡上一觉。
好奇怪的感觉呵?失血甚多,伤痕累累,手上血肉模糊,竟然还能够有安稳睡觉的需求?
带着这样奇妙的感觉,面前又是幻象三千,我站在湖边,景烨站在我的面前,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注视着我。我试图和他说话,却怎么也得不到他的回答,到了后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这样无尽的对视,想要从深不见底的古井当中寻觅到一丝波澜。
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看不懂景烨了?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认识这双眼睛了?记忆还停留在那个清澈见底的温润玉暖池,何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我依旧看着那双眸子,被它盯的心里发悚,张开嘴——
“潇湘——”
“潇湘——”
“潇湘!!!”
我看着面前的画面和景烨突然被三声急促的喊叫撕裂开来,散落在晨光的缝隙当中。我急忙去找,疯了般地低头去找,身体却被一双手拉了起来,离裂开的深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接近阳光的感觉,好暖和。
我睁开眼睛,却被吓得愣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日出完了,原本以为的奢望竟然成为了事实。我不旦看到了黎明,竟然还真切的看见了金乌挂在明净的晴朗天空,看见了它闪耀的光辉,虽然眼前的黑暗还未完全剥离,却还是心里一阵没由来的雀跃,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潇湘!楚潇湘!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更加急促的叫声突然让我回过神来,我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没有受伤的肩膀上搭着一只胳膊,缓缓回过头去,依稀看见男子的轮廓,然后逐渐清晰清晰,再清晰。
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够站在阳光下,能够抬着头,浑身干涸的鲜血淋漓,被陌颜拽着肩膀,被他怒视着。
朝暾耀眼,万物复苏,正值春日,美哉靓丽哉光鲜亮丽哉,美景万万千。愿邀与君共赏,然君何在?
服药下去的时候,只想着这辈子就要这样子过了休了结了,蜷缩在黑暗当中,在毒性的疼痛下,孤身一人死去,也想过那些七七八八的奢望,却还是只希望痛苦的过程不要那般漫长。
但是却从来没有想到,我竟然能够再次看见黎明,甚至可以毫无疼痛地站起来,毒性竟然到现在还没有爆发,反倒是我躺在这冰冷的湖风口度过了半个晚上,还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一个有景烨的梦。
余光撇过左肩,血早就不淌了,一道盛满血的口子,还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愈合,却也就这样完全没有要溢出来的意思。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早该想到有什么地方不对的。
我想到了,却没有深想。
我带着困惑把目光转向陌颜,他盯着我的面孔,不知是怒极还是急匆匆赶来,所以浑身都在颤抖,身上的藏蓝长袍粘上了一些血污,并不多,却可以看出是排排细密血点,又因为跑走往来奔波的原因,再也没有办法维持原来的样子,流淌向四面八方,弄得名贵袍子狼狈不堪。
他的额角淌着晶莹的细汗,顺着下颚滴落在地上,滑过脸颊的轮廓,反射着阳光,折射出的万千波澜晃得我愣神。
我突然想起来之前差点被发现的时候,陌颜帮我调走了巡查卫兵的事情,张口想要道一句感谢,还想要问一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陌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模样,就这样看着我,五指死死的扣住我的肩膀,好像要把我双手都废掉似的。
……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气愤?
越是这个时候我就越痛恨自己的后知后觉,越是没用的地方越是能够想得透彻明晰又有什么用处?复杂的情绪蓄满他的眸子,明明那么浅显易懂,呼吁而出的简单答案,我为何没有看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反应迟钝到了极点,只想扇自己两巴掌了事。
我和陌颜对视着,我注视着那并不明确从何而来的怒火,不知道为什么,又浮现出遗落的梦境,这个样子和梦里的为何如此相像,就连刚刚梦里一句话也不说的景烨,都在这阳光普照的瞬间重合,同样的惊恐,同样的心虚,同样的悚然,绝望。
当他终于调息好了呼吸,终于不那么颤抖,张开嘴准备开口的那一瞬,大风拔地而起。
初春时分,很多叶子都是刚刚苞芽还未扎根深厚,就被这莫名其妙的风卷得漫天飞舞。
阳光撒下大网,缝隙当中错漏出柔和的光彩轻轻铺洒在地上,折射在我的眼睛里,却并不足够穿透,被风这样一吹,迷离的灰尘搅乱了朦胧视线,云层翻滚终于遮掩住火球的光辉。
本来以为看透了,明白了,都懂了,其实谁也没有明白,谁也没有懂得,谁也没有大彻大悟,都不过是苦了,痛了,惊醒了,都不过是在眸前蒙蔽上一层漆黑的布条,透过隐约纱布,看到的狭小光点。
我们以为那就是了,可是揭开纱布的时候方才发现那是冰山一角,当盛光照射得再也没有办法直视之时,就匆匆捡起地上丢弃的纱布重新蒙好,再次陷入黑暗。谁也没有想到,其实只要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再等一会儿,眸子就能适应光线。
世人皆道追随光芒方为正道,世人皆如此,世人皆追随,无一例外。心之所引正道也罢,然望而却步又怪得了何人?
沉溺其中,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