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那是怎样的缘?
这日,正当晌午,阳光灼热了起来。秦宅,秦奉站在院子里,他脚下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池塘中偶可见鱼在青影间游动。
深塘中荇菜旺盛,盛日之下塘面金光粼粼。
池塘边有着一颗粗壮的紫藤,紫藤缘木而上,条蔓纤结,虬枝盘曲蜿蜒之伏,有若蛟龙出没于波涛间,紫藤花发成穗,色紫而艳,如万千紫蝶飞舞,披垂摇曳,又如璎珞坐卧其下。
藤萝成荫,秦奉流连于此。
他在思索着他与邓通的缘。邓通与他究竟结下了如何的缘呢?
断崖初见,因夜莺结缘,后来邓通遭遇暗袭,他多管闲事帮助了邓通,察觉到他有些不同寻常,心生兴趣,正好接触到了长陵书院,长陵书院有很多同龄少年,过着与他很不同的日子,他有些好奇,便进了长陵书院。
在长陵书院的日子过得很开心,他想:原来平常的日子是这样,听学虽枯燥,但总体而言还不错。
唯一让他有些在意的是,独来独往的邓通。他的坚韧刚强,不通人情,不沾世故。
这样的人存活于世若不变通处境会很艰难。
但正因如此,这份纯粹才显得更加珍贵,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被邓通所吸引,所以他总试图靠近邓通一点。
显然,他的方法不对,不然为何邓通见了他连礼节都不顾,总冷眼相待呢?
掉入万丈沟壑的那一次,唯一一次让他觉得其实邓通也不是那么的讨厌自己。所以五年后相遇时,他主动往前凑。
不幸的是,葬雪堂遭遇危机,他和邓通闹了个不愉快。现在想想,葬雪堂起大火那日,邓通出手灭火救人,他应当心生感激。
可那个时候,他焦头烂额,心中满是戾气,一点感恩之意也没有,理所当然的觉得像邓通那养禀公任直的人,只是做了一件符合他道义之举的事。
再后来,他发狂杀了许多人,受了重伤昏死了五年。
没想到时隔六年,他还能遇见邓通,并与他如寻常好友一般相处。他们很默契的谁也没有提起当年的事,邓通没问,他也不提。
他也没问邓通为什么会来长安,为什么会在皇宫,为什么被皇帝威胁甘愿背着皇帝男宠的污名。
如果不是邓通愿意的话,他实在是想不到有什么能过威胁到他,或者能够迫使他如此。
莫非,他看遍民间疾苦,心怀慈悲,心怀天下,也有一个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的志向?又或者当朝皇帝有什么过人之处,打动了邓通,使得他愿意成为他往上爬的踏脚石?
秦奉百思不得其解,正在这时,池塘对面一道如雪的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
晃眼的阳光下,那人无比俊雅,熠熠光辉可比日月,一身雪白的衣裳,让他身上看起来落了三尺皑皑白雪,脚下满塘的青色也化不掉他身上冰冷的寒意。
秦奉一怔,这身白衣是他买给邓通的,没想到他还会穿出来。他拨开眼前披垂而下,密集如帘的紫藤,出声道:“邓通。”
邓通望过去,在万千紫蝶,波涛起伏中有着更为出彩夺目的人,身后如织的藤萝将他如画的身姿衬得更加俊美妖冶。
一见到秦奉,邓通身上冰冻三尺的寒意霎时间化为蒸腾的薄雾,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大地回春,百花齐放。
秦奉心中一动,足尖一点,飞身而起,试图越过三丈长的池塘,到邓通那边去。然而,他忘了自己的轻功还达不到那样的程度,若是六年前的鼎盛时期还勉强可行,但受了伤荒废懈怠了五年时间的他不行。
没办法,一时冲动,忽略了自己身手变差的这件事。
面对即将要掉进池塘湿成落汤鸡一事,他一点不慌张,想着正好深入水中捉个小鱼儿呗。
正当秦奉离水面还有几寸距离时,雪白的身影一把拥住他,他能感受到邓通的僵硬,清冷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紧紧抱住这个人,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邓通被他抱的紧,轻功施展不开,却也没让他松手。
砰嗵一声响,两人瞬间沉入了深塘。
这时秦奉才想起邓通不会水,怕他呛着淹死赶忙拉住他的手臂,往有光芒处游,手上的感觉却很轻,回过头,见邓通的泳姿优雅,任着自己胡乱拉拽,顿时哭笑不得。
两人上了岸,紫藤花下,秦奉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戏水?”
邓通一言不发。
没等到回答,他竟然稍稍有点失落,因为自与他相逢以来,邓通几乎是有问必答的。正当他看向邓通湿漉漉的狼狈样子时,他忽然就想起了在长陵书院时,他们有过类似的经历。
那时邓通还不会戏水。
当时对此自己具体说过什么,他已经忘记了,总之他感觉应当不会是什么好话。后来还有一次,他刻意把邓通拖入水中,把人弄得很狼狈,甚至言语相激,惹哭了他。
看这不回答的样子,不会是因为这两件事,邓通才学会了游泳吧?
夭寿啦,夭寿啦。
秦奉迟疑着道:“那个时候的话,我就是随口乱说的,你可不要当真啊。”
邓通面色一冷。
见他这个反应,秦奉却以为他说中了,更觉得自己当时肯定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忙道:“我那时真没别的什么意思,你也知道我向来是口无遮拦,胡说八道,说了就忘,十句话有九句是假的······”
邓通面色一变,“别说了。”
秦奉当即就闭了嘴。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秦奉微笑道:“你我都湿透了,不如我们去换一身衣物?”
“嗯。”
这声嗯让秦奉悬起的心放了下来。他带着邓通进了浴房,屏风将两个杉木浴桶隔开,红木架上挂着雪白的内衬。
桶内的水是冷的,但两人俱不是柔弱怕寒之人,褪去衣物洗净身上的污泥。水声潺潺,光线将两人修长的身影映在屏风上,两人能互相看见对方影影绰绰的身形。
洗毕,两人一前一后行至红木架前取衣,通过屏风的间隙,谭鹤清清楚楚的看见了邓通的身姿,他的长发垂下遮住了肩膀,发梢直至凹下的腰窝,胸膛宽大,双臂双腿皆是肌肉紧实,修劲有力。
谭鹤看了看自己,比起邓通他更为削瘦,瞧着较为羸弱。
六年前他的身姿也是和邓通相差无几的,为掩饰自己心中的落差,谭鹤不甘愿道:“你的身形不错。”
邓通原本正低眉,修长白皙的手欲取下衣架上的雪白内衬,闻言一顿转身看向他,半响,“你比六年前清减了许多。”
秦奉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你如何知道,莫非六年前你偷看过我?”
邓通自然是没有偷看过他,两人出生入死多次,多多少少会有肢体接触,他原来的身形如何,也能够推测出一个轮廓。
见邓通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秦奉知道他是不喜如此轻浮的话,立马转移话题道:“我们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
言毕,扯下内衬披在身上,轻柔白色的衣带随意一系,胸膛微微敞开,两截紧致好看的锁骨因为削瘦而显然,发梢的水珠滴在肌肤上,说不出的青涩诱人。
同样是雪白的内衬,邓通则穿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显得极为高冷禁欲。
“把衣服穿好。”邓通对着秦奉道。
秦奉敷衍的在胸膛胡乱扒拉了几下,邓通看不过去,行至在他身前帮他细细整理,动作极其克制的没碰到他一点,顺便半弯腰解下他的衣带,帮他重新系了一遍。
原本暧昧隐秘的动作,在他严肃庄重之下,消失殆尽,但秦奉心中却升起了一种怪异感。
随后,穿过院落,秦奉进了卧房,邓通紧随其后。秦奉随意翻出两件衣裳丢在床上,随意穿上一件,穿好了他对邓通道:“就先委屈你穿我的衣服。”
邓通并不觉得不妥,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在秦奉的目光下穿上。
看着穿着他的衣物,气质与他迥然不同的邓通,秦奉心中怪异感更加强烈了,为了理清楚这种怪异感,他凑到邓通身前,眼波流转,细细打量近在咫尺之人。
邓通站着任他打量。
看着看着,秦奉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将手放到邓通的侧脸。邓通一怔,却也没有动。
秦奉觉得今日的邓通格外的宽容,他得寸进尺,用手指指腹擦过邓通的眼尾。
邓通还是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秦奉兴致勃勃,就像是得到什么新奇玩具的孩童。他试着捏了捏邓通的左脸,又试着捏了捏右脸。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邓通的凸出的喉结上,他抬起手,用中指指腹如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
邓通嘴唇微动,却依旧没出声。
在秦奉欲摸邓通的后颈时,邓通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终于发出疑问,“你在干什么?”
秦奉想了想,认真道:“我也不知道。”
邓通哑然,眸色沉沉,“你对其他人也是如此吗?”
秦奉如实道:“不是。”
邓通无话可说。
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秦奉,我来找你喝酒。”很快门被推开,来人骤然见到房间还有其他人,先是一怔,再是微微欠身示礼。邓通亦回礼,旋即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来人正是李文瀛。
待人一走,李文瀛面上僵硬,“你怎么还和那位传言中的人物在房间里?”“你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亲密了?”
秦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传言中祸国殃民,卖身求荣的男宠。”
“嗯,你说的我信,就是觉得和皇宫的事扯上关系很危险,当然你也不是那种为明哲保身,刻意疏离朋友的人,我就是有点诧异。”
“还有让你更诧异的,他还有个凛然公子,和孤胆寒星的称号。”
李文瀛瞪大了眼,他对凛然公子有所耳闻,对孤胆寒星这个称号却清楚的很,毕竟这个称号来源于离长安不远之地。
那时流言四起,他对这位传说在以一己之身端掉整个土匪窝的人很是崇拜敬仰。
“他他他,是他,怎么回事?”李文瀛语无伦次,他沉默了半响,终于平复了心情,“你们是如何相识的,多久了?”
秦奉朝他一笑,“十一年前,在同一个书院念过书。”
李文瀛有些失神,喃喃道:“十一年?这么久?你们的缘分真是铁打的。”
秦奉丢下他,出了房间,等李文瀛出来时,秦奉已经备好了酒,搬好了桌椅。
已经是下午,阳光斜斜的照着大地,院里树草花藤的影子被拉得纤长。
“你放下了,想清楚了?”
李文瀛知道秦奉说的是什么意思,他顿了一下,“我不爱萧褚韫,只是她确实是我很重要的人,这并不冲突,我们之间更像是孤独者的互相慰藉,我现在有点担心的是她把这种慰藉当作了对我的爱,虽然这么说有些狡猾,毕竟我拒绝了她。”
这还是李文瀛头一回如此直白的袒露内心,秦奉很认真的思索着他的话。
“也对,不管你对她有如何的反应,做出如何的举动,最清楚你心中真实想法的是你自己。”
李文瀛坚定道:“我想得很清楚了,因为优柔寡断,一昧逃避令人难受的抓狂,我很讨厌这样自己。”
秦奉问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我倒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看不清自己的内心?”
李文瀛近乎残忍的自我剖白道:“因为我自私,不想直面我自卑且懦弱的真相,顾影自怜,自怨自艾。”他把自己的难堪丑陋的一面彻底揭露了出来。
秦奉心头一震,和缓道:“你能把如此真实重要的想法告诉我,我很意外也很开心。”
秦奉的声音和语气令李文瀛整个人松懈下来,他一笑,“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说出来心中好受多了。”
清风和缓,光色正好。
秦奉从椅子上起来,给李文瀛倒了一杯酒。李文瀛没动,喝酒只是一个由头,他似乎并不想借酒消愁。秦奉也没喝。
坐得久了,就觉得椅子硌的不舒服,索性往边上干净的草坪上一躺。李文瀛也跟着他躺下,看着虚空,道:“我大哥,李文澜是个极其出色的人。”“前些日子,我们大吵了一架,他把什么都告诉了我。”
李文瀛娓娓道来。
因为李文澜太出色了,人人都夸他是天纵奇才,是天之骄子,是沧海遗珠,人人都用尽毕生所学极尽夸耀,以便更好的取悦李家家主,也取悦未来的李家家主。
他们将他捧上一个很高的位置,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愿。但为了能够使他们强加的赞美变得名副其实,为了不让自己成为欺世盗名的人,他只能迫使自己变的德才兼备,学富五车,博学多才,出类拔萃。
待人要和善,温文尔雅,要乐善好施,要大度。
只有更优秀,没有最优秀。李文澜不被允许犯一丁点错,不能有一丁点疏忽,不然会有人投来失望的眼神,会有铺天盖地的指责,那眼神太过刺目,那指责太过刺耳。
李文澜一改儒雅温和,发狂啸道:“我受够了!我每日都逼迫自己去做很多很多事,我累了!”
继而李文澜说那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李文瀛的存在。李文瀛的存在令李文澜极其有危机感,他不能有一点点让李文瀛比他做得更好。
“他们太过贪心了,有了我这样出色的儿子还想要一个更出色的,瀛是大海,澜只是海上的波澜,太可笑了,瞧瞧你现在是个什么德行,胆小怕事,一事无成!”李文澜双目圆睁,爬满了血丝,脸色狰狞。
看着丝毫不见平日儒雅随和,犹如疯狗的哥哥,李文瀛感到即荒诞又悲哀。
他一直以来都自认为活在李文澜优秀的阴影之下,没想到作为优秀楷模的李文澜却这样痛苦,憎恨,甚至恐惧着提防着自己,倒更像是他活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这实在是太荒诞了。
“都是李家的儿子,你凭什么过得那么轻松,到处游玩饮酒作乐,你的上进心呢!?凭什么都要我一人承担?凭什么我们不一样,凭什么要让我知道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活法。”“他们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李文瀛很震惊,久久难以回神,半响,他沉声道:“李文澜,你就是一个懦夫,你根本就不是活在我的阴影里,你怕我比你更优秀,我不优秀你又怨我懒惰不上进,你为什么要那么拼命?”
“不是别人给你上了枷锁,是你自己放不下那些荣誉赞美,是你自己画地为牢,身陷囹圄,你活得太累了,太分裂了,我真为你感到悲哀。”
傍晚逐渐降临,天空变得青灰。
秦奉听完了李文瀛长长的讲述。
这个世间的人大都认为血浓于水,兄弟姐妹间只要有了一层血缘关系,就会产生感情,互帮互助。事实上操戈同室,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而且不少,或轻或重罢了,也有很多人用血缘去束缚亲人,又或者借此敲骨吸髓。
挂着嘴边的往往是,“你是我的谁谁谁,你怎么可以不体谅我,不帮我,你怎么能忍心看我受罪呢?”
这样的人,秦奉走南闯北时见过不少。
所以他一直隐隐认为,人与人之间相联系自主产生的信任,羁绊,情感,比起出生就被认定的无法选择的血缘关系更为强大,更为珍贵,更加无法替代。
除非至亲之人真的因为这份血缘关系付出真心。
但那也不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世间没有什么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他们可以对你好,也完全可以不对你好,这完全取决于他们自己的选择。
但人们更愿意追求美好的和谐的东西,这个世间也的确更需要美好的事物。认定只要有血缘关系就会有怜爱并没有错,但是仅仅以血缘关系维持认定的感情似乎又太过单薄。
这个世间有比这更稳固的东西,比如切实的利益。
可秦奉并无兄弟姐妹,不能真正的去理解他们的想法,对此他也不作任何评价。
李文瀛也并不需要旁人的评价,他道:“李文澜一方面瞧不起我,一方面又嫉妒我,真是讽刺,我一直都不知道他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他那么痛苦,我只是觉得他很虚伪。”
秦奉只能道:“文瀛,这个世间就是这样,有悲伤也有快乐。”
云雾朦胧,月亮高悬,虫鸣阵阵。
良久,李文瀛道:“我想拯救他,让他从痛苦中解放出来,也算是拯救我自己。”
——
那之后,李文澜尽量在不触动李文瀛戒心恐惧之下,主动去打理一些边缘产业,也参加一些无关紧要,却能减轻李文瀛负担的应酬。
有的时候和他一起去赴宴,默默替他挡酒,尽量让自己隐匿的毫不起眼,不夺去他的一分风采,如果有需要,李文瀛还会当一个衬托出他卓尔不群的庸人。
偶而和他谈话,也说一些内心的想法,比如:有的时候我其实也希望像你那样受到称赞,得到认同。
比如:没有注意到你的痛苦,真是对不起了。
每一次他都点到即止,不煽情捆绑也不谨小慎微,每一次他说完这样的话都会离开,让李文澜一个人静一静,他从不勉强李文澜去接纳什么。
在这种细水长流,温火慢炖的境况下,李文瀛的心逐渐变得平和,不那么的患得患失,不急于用寻欢作乐去填补自己的内心,更不顾影自怜。
“像是脱胎换骨。”
李文瀛对秦奉说道。即便不是亲身所经历,秦奉也感受到了人性中的柔软,和煦的光辉,暖洋洋的。
这大概就是柳长歌所说的美和温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