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差点走火入魔
距秦奉与邓通去城阳王府后,回到长安,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期间,邓通揭破了他的身份,他们好几日都没见面。
这日阳光普照,天渐渐有些热,嫩绿的新叶已经从枝桠抽出许多,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花都陆陆续续绽开,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群鸟啼鸣,微风拂柳,蝴蝶恋花。
秦宅也是满院丽景。陆知衍近来常常不着家,多半是去得道院了,秦奉也没怎么管束他,学堂那边的先生也都习惯了他的缺席。
秦奉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比如拜客,参加酒宴。他从不让生意上的人进秦宅,往往都是请去醉梦楼。除了生意往来,平日他不与他们有交集。应酬之类的其实也不大需要他亲自去,因为很多产业都交出去给旁人代为打理了。
池西也管着,葬雪堂覆灭后,存活下来的十几个人都被他安顿的很好。
只有柳长歌令他放不下,而柳长歌有颜楚西照顾,池西只是隔个几天就去看她。他没什么要紧事去做,这种安逸的日子令池西一停歇下来就感到很烦躁。
闲暇之时,秦奉也同样感到烦躁不安,只要一日没找到赢酥,压在他心中的石头就一日不会落下。为了缓解焦躁,他更加发狠的练起了武功。赢酥的身手很厉害,如果他不尽快提升,就算是找到了赢酥,也无济于事。
至于找到赢酥他具体要做些什么,他也不知道。
杀了他报仇雪恨?不,杀了他也只是解了自己的心头之恨,对于已经死去的人是毫无意义的。所谓替死去的人报仇实则都是为了自己,为了发泄自己心中怨恨、痛苦、恐惧、悲伤。
那么就那样放过他吗?秦奉又觉得很不甘心。
凭什么他能相安无事呢?
秦奉很想质问他为什么那么做?
究竟是为什么?莫非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心神不定的秦奉在院子里挥舞着双剑,原本行云流水的动作逐渐似蛇龙狂舞,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削铁如泥的剑刃化作一闪而过虚影,剑风生出极强的戾气,席卷如狂风暴雨,引得周遭尘土飞扬,沙石乱窜。
被击落的青叶也随着席卷,化作杀人利刃,院中的草木被波及,削断了一大片,秦奉无知无觉,身法愈加狂暴狠戾,大有摧枯拉朽之势。
以他为中心的周围已经看不清任何事物,他却一点停下的意思也没有。“谭鹤!”这一记宛如响亮的钟声刺入他的耳朵,他猛然回神,有些神志不清的看着眼前之人。
周遭的尘土沙石青叶簌簌而下,落到两人身上,眼前之人的神色无比肃穆,秦奉不由得环视一周,院落被毁的满目疮痍,仿佛历经了激烈的血战。
后知后觉的恐慌涌上心头,要是邓通没叫醒他,他多半已经走火入魔了。
想到这他再次看向邓通,眼前一幕令他霎时间勃然变色,邓通的侧脖处有一道狰狞的裂口,正源源不断的往外涌出血来。
心神大乱中他下意识要去堵邓通的伤口,岂料刚往前一步双腿一软,倒在了邓通怀中,迟来的剧痛传遍四肢百骸,他这才发现他一直在突破极限,身体早就承受不住了。
秦奉一身冷汗,肤色惨淡,血管青筋悉数浮现,极其狰狞。邓通抱起他,神色更加难看,倘若晚来一刻,秦奉就要筋断骨裂,五脏六腑出血而亡。
半响,秦奉忍着痛色,轻描淡写道:“我不要紧了,你先放我下来,处理你脖子上的伤。”
邓通不看他,也不答话,抱着他径直入了卧房,小心翼翼将他放在床榻。
旋即才给慢慢的给自己包扎伤口。
等了半响,秦奉对着邓通道:“你先出去,我换一身衣服。”
一阵酸麻胀痛,一阵尖锐绞痛,阵阵交替,如淌刀山火海,秦奉躺着床上,难抑痛苦的喘·息,他扬起修长的脖颈,双臂紧绷,双手抓住身下的床单,手背根骨毕现,双腿弯曲,足跟用力踩着硬邦邦的床板,以缓解痛苦。
邓通侯在门外,面向里屋。里面时不时传出微弱克制的声音,他越听神色越冰冷,按捺片刻,猛然推开房门,气势汹汹的行至秦奉身旁。
秦奉闻声,赤红的眼看向邓通,正好这一刻痛苦如潮水般消退,他双手支撑着坐起,几缕碎发粘在额前,眼神尚不清明。瞧着邓通的神色,他笑着道:“我没力气,不如你替我换一件干净的衣裳?”
邓通面色一僵,站在原地半响,正当秦奉以为邓通要生气时,邓通却转身步向梨木衣柜,拿了件青灰的衣裳,再行至床边,站定在他身前。
这下轮到秦奉神色微变了,他以为邓通会严肃的拒绝,哪里知道邓通会依言照做?换作以前,秦奉大概会很吃惊很意外,然后胡言乱语糊弄过去。
但如今,他发觉邓通的脾气变好了,他就想得寸进尺,最好试试看他的底线在哪里。于是,他居然没脸没皮,理直气壮道:“你帮我脱。”
闻言邓通一怔,半响沉着脸,伸出手慢慢的解开了秦奉的腰带,腰带散开,他一顿移开眼,轻轻敞脱着秦奉的衣物,极其克制的不触碰到他一星半点儿,脱到一半,还剩下半身没脱。
秦奉心知他是个冰清玉洁,端方雅正之人,要他再往下脱,简直是让人家受奇耻大辱,也就不敢玩太过,他自己动手胡乱拉扯几下脱了个干净。
脱完,他穿了裤子,卷起上衣,很自然的伸出手,道:“帮我穿上吧。”
邓通目不斜视,秦奉能感受到他的紧绷,心道:替人换个衣服,如此艰难,也是够可以的。换作他,他三下五除二就给人换好了,这人要不洁身自好过了头,要不就太拘泥于人与人的距离了。
对了,邓通不喜旁人触碰他来着。
嗯,看来除非万不得已,真是他触碰旁人也不行。
邓通的动作极为僵硬缓慢,耐着性子等了许久,秦奉心中纳闷,升起一丝疑虑:既然如此为难,怎么不直接拒绝我呢?
穿好之后,脑海中一个想法一闪而过,秦奉不经思考,脱口而出道:“我真好奇你是如何看待我的?”
邓通一顿,没回话。
见他不答,原本漫不经心的秦奉反而起了好奇心,追问道:“就是,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邓通默了一瞬,道:“好。”
好?就一个好字?秦奉失笑,有心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可等了良久也没等来后话,便忍不住问:“还有呢?”
邓通凝视着他,默不作声。
半响,秦奉细密的眼睫往下一压,“也行,没想到你不觉得我是一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坏人,真是意外,还挺让人开心的。”
邓通定定凝视着秦奉,眼神冷如万年冰海,在听这句话后,那漆黑的玄冰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冰而出。
秦奉倏然抬头一笑,“我其实挺怕你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怕你心中厌恶我,只是以你的品性要真是厌恶一个人也会以礼相待吧。”这句话说的随意,却是秦奉为数不多袒露内心真实的想法,类似的话他从没对旁人说过。
话音刚落,秦奉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的不谨慎,脑海中立马闪过无数巧妙的话,秦奉张嘴欲将此事不动声色的揭过去,却被邓通打断。“不是!”
“我不会厌恶你。”邓通沉着脸道。
秦奉迎上他无比坚定的目光,心中一动,扯了扯唇角,正在这时几道嘹亮的粗音远远传入房内。声如洪钟,震耳欲聋。
“恩公,恩公!”
“恩公,在吗?”
秦奉喉咙中就要冒出的话,以及心中涌起的莫名情绪都被这几声诡异,足以绕梁三日的恩公喊没了。
回过神来,心中开始疑惑来者是谁。来秦宅的一向没有外人,喊恩公显然更像是不熟识的人,况且什么恩公?来人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秦奉直接起身落了地,虽然行走有些艰难,但也还可以,他强硬的拒绝了邓通的搀扶,自己慢慢往外走。
开什么玩笑,他就算是受了内伤,也还没柔弱到走路都要人扶。
两人走得缓慢,形如蜗牛。
许久没见宅内的人出来,外边人的喊声居然还不消停,反而此起彼伏,越喊越响亮。秦奉心中更加疑惑,外面的人好像很笃定自己找对地方了?
邓通看着他别扭艰难的脚步,神色不悦,旋即一把抄过他的膝弯,将他横抱而起。他一惊,忙道:“别,我自己能走。”
邓通听若未闻,不发一语,四平八稳的将他抱到最前的厅堂,即便是面对几个中年汉子震惊的目光也面不改色。
见他这样不咸不淡,秦奉原本不适的情绪消失殆尽,心想:这厚脸皮的程度,可与我一比高下。又不由得感慨:人果然是会为了适应环境,而改变自己的生物。
亏得我还怕人家屈尊降贵,恐辱了他。
真是,岂有此理!
邓通将他放到靠椅上,遂不声不响的站到一旁。
几个汉子仍旧目瞪口呆,待秦奉问话,才慌慌张张道:“我们是被您教训了一顿,给扔到府衙的那群山匪啊!”
“您不记得了?就还不到一年的事呢。”
秦奉眉头一皱,“你们怎么找到这来的?”
一人道:“有人告诉我们,您是谁,我们打听着秦恩公您的名号,才到这儿来了。”
有人?秦奉的心脏停了一拍,他假笑道:“怎么回事?”
一人道:“就是您把陈当家的,不,陈如那恶贯满盈的禽兽给打败后,我们终于不用每天担惊受怕,怕他一个不顺心就杀了我们,也不用被他逼着杀人。”“虽然我们被您丢进衙门,但好歹只是坐了大半年的牢,心中感激不尽呢。”
那人一脸胆寒:“坐牢可没有陈如万分之一的可怕。”
另一个人道:“所以,我们出来后,到处找过您,问过府衙的人,就想着道一声谢,恰巧一个人主动过来告诉了我们您是谁,您还有些名气,我们找您没费什么劲儿。”
一直沉默的人也开口道:“我们虽然为生计当了土匪,但从来不抢劫穷人,也没杀过人。”
“直到有一天,陈如突然说要当我们的老大,我们不同意,就把我们都打的半死不活,后来他当了老大,招揽了很多好逸恶劳,横行霸道的地痞流氓,也逼着他们杀人,他们不杀,陈如就会杀了他们。”
秦奉道:“只坐了大半年的牢,你们没有杀过人吗?”
一人沉痛道:“我杀了一个。”
另一个人道:“我没杀过人。”
剩下的那个人道:“我也没有杀过人。”那人解释道:“我们大多数都是被他逼着杀人的,他被您打败后,我们所有人都高兴坏了,把所有的事都给官老爷招了,正好赶上新皇登基不久,大赦天下。”
“因此,官老爷只判了陈如,和几个杀了五六个人的穷凶极恶,死不认罪之徒死刑外,把我们这些人关押了大半年就给放了,让我们再服三年劳役就免了我们的罪名。”
听完来龙去脉,邓通看向秦奉,目光复杂。
那个时候,邓通往长安去,听了民众谈论附近一带的山匪无恶不作,他正好要途径此地,便只身一人上了山端了他们的老巢,将那些窝里的山匪送去了府衙。
那时邓通因不熟悉地形,遭人暗算,受了些皮肉伤。
却未曾想,他因此恰巧避开了出去劫财的山匪,更不知道这劫财的山匪被谭鹤撞上了。
几个大汉还说了些感激的话,本欲跪下道谢,被秦奉制止,改为一齐欠身示礼道谢。
走之前,又齐齐回过身对着冷若冰霜的邓通,齐齐欠身示礼道谢。
见状那个,谭鹤先是起疑,似乎想到了什么,怔了怔,再看向身旁岿然不动的邓通,求证道:“你们向他道谢是个什么意思?”
“啊,这个,不是您让这位公子,把留在山窝里的人都给抓起来的吗?”答话那人一头雾水。
谭鹤心中一动,挑了挑眉,看着邓通的脸,半是惊叹半是了然,“孤胆寒星,原来是你。”
几个大汉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见这一坐一站的两人,似乎心照不宣,无形的气氛中容不得其他人介入打扰的样子,也就憋着没多问。
出了秦宅走远了,一个人才道:“那站着的公子不是坐着那位的下属吗?两位恩公怎么好像不知道对方做的事情?”
另一个人道:“你懂什么,那叫不约而同。”
良久,这人又低声,迟疑道:“我怎么觉得他们两个的关系好像不一般呢?”
待几个大汉走远了,谭鹤看着身旁之人,笑道:“我们还真有缘分,收拾个山匪也能撞到一起去。”他话锋一转,脸色阴沉,“就是不知道那个透露我姓名的人,会不会是赢酥。”
见邓通不解,他道:“赢酥就是长陵书院绑架学生的那个斗篷男子,也是六年前出现在葬雪堂的神秘人。”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邓通面色一寒,“他后来还找过你?”
“没有,是我要找他,了结这一切。”
邓通周身冰寒,他道:“你是因为这个才走火入魔吗?”
秦奉闭口不言。
邓通垂下眼睫,终是无话。
厅堂外的槐树上四声杜鹃在不停的叫唤,偶有几只燕子飞进屋内又迅速飞出去。
半响,秦奉道:“邓通,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不消片刻,两人并肩行走在大街上。
两行屋舍沿街排列,旗帜随风而动,行人如织,车水马龙。走得极为缓慢的两人,与行色匆匆,擦肩而过的行人格格不入。
秦奉拉着邓通的手臂,逛了一个摊子又逛下一个摊子,两边的摊子几乎都被他逛了个遍,他怀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有一个流苏彩球,三两风铃,几把木簪子,一笼蟋蟀,一把小弓箭,纸做的老虎,木雕竹雕等等。
秦奉腾不出手来,就把小玩意通通塞给邓通,自己买了又买,这回买的全是吃食,桂花糕,油煎饼,烤花生,葫芦干,冰糖桔,干红枣,小鱼干等等。
他左手提了两竹篮,右手提了三竹篮。两人这阵势活像是大户人家出来采购的,引得路过之人频频侧目。
可怜邓通一个冷若冰霜的大男人,满怀小玩意,发缝还被他戴了几朵簪花。
秦奉忍不住扬起嘴角,口中哼着欢快的小曲,带着邓通七拐八拐,拐到一处小巷。小巷中有许多穿得破破烂烂,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坐在地上玩泥巴。
一见到秦奉,悉数朝他涌了上去,篮子里的吃食霎时间被抢的一点儿不剩。有几个看到了邓通怀里的玩意,眼睛一亮,却都不敢靠近邓通。
只是眼巴巴的望着他,觉得他冷冰冰的好可怕,可是他怀里的东西太诱人了。
邓通蹲下,拿出一个小玩意默默递过去,小孩犹犹豫豫还是伸出手去接,邓通极有耐心,递完一个又递一个,循环往复。
渐渐的孩子们也就不再怕他,将他和秦奉围了起来,叽叽喳喳,一口一个大哥哥的喊秦奉,一口一个二哥哥的喊邓通,扒拉着他的衣裳,喊他帮忙剥花生,喊他看蟋蟀,让他讲故事,甚至小一点的要他抱,邓通从未被人这样缠过,他晕头转向,不知所措,秦奉则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
秦奉也被缠得厉害,但他一点儿不慌,对付小孩儿,他自认为有十足的经验。于是,他道:“我们玩老鹰捉小鸡好不好?”
没孩子理他,这实在是太老套了,每次都玩这个,他们都玩腻了。
“不要,我们要听故事。”
“呜,我要玩举高高。”
“不行,陪我玩打石子儿。”
秦奉耳边嗡嗡作响,他大声道:“你们先把零食吃完,不然我就来抢咯。”说着,他就抢了一个孩子的小鱼干。
众娃娃大惊失色,赶忙护住口袋,退到墙角,终于没抵住美食的诱惑,暂时放弃玩的想法,小仓鼠似的安安静静啃了起来。
逗完孩子们后,两人出了小巷。
天边升起了晚霞,红艳艳的。
两人往回走,正要消失在街头时,一道声音叫住了两人。
“堂主,凛然公子。”
听到堂主这个称呼,秦奉一僵,回过头,却认不出这是谁。
女人朝两人走去,动作有些拘谨,但神色却很愉悦。
邓通欠身示礼,“叶霞姑娘。”
秦奉还是想不起来她究竟是谁。
女人有所觉察,“堂主,六年前您在县令府从县令手下救出的人就是我,我叫叶霞。”“谢谢您救了我。”旋即,她面向邓通,“六年前葬雪堂大火那日,也谢谢您救了我。”
言毕,她又对着两人深深鞠了一躬。
再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洒脱自如。
两人都没来得及和她说上话,秦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也微微一笑。
两人与她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越走越远,神色却越来越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