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事初有果
“秦奉,我想清楚了,我要找萧二小姐。”李文瀛双眼乌青,神色憔悴,原本俊俏的脸掉了肉,以至于颧骨微微突出。
只是两个月不见,眼前人就清减成这样了,果然情之一字毒人不浅。
秦奉被他的颓丧引了目光,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你怎么忽然就下定决心了?”
李文瀛闷闷不乐,“她要和薛公子退婚。”
“你确实不该再逃避下去。”秦奉见状有些拿不准他对萧褚韫是个什么意思,不免有些担忧。
于是当李文瀛前脚离开秦府,他后脚就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
——
萧褚韫独自从萧府走了出来,螓首蛾眉,行走间款款生风。一跃上马,斗篷随之扬起,英姿飒爽。
见此一幕,秦奉一瞬间又觉着李文瀛的纠结不是毫无道理,这个女子确实出色。
想着,又不免有些纠结,难道情真能使人自惭形秽?
还没等他理清楚,那两人已经纵了马往西边走远了。
他连忙敛下思绪,运起轻功一路不远不近地追在两人后边。
到了一处庄园,他翻墙进去寻了一棵离两人不远不近的树,躲在树干之后。
“薛公子,你终于来找我了。”
“你瞧,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那棵树下。”萧褚韫指着时过经年,已经长得粗壮茂密的那棵树。恰巧这棵树是庄园里最大的,恰巧秦奉就躲在树干后面。
秦奉:······
他不自觉往里缩了缩。
脚步声由远及近,秦奉整颗心都提了起来。他自诩不拘小节,却还不至于不知分寸,不分境地。
萧褚韫伸出手,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树皮,一笔一划像是临摹心爱之物。
李文瀛看着她,胸膛一阵骇然的心悸。他不会蠢到看不出来那棵树被特别精心灌溉过,更不会不知道其中的蕴藏的心意。
当初薛岑安说她的意中人是他自己时,他隐隐还有几分不敢相信,直到现在。
瞧着眼前让她魂不守舍的人,萧褚韫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从容。她甚至发现自己毫无底气,他到底是会接受,还是会拒绝?
周遭也许有群鸟在枝桠间啼鸣,但她听不见一点声音。
仿若万物俱灭,道尽途穷。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毁天灭地的悲恸,明明眼前之人还什么都没有说。
当目光相撞,她忽然向前一步吻住他的唇,带了决绝的力道落下却轻如薄絮,心中一片混乱,她还没有品尝出任何触感,着魔一般想着,“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旋即分开,她后退一步,像是在心中蓄谋已久,演练过千千万万遍,又像是情到深处方才脱口而出,“我心悦你,你如何想?”
忽然,一滴清泪似晶莹的玉珠从身前之人的眼睫滑落,跌到了茵茵草地,化作一只浸了毒的羽箭,离弦而出刺入她的心口,她心疼的几近窒息。
只听他轻声道:“对不起。”
“我知道了。”萧褚韫忽然就温柔地笑了,从容而恬静,“我未曾向你道谢,如今我不能再期许,我,我想向你道谢。”
“谢谢你陪我的所有日子,谢谢你的善意,谢谢你能来看我。”“谢谢。”
就当那是一场美梦,而现在梦该醒了。
她骑着马快速消失在远方,“驾。”只有那道带着颤音,声嘶力竭的赶马声久久回荡在寂静的旷野。
从容只是高傲如她,兵败山倒,狼狈逃离后,那最后一丝倔强。
躲在树后之人骑虎难下,掩面嘀咕,“这青天白日的我要怎么在人眼皮底下溜走而不被发现呢?”
正当他为难时,李文瀛红着眼眶,站在身前定定地看着他。
一抬眼,一道触目惊心的泪痕陡然撞入他的眼帘,自诩厚颜无耻如他也想立马挖个地洞,钻进去。
李文瀛闷闷道:“你在这做什么?”
秦奉道:“呃······,这个,那个,哈哈,风景真好,我看着有趣。”
“我知道你肯定是以为我会临阵脱逃,你不相信我。”
“怎么会呢·······”
“好了,闭嘴,让我静一静。”
末了,秦奉呆呆地看着李文瀛离开,他忽然想到,“这是第二个对我说闭嘴的人。”第一个是皎皎君子,泽世明珠的邓通。
正当秦奉出了庄园,戚戚然时,迎面而来的人忽然挡住了他的去路。
“文瀛来过了?”“他什么时候走的?”
眼前之人显然有些焦急,若是平时他肯定要客气的嘘寒问暖一番再问话。
秦奉见过李文澜谈笑风生,温文尔雅的一面,只是他们之间并无交情,说来也怪,李文澜倒是和薛岑安相交甚笃。
他微笑道:“李公子不妨安心些,该相信文瀛能够拎得清,他不会有事的。”
李文澜看他一眼,就差直言,“那你为什么会在这?”
即便有些心虚,秦奉依旧维持住和蔼的笑容。
自李文瀛开口回绝了萧褚韫的那一刻,他忽然就意识到,即便他们是至交好友,他也没有真正的去信任他,下意识地认为他可能做不好?
秦奉有些愧疚,再一瞧身前之人,李文澜像是知道这个庄园,也知道文瀛会在今日来,不然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文瀛与他感情寡淡,他们并不交心,他又怎么会知道?
虽京城有李家长子摈斥次子的传言,但不知真相如何,不可妄下定论。
尚且还不知出于何故,这个李公子对文瀛的事有些过于了如指掌。
一个不仅出类拔萃,德才兼备,还是旁人处处拿来与之相比较的兄长,文瀛的性子很难不受其影响。
在他思索间,李文瀛恢复一贯的温文尔雅,略一躬身,温声细语道:“秦公子,是我鲁莽了。”
秦奉不接话,暗暗打量了他好几眼。
没有得到回应,李文澜谦逊不改,不骄不躁,“秦公子,我还有要事,恕我先行离开。”言罢,他转身,挺拔俊逸的身形,虽举步生风却不失娴雅。
秦奉试探道:“李公子也许可以试着让文瀛接纳他自身,只要你不再干涉他。”
前方的人顿足,回过头,不咸不淡道:“我替文瀛谢过秦公子。”
他好似一点也不在意旁人的揣度。
秦奉心道:“也许是我错了。”
另一边,城郊外的一处偌大宅院,泥瓦旧墙,里边的亭台楼阁犬牙交错,别有洞天的是围着院墙堆了一排一捆捆的树枝,看上去既壮观又别扭。
铁锅下满是常年火燎烧起的炭灰,陆知衍挨过锅边沾了点用指尖捻了捻,软绵绵的砂炭立刻化为空中飘扬的尘埃。
一名约莫五十岁的妇女快步走来,腰间绑着的粗布腰带绷得紧紧的,肩膀上挑了一担结实的柴火,她将两捆柴火利落地靠在墙上,摆个整齐,贴身的衣袖将她双臂衬处有力的紧实。
她乌黑的头发梳地整齐,愈发看起来神采奕奕,瞧着身骨硬朗,一点不见年龄渐长的木僵。
锅边环着石板木头架起来的柜子,一旁是杉木铁圈箍的木桶,里边盛满了水。那是从附近山流接的泉水,桶底不可避免的积了一层草木屑。
“衍公子,让让啊!”
她泥鳅似的滑进角落,挨着放了食材的柜子,弯腰用葫芦勺舀满水洗了把手,污水就着缝隙下那条沟渠流走。
陆知衍笑笑,拍了拍手往院子的石板桌边一坐。不一会一碗菜叶拌饭端上了桌,陆知衍也不客气自己从墙边堆的柴火取了根棍子,折成两半当筷子,不一会就把一碗饭全下肚子里了。
“哟,衍公子来了。”几个壮汉打着赤膊肩上扛了锄头陆陆续续走来,皆与他打过招呼。
不一会,他们从屋内搬出桌凳,又架了几口锅。
院里院外瞧着也有百来张桌子,每桌十人,能容纳数千人用餐。
一阵喧闹的童声在响起,几个顽皮的小孩在院外追逐,老人呵斥了几句就慢悠悠走到一口铁锅旁忙活了起来。
余晖逐渐落在庭院,前后不一的脚步声愈发响,很快就被高声谈论盖了过去。
“恁娇着捏,哪能那么造,粪肥浇多了会烧死,晓得不?”
“一看这小崽子就没种过田嘛,没事,经验也是堆出来的,还别说他力气倒是挺大,挑着满满一担都不放个肩歇息滴。”
“哎,吴子你今天买卖做完了,今天怎滴这么早就回来了?”
“托福,您手艺精教的好,竹篓编得密,过了正午就卖出去了。”
“嘿嘿,那就好。”
谈论声不断,一路从围墙外到屋里,随着大伙儿陆陆续续回来越发嘈杂,话语揉成了团,落到耳边都成不了一字。
先前回来的几个人用葫芦瓢舀了勺水,一个接着一个咕噜咕噜喝下肚,再草草洗了把手操起锅铲,炒着早已被洗好的菜。
几个大锅都冒着腾腾热气,菜和油烟翻滚,刺啦作响,香气四溢。
这番景象落在他们眼里,安抚了许多不如意。又或许他们的心早已在无数的磨难中变的坚强,豁达到能过一日便开心一日。
不消片刻,院内座无虚席,围墙外也陆陆续续坐满了较晚归的人。
浩浩荡荡的人,男女老少皆是一色的麻衣,原本口中溜着四面八方的方言,久而久之就揉杂成面团,一句话几番起伏,天南地北的调儿都有。
他们原本是各地逃往京城的流民,几经波折,来到这处。
原来的家乡大都贫瘠,连条像样的泥路也没有,山穷水恶,背了仅有的半袋粮米就徒步出发,那时守城的士兵不让他们进城,城外堆了不少饿殍。
流民无处可去。
陆知衍出手相助,他们才得以在这个半旧的院落安置下来。
今年有更多流民陆陆续续在这里安置,而更早住下的人大常常自发照应后来者。困苦之下的天涯沦落人,竟是别有一番好心肠。
东家一床棉被,西家一块蜡烛,也能凑合过个日子。更何况这里从未缺过吃食,每每有新加入的人,他们都会提一嘴,“衍公子是我们的恩人,那些食粮皆是他提供的。”
这么一说,新来的人都无比尊敬感恩这位素未谋面之人,要是见了往往要三跪九叩。
陆知衍不喜,但也不摆脸色。
后来多见了几次,他们就发现这位好心的大财主没什么架子,常常端个破碗嗦粉,要不就是翘个二郎腿歪歪扭扭地靠在墙根的柴火上,更甚和一群小屁孩玩得火热。
熟悉下来,他们才发现衍公子也只是一个少年,有着和常人一般的少年心性,于是他们就不把他当神像一般供着,逐渐热络了起来。
更何况衍公子没少护着他们,他们虽说是有了吃住,但地位也就比乞丐好一点,难免不会受到欺辱,衍公子为这些事没少为他们出头,甚至不惜打架。
瞧准了衍公子不会摆谱,人品还出奇的好,又看他那一张俊俏哥儿的脸,那脸上还时常带着俏皮的笑,他们就越发喜欢这个邻家少年郎。
这样一来,就有人拿他当亲人,热络地操心他的婚配。尽管心上知道衍公子那样的人,不一定会瞧上那些姑娘,也依旧不灰心,大抵是觉着除了这些也不能为他做些别的什么了。
此刻,陆知衍正和一桌人聊着天南地北的闲话,邻桌一约莫三十男子就端着碗溜了过来,边吃边念叨,“衍哥儿,前些日子我们得道院来了个长得可俊的姑娘。”
得道院是这个半旧院落的名字,一个曾经住过这儿的穷书生给取的,取于孟子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据说他当时道:“施仁政者,才有人支持相助,反之不然。”
众人虽嘀咕他取的四不着六,却还是认下了这个名字,但平时还是羞于提起,毕竟听到或看到得道两个字,人们立马想到的是得道成仙。
他们可不想别旁人认为他们是一群神神叨叨的道士,说起来大约经历的更多,就越发清楚这个世道的残酷,盼着虚无缥缈的神明垂怜或拯救,还不如挽起袖子干活来得实在。
只有触及严肃正经的事情时他们才会提起得道院这个名字,此番心情大概是爹娘再丑也是爹娘,更深的是真的把这个地方当了家。
“她像是与我们这些人不同,斯斯文文的,讲起话来轻声细语,还有学问。”“那些孩子就是她给带着去教学了,哦,她还会医术,上回王老三得了急症就是她给治好的。”
“怪不得我来时,徒儿们没屁颠屁颠来迎接我呢。”
一旁的人显然没想到衍公子想得不是姑娘,感情他是期待娃娃们拿他当大英雄呢,他停下咀嚼把饭咽了下去,“不是,衍公子,你就不想见见那个姑娘?”
桌上的人听了这句话齐刷刷看着他,连忙附和,“对啊,见见吧!那姑娘可好了。”
陆知衍明白过来了,他们是变相操心他的婚配?说起来哥哥从来不关心这些,他没爹没娘,还没体会过寻常人家的鸡零狗碎和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
他笑了笑,“好啊,那就见见。”
桌上众人立马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在院里边呢。”
“你们别跟来啊。”他一发话,后面一串人就利索地停下了脚步,面上像是压制住了天大的好奇心。
陆知衍立马绽出一副春风得意的笑容,几乎要灼瞎了他们的眼。
一人纳纳道,“衍公子长得还挺好看的。”众人齐齐点头以示赞同。
欣慰之余,他们忽然就担心那位姑娘配不上衍公子。
陆知衍在前边隔了一段距离,也没落下这么一句夸赞的话,他边走边道:“我哥哥可比我好看多了。”
众人头颅像是卡在了门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他们大都曾经在吃晚饭时,见过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公子,虽说也是一副笑眯眯的脸,但总有那么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疏离之感。
就好像这个世间他没什么是在意的。
衍公子说过用在得道院的钱全部是他的哥哥给的,对此他们恭恭敬敬,感恩戴德。
面着他时,不知不觉有些发怵。好在,他似乎挺忙的,来了得道院常常是瞧了一眼就匆匆走了,也没在这吃过一碗饭,与他们这些人也不大打得上照面。
他们纠结思索之余,阿衍已经进了屋子。
一顿饭的时间就入了夜,隔廊下的坐着的背影有些纤小,天井上一片璀璨,柔色顺着陶瓦的斜坡沉入。
戴仪借着星光用铡刀切着圆簸箕的木根,脚边的石阶摆了各种各样的药草。
陆知衍在圆簸箕前蹲下,轻声道:“姑娘可吃过了晚饭?”
她闻声感到有些耳熟,这才抬头发现来了人,“吃过了。”
陆知衍歪着头不经意瞥了一眼,簸箕下的长板凳下方的横杠上有一本书,封面上写着苍劲有力又端正的四个字,人体解剖。
“姑娘,可以让我看看那本书吗?”
戴仪犹豫了一瞬便挨着簸箕的圆边往下探,把书递给眼前目光灼灼的人。
略一翻阅,书叶上皆是人体的五脏六腑,还着了色彩,他看得津津有味,一点儿不见异样之色。
戴仪见他不怕,也不恶心,就多瞧了他一眼。
她第一回翻阅这本时,胃里一阵翻滚,差点就当着师父的面吐了出来。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奇书,姑娘这是哪来的孤本?”
戴仪瞧着眼前人一片赤诚,孤本二字更是取悦了她,她略带喜色,怯生生道:“我师父所著,送与我的。”
“那你师父定是个极为厉害的人,至少我还从未见过在此方面有如此造诣的人。”
她脱口而出,“师父在医术上确实冠绝。”说罢,她这才发觉这句话,有些像不懂事的小孩儿夸耀自家爹娘如何如何厉害,脸上不自觉爬上了红晕。
望着有些羞赫的姑娘,陆知衍忽然觉得他方才的试探对眼前这个单纯的姑娘有些不好。
于是他开门见山道:“敢问姑娘,这本人体解剖是怎么写出来的?”
闻言,戴仪顿了一瞬,反应过来后急如热锅蚂蚁,她语无伦次道:“你,你不要误会,我师父是好人,他救过很多人,他虽然解剖死人的尸体,但会将破口缝回去,还会好好安葬。”
她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低如蚊讷。
忽然,她坚定道:“我师父真的是一个好人。”
陆知衍瞧着那个眼框微红,却目光如铁,半分不退避的姑娘。“嗯。”他顿了顿,“我相信你。”
戴仪温柔地笑了笑,“谢谢。”说着,她手中还在有条不紊地分拣药材。
“那我就不叨扰姑娘啦。”他从地上蹦起,大步流星出了屋子。
“怎么样?”
瞧着眼冒精光,满脸好奇的众人,他微微窘迫,这像极了一群吃饱了的猫围观一只老鼠,“······就挺好,我回了啊。”说罢逃也似的走了。
行过铺了碎石的小道,附近的矮坡上开满了嫩黄的野花,张开的花瓣像是朝着星辰倾耳细语,隔着一行青翠的树,在田地里投着细碎又斑驳的影子。
几年前这里到处长满了高可及腰的野草,遍布的荆棘和满苞草籽的王槿藤几乎是掩盖了原本的道路,就连得道院的墙土上都长满了叶蕨。
如今浩瀚的星海下,人声鼎沸的得道院上方冒着炊烟,附近的农田栽满各种绿油油的蔬菜,小沟渠一路从山坡通往田埂,沿着水流洗出了白沙底。
自他们来到这片土地,便弯着腰杆,挥洒着汗水,勤耕细作,攒着能入城过上寻常平凡的日子的积蓄。
陆知衍心想,倘若世间的人最终都能获得平安喜乐该有多好啊。
然而真的能如已所愿吗?当朝坐拥万里江山的陛下,是否有孤注一掷,异于常人的魄力,去创下长治久安的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