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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风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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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前谭鹤得到消息,朝廷出尔反尔,将原本要卖给他的十万石粮卖给了一个出价更高的商人,谭鹤却没有追查,反倒是对那日客栈的事情上心。

    “你不是很讨厌和朝廷牵扯过深吗?”池西蹲下,从眼前断开的水面上捞了一把枯枝,往倾泻而下的水流划拉几下,枯枝立马顺着两道夹石敞开的口子飘下去了。

    他冷笑道:“不然怎么也不跟着查一查那十万石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就不好奇他们为什么那么做?”

    谭鹤慢吞吞道:“我有分寸。”

    “那城阳王那件事你就不怕被有心人盯上。”池西语气嘲讽,他站在山腰的缺口平地处,俯视脚下挂着的瀑布。

    波涛汹涌的瀑布之下掩盖住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可是谭鹤却非要参进去。

    “这不一样,城阳王那件事没有碰到朝廷逆鳞。”谭鹤往脚下的清水中丢了一块小石子,浅浅的水面倒影出周围群山。

    “再者我只是让你查了查那几个可疑之人的身份,他们不至于那么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什么都要怀疑。”

    离他们一丈远,从山头来的水流,一路撞击山石草木哗啦啦的响,掩盖住了他们的交谈声。

    池西不置可否,道:“城阳常福客栈,那几个无意间透露有关吕常青消息的人,我查过了,无迹可寻,人就是突然出现,突然消失。”

    “也就是说有人特意这么做,不然为什么我们之前都查吕常青的下落费了不少劲,却什么都没查到。”

    他顿了顿,“你和他一去,线索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谭鹤点了点头,“但看起来幕后之人没有恶意。”

    池西看着坐在青石上晃荡着两条腿的人,一脸不满,怒道:“你是不是假装听不懂我的意思?”“这种闲事少管,六年前的教训还不够吗?”

    这话狠狠戳人心窝,谭鹤强笑道:“你这样的话都说过多少回了,我耳朵都要长茧了。”

    池西气笑了,冷哼一声,“我说了,你听过吗?”

    谭鹤不说话了,两人相对无言。

    半响,谭鹤不知道从那里掏出那把紫气东来的扇子,一把展开抵在下颌,眼神魅惑,故作妖娆,“池大公子,我和他一起跑了这么一趟,他却仍旧不冷不热,一点花前月下也无,我这是算不算是没得手?”

    池西知道邓通当了皇帝的男宠,他虽然不大苟同邓通那种锄强扶弱,救苦救难,理直气壮的作为,但也知道他绝不会是那种奴颜媚骨,甘于屈从的人。

    一定是有内情。

    但他没多想,自动忽略谭鹤话中的暧昧的花前月下和没得手,嘲讽道:“省省吧,就你这天天拈花惹草,毫不正经的残花败柳,他看得惯你才怪。”

    “不啊,我哪里拈花惹草了?”“我在他面前,整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绝对没做任何他讨厌的事情。”

    听到正人君子四个字,池西看了看坐在石头上的人,再一想他好像是收敛许多,也就没揪着不放,不咸不淡道:“你要痛改前非?”

    “非也,只是我正经些他待我的态度才真就好了许多。”

    池西一脸鄙夷,却忍住没再刺他几句。忽然他毫无征兆道:“颜楚西也快要死了。”

    谭鹤沉默良久,感慨道:“想不到剿匪那日她刻意违抗我命令,是为了提醒我。”

    池西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亏你还记得当年的事,我还以为你只记得自己是多么的见义勇为,锄奸扶弱,多么的所向无敌,战无不胜,厉害到人人喊打喊杀,善良到那么多人替你去死。”

    谭鹤脸色煞白,低声弱弱道:“我知道错了。”

    池西冷哼一声,依旧黑着脸。

    半响,谭鹤苦笑道:“不说这个了,你再具体说说我昏迷时发生的事。”

    于是,池西耐着性子具体的说了经过。

    颜楚西叛逃葬雪堂后的第三年,遍体鳞伤的倒在离他们住处很近的地方,醒来后似乎还失去了记忆。

    一开始,她伤得重说不出话,却总爱缠着柳长歌撒娇,令人对此可以勉强忍受是,她照顾起柳长歌来是无微不至。

    然而她却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这就很吊诡了。

    池西知道她是长歌的故友,因此长歌将她捡来回来,他们这些人也没说什么,更何况当时谭鹤昏死,柳长歌又久伤不愈成疾,两人随时都可能死去,也就没多大心思去批判惩治她。

    难得的是柳长歌也就这点私心了,他们也不是不知道,怎么会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毕竟柳长歌是谁?她什么事比谁都更拎得清。

    可钟灵毓秀、铮铮佼佼、智勇双全、玲珑剔透的柳长歌至多也只只有一年可活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想到这个残酷的现实,久久的陷入了沉默。

    ——

    另一边,邓通与秦奉回到长安分别后,就入皇宫直达歌舞升平的前殿。

    “刺客是城阳王派去的。”

    刘恒并不意外,在刘章承认刺客是他派去的那一刻,蹲守城阳王府的连月就将消息连夜传给了他。

    城阳客栈那几个透露吕常青的消息之人,还是他提前安排的。

    刘章的确谨慎,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要不是暮山紫那个时候已经着手描绘诸侯朝臣府中地图一事,还真就错过了这么一场好戏。

    他假笑,“这些日子,你也累了,就好生歇息。”

    邓通并不因为这句好话有所缓色,他转身就走。

    那一身坚韧的傲骨,漠然穿梭过一片声色犬马,金光灿烂之地,似乎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皆入不了他的眼。

    全身不染一丝肮胀的欲望,像是一尊不可亵渎的神明。刘恒看着他的背影笑得愈发灿烂,如同铺开的蜘蛛网,窥视着唾手可得的猎物。

    击鼓鸣乐,丝竹悦耳,回荡在偌大的宫殿。舞女七彩的轻纱曼妙,随着柔若无骨的舞姿,飘然摇曳,织成梦幻般的温柔乡。

    珠玉帘帐内,几段阶梯上一张镶了金花纹的乌木座椅,雪浪似的毛垫从座头垂到座尾,靴履踩着白尾,及地的青衣,长摆衬着膝头垂下散开。

    刘恒像是倚坐在一只雪白的狐狸旁,那双凤目微微俯视眼下的艳彩,神色不明。

    舞毕,殿内一阵沉默,静的可闻针落地。

    许久,刘恒摆了摆手,一众舞女低着头缓缓退下。

    “赵公公,以后谁再往宫里送人,一律受查,国库空虚,既然有闲钱养舞姬,不如悉数充了国库。”

    “再传令下去,天下行俭,京城不得有任何奢靡之风,宫内所着衣裳长不可及地。”“若是谁有微词,一律流放边关,好好感受边关风沙。”

    “还有,把宫殿里该撤的东西撤了,一切从简。”

    赵公公敛去惊奇之色,低着头,“是,奴家这就去办。”

    自古皇家,那个不是尽情享乐,穷奢极欲,虽说提倡行俭,那也是让旁的人去做,自己不过是装装样子,何曾做到这步?

    不过一日,未央宫就像被洗劫了一般,从华贵灿烂变成一派素净,连五彩的瓷瓶都换成了乌黑的土陶。

    昨日的舞女被悉数遣散,宫中妃嫔连同皇后所着衣裳的下摆全是挨着鞋面,长不及地。

    最让百官惊异的是上朝时,皇上只一身深黑不及地的朝服,腰间不见长绶玉佩,简洁至极,一向重礼节的袁盎不发话,朝中也就无异议。

    群臣心下明了,皇上这是真的要整治骄奢淫逸的风气了。

    有人面露赞赏之色,有人惴惴不安,只怕是以后行贿摆宴得更谨慎隐秘些。

    刘恒端坐在龙椅之上,朝中议事约莫到了一半,一人出列禀事,那人微低着头眉目间挂着玄铁般的凝重,衬得鬓边的白越发暗沉枯老。

    年过半百的郎中令余兆那低沉却清晰的声音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只见他报了一大串地名,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两列的人面露疑惑,心却渐渐悬了起来,听着那平缓的语气却像赤足行走在细索之上,只能耐着性子等他说完。

    “杜陵、华阴、陈仓、临晋、长修、薄子、偃师、丹水、武原······二百零三个地区,皆受寒潮之灾,光是录了户籍的百姓就有一万六千七百三十八人因此丧命。”

    地方官有意无意延迟消除亡户,死人当生人,更别说还有那些未登记在册的黑户,算下来定然是几倍之多。

    此言一出,本就寂静的朝堂静的能捕捉到发丝落地的声音。

    “事情一发生,地方无一官员上报,例事的案子半点未提,更别说开放粮仓,发粮救民。”

    奇怪的是少了那么多人,初春交上来的税收却一点不少,倒是讽刺了,该是有人为了不东窗事发轻而易举补上了平日里百般推脱的粮税。

    有几个知情的官员忽然就想起上个月一桩案子,治粟内史管辖之下,李荆李都内私自卖了十万石粮食的案子。

    凡国事,均先上丞相府,由丞相府中召集六百石之上的官员会议,议定之后再以丞相的名义上奏裁可。李荆不知道受了谁的揭发,那告他的状子却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皇上面前。

    更奇的是,还未开审,李荆却主动到皇上面前请罪。

    这件事情怎么瞧着怎么异常。既然是个能认错的,又何必犯呢?

    国库尚有些空虚,朝廷早有卖粮维持宫内开支的事迹,李荆道粮商出价奇高,就擅自推了治粟内史原先定的商人。

    他说的有理有据,又悉数将卖粮的钱充了国库,最后从位列九卿的都内贬为京城外小地方的父母官,这惩罚说轻不轻说重不重。

    但如今看来,那么多人因为无粮活活饿死,李荆看起来只是误打误撞,但事发必定要彻查,大约是罪无可恕了。

    治粟内史定下来本以低粮价卖给粮商,粮商再卖给百姓,即便会略高些,在管控之下还在合理,百姓能够买得起。

    但临时卖给出高价的粮商,用膝盖也知晓民间粮价必然水涨船高,市场一时之间拿不出多余的粮,为了糊口即便是高价也得咬牙买。

    得了出高价粮商的好处,管控自然提前就算计好了,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时间,朝堂一片哗然。此前全无此类相关的谏报递上来过,每年冬季必会饿死一批人,谁都心知肚明。

    但不会呈现在明面上,谁都没有去提过。因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然不知晓竟有那么多的人活活饿死。

    知晓之后,即便再心如磐石,残酷无情之人,也不免微微动容,那可是上万条人命啊!

    “期间因为无粮引起的争斗数不胜数,为了抢夺粮食不惜残杀街邻,屠戮妇孺,有一母为护一口亲子的粮食,身上被捅了二十刀。”

    “更有易子而食,已然壕无人性,实在是让人悲痛万分,羞愧万分······太平盛世竟然也出现这种事,实在是荒诞!”

    袁盎出列躬身道,“臣恳请陛下重审李都内卖粮一案。”

    周勃垂眼,若有所思。李荆受罚之前与他交往甚密,郎中令没把这些事情上报给丞相府先处置而是直接报给陛下,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但这更好,免得他还要指摘一番。

    李荆这事从头到尾都透露着玄之又玄,像是有一只手编织了网,一脚踏下去就会跌进陷阱。他当然还没有蠢到在这样一件容易事发的事情上与李荆同流合污。

    他没有参与其中,论谁来查都查不出什么,可李荆偏偏与他相交甚笃,让他恰好在明面上不那么无可指摘。

    越想就越发不安,一阵没来由的寒意涌入他的全身。这件事对他危害不大,但他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刘恒道:“准了,事关人命还望袁爱卿好好查办,两位丞相可有异议?”他一字一句间透着不明的情绪,眼神更像是操控棋盘,搅弄风云之人。

    数万沉重的性命好似流过他指尖的风沙,霎时间消散在茫茫无边的天际,他只堪堪瞥了一眼,就一往无前,无视不远处将一切都摧枯拉朽的漩涡。

    陈平腐朽的双目虚虚注视着龙椅之上,权势滔天之人,他的眼里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困惑,那弓着的脊背,竟也生生扯出些凝重悲哀之感。

    帝王是无情的。

    帝王座下,堆满了尸骸。只要权欲不止,尸骸就会不断堆积,如山如海,直到那无底的深渊将徘徊之人吞噬。

    他半生征战杀伐,半生陷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他的双手也沾了人血,却在行将就木时生出了不合时宜的慈悲。

    那深重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半个身子都压进泥里,剧烈的咳嗽从口里急切慌张地跑出,他将背躬地更低了些,仿佛在伏地谢罪。

    “臣,无异议。”周勃瞥了一眼陈平道。

    “臣,也无异议。”

    朝议结束,殿堂众人散去,陈平立在原地,刘恒擦肩而过,忽然他顿足,侧身温煦一笑,“丞相可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不然怎么去制衡周勃这个右丞相呢?

    凡大的人事变动,政策调整,由丞相主持廷议,再领衔上奏,他的诏命,都必须下达给丞相,由丞相实施。

    丞相的权利过于大了些。

    陈平像是没有听出其中深意,脸上仍旧挂着浓重的忧郁之色,谢过刘恒的好意,他缓缓道,“陛下,天下百姓以陛下为尊,百姓是您的子民。”

    这话的后半句,他没说,但刘恒知道那后半句话。

    帝王统治天下百姓,享受无上的权利,因而背负着天下的责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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