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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飘藩坠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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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天白日,城阳王府却一片肃穆,府内到处悬挂着白色灯笼和白色布条。

    灵堂一个乌黑的奠字,大门敞开,内里满地烛火,白纸飞扬,血红的棺木摆在正中央,吊唁的人已经离开很久。

    暮山紫几近化作一阵清风落到堂内,他把视线投向牌位旁的一幅画。

    画里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其中有巍峨高山,展翅雄鹰,再细看不起眼处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民众,这些人画得像是真实的活人,暮山紫的记忆涌现了出来,记忆中的人和画中人逐渐重叠,他的眼中露出了些许眷恋,直到他在画中隐蔽处看到一个人,那眷恋霎时间无影无踪,只余不见天日的黑暗。

    这个人孤独的站着,这个人的双手举了起来,似乎在和什么抗衡,而周遭布满了青乌血红交织的杂乱线条,乍一看像是密不透风的草地,再看像刀像剑,像是互相疯狂残杀的人,而这个人不远处一个人画了一个食指大小的人,这个人的容貌衣着和十一年前在战场上的他别无二致。

    待他拿起画凑前欲再细细观察时,一把雪白的利刃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若非心神不定,他绝不会在发生如此危急前无所觉查。

    赢落将剑尖抵在暮山紫的喉管,神色轻挑,语气散漫:“这是他的东西,你可不能动。”

    兵在其颈,稍一不慎就会立马毙命,但暮山紫没放,只是偏了偏头,利刃因着这个动作划破了他的脖颈,血珠凝结而出滚落至剑尖,再是顺着剑刃滑落到赢落握剑的虎口。

    他眼神漠然,一点也不在意脖颈上的伤口,也不看向赢落,而是凝视棺木,“人死了带不走任何东西。”

    话音落下,他的手一动,灵桌随即一响,掷出的三块黄金赫然出现在刘章的排位前。

    意思就是买下了这幅画,即便给死人钱没有任何意义。

    这举动出人意料,赢落饶有趣味的看着他,旋即收起了剑,稍稍提起了兴致。

    “这幅画对你很重要,为什么?”

    暮山紫没答,只是将画卷了起来。

    赢落先是疑惑,再略一思索,惊愕道:“发起两国之战的北越新王就是你?”

    暮山紫仍旧没答,眉眼间却增添了几分阴鸷。

    赢落意味不明的笑道:“你没死,反倒是为如今皇帝当年代王效力,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有趣实在是有趣。”

    暮山紫眼中寒光乍起,狠狠刺向赢落,“不要探究一些你不该知道的事。”

    赢落不为所动,继续追问,“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我可记得,皇帝登基后为拓展边境,出兵小国,原本有可能存活下来的北越被彻底灭国,你当年不惜代价起兵,将一国之人悉数歼灭,如此惨胜难道不是为了北越往后能够安然存活吗?”

    暮山紫越听神色愈发不善,凛冽的杀意渐起。

    “还是说你的欲望不仅如此,你要的是天下大同再无战乱,由此你化作千万民众之敌,妄图以一己之身······,何等愚蠢何等悲壮。”

    话音刚落,暮山紫的刀就直逼至赢落的胸口,赢落反手一剑将刀格挡在前,从容一笑:“你杀不了我。”

    正当暮山紫欲再次动手前,赢落一掀衣摆,单膝跪地。“让我当你的属下,我要亲自见证你的末路。”

    此人虽是低姿态,跪下的动作却极为自然潇洒,暮山紫神色闪过一丝不悦。

    赢落抬起头直勾勾的凝视眼前之人,笃定道:“放心我绝对不会做些多余的事。”

    这时一直躲着看好戏的莲月走了出来,佯装才到,也不避讳赢落,远远对着暮山紫道:“我说你怎么还不来找我,这不我就来找你了。”

    走近了后他看了一僵持的两人,就自顾自道:“哎呀,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我才听到落落你要当山紫的手下,这样一来我就是你的,嗯,师弟,不对,总之先来后到,我辈分可比你大。”

    落落?赢落抽了抽嘴角。

    旋即,莲月也不等人回答,面向暮山紫,“这人没个正形,做事全凭喜好,可信。”

    赢落:······

    方才的举动印证了这话不假,这个人没什么坚定的立场,能在主子死后护着他的东西也说明品性坏不到哪去。暮山紫有能力处理好大部分事情,他觉得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所谓,但这人说要见证自己的末路,于是他便道:“若他一旦有可疑的举动你便杀了他。”

    莲月从善如流,“不用你多说,我会的。”

    临走前,暮山紫带上了那幅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莲月微微松了口气,然而刚松一口气,就见暮山紫回过身,“你与他私底下有接触,却从未上报,不管如何,下不为例,此次此事经过你自行禀报陛下。”

    赢落跟了上去。

    什么事都好,莲月唯独不想与当朝皇帝有接触。皇帝的那些旧事告知他,当朝皇帝冷血至极,太过危险,他倒不是怕,只是有些厌恶。

    但事已至此,莲月乖乖只能道好。

    当初莲月受命来到城阳监视城阳王府,在一间酒馆内试探赢落。

    那时赢落极其坦率道:“你就是皇帝派来的监视刘章的,没用,他现在就是失了利齿的病老虎,无趣的很。”

    “至于我,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当然前提是你能做到,我不介意。”

    两人随后就打了一架。

    莲月败了,他发现赢落并没有把当朝皇帝监视的事告知城阳王。

    只是阻止他进入城阳王府,两人交锋,也不对他下死手。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络了起来。

    不到十日暮山紫和赢落就到了长安。

    暮山紫久违的去见了薛凝。

    薛凝常住在一座高山,这高山名为九曲山,山路极其弯曲,山中竹多林密,也有稀稀拉拉的人家,以卖竹木养蜜蜂为生,也有开荒种田的,除了买东西不便利,靠山吃山的日子倒也过得不错。

    白墙青瓦,红木拱门,取水石坑旁一颗高大的柿树,下方段坑种了蔬菜和草药,四周密不透风的竹林中夹杂了几颗桃花树。

    薛凝围着屋子将这熟悉的景象收入眼帘,细细回味。

    不知什么时候薛凝站在了暮山紫的身后,陪他看了许久。

    当暮山紫回过头,薛凝仍旧是记忆中的那身青灰衣裳,一根木簪随意别起如瀑的漆黑长发,容颜依旧俊逸,神色也依旧淡漠。

    那一瞬暮山紫颇有一种,我历经寒霜风雪,千辛万苦,困在是非成败,而你不论岁月,依旧没变,就好像你成了可以容许我停留悼念的石碑高塔,是归来时旧人依旧的安心。

    两人相对而立,薛凝冷冷道:“我救了你,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暮山紫笑了笑。

    当年两国交战,他受了重伤勉强离开了战场,恰巧遇到游行中的薛凝和戴仪,被两人救下带去九曲山。三年后他便告辞离开,辗转各地,结识了刘恒,甘愿成为他登基固权,治理天下的暗剑,哪怕染上罪恶与血。

    杀人者人恒杀之,他这样的人定然不会有好结果。

    暮山紫的笑是破碎的,但他并不为了自己而哀伤,只是他所背负的生命的重量实在是太沉重了,几乎要将他的整个人压倒,碾成碎渣。

    这样黑暗的,无边无际的,无可避免的痛苦令旁人不能不注意到。

    一向冷漠的薛凝眉头紧锁,“既然过得不顺心,回来不就好了。”

    暮山紫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好像要将那种束缚的窒息感也吐出来。他没法对薛凝作出解释。

    薛凝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从不顾及到其他,他心中只有愿意和不愿意,没有应该和不应该。

    没有家族、责任观念,更没有什么身不由己。

    在他看来任何事不顺心就不做是理所当然的。

    “这里确实很好,但是有些事情我非做不可。”

    薛凝有些不开心,暮山紫离开了八年,初见时哪怕他受了重伤也是英武明朗的,八年再见,他看起来却像是一个亡命徒,阴沉黯淡。

    但薛凝没再说什么,这八年他大概知道暮山紫做的事,不是不理解,只是不赞同,然而即便不赞同他也不会去干涉旁人的选择。

    因为,他不喜欢旁人去干涉他的选择。

    ——

    很多年前,薛宅。

    外边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而薛宅酒肉从未断过。

    在乱世中挣地每一枚铜钱都带了血。

    爹很忙,忙着经商,也忙着纵情声色,娘很忙,忙着打扮,忙着立威,忙着苛责打骂仆从抒发心中的苦闷。

    他的爹娘没心思去管他,直到五岁那年他在家宴中作出一首诗,引得宾客夸赞,羡艳。

    爹娘伸出手,一脸慈爱要抱他,而他当众拒绝,两人慈爱的面具顿时裂开。

    他的爹觉得面子挂不住险些要扇他巴掌。

    他的娘则一脸受伤的看着他。

    薛凝六岁作画,七岁学棋,八岁下笔成章,九岁骑马射箭,十岁博览群书,十一岁辩才无碍,十二岁过目成诵,十三岁便已经是学富五车,出类拔萃,无人能及。

    然而,他天生性子寡淡,虽是天纵奇才,也少不了被亲族诟病,怨他冷血自私,厌恶他孤立他。这些他都不甚在意,只是后来机缘巧合他看见了一本医书,迷上了医术。

    为了了解人体构造,他去街上捡尸体然后解剖。

    那时还是乱世很多无家可归的人死于街头,他很快就掌握了人体构造。

    可有一天,他的爹娘发现了他做的事情,对着他怒骂:“你怎么能行此等残忍之事,你可知死者为大?!”

    “我会把他们缝回去然后安葬。”

    女人又惊惧又恶心,“缝,缝回去,这,太可怕了,他爹,这孩子实在冷血······”

    “为了学医解剖人体乃是必要的,并不异常。”薛凝淡淡道。

    女人深吸一口气,音量骤然拔高,“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不是杀人吗?”

    “他们已经死了,医术能救人。”

    男人一脸阴沉,鄙夷道:“我不管能不能救人,从医者贱,你该把心思放在考取功名之上,而不是去学这些肮胀,不入流的东西。”

    女人念念有词,“我早说了这孩子打小就怪得很······,你见过他为人流过一滴眼泪吗?”“不亲近旁人也就罢了,连爹娘也不亲近,怎么就一点不知体贴?”“这就是个没有心的,我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儿子呢?”“怎就这样命苦,不说关怀备至,知疼着热什么的,别说儿子,旁的也常是没半个人影说句暖心话,就我一人这样苦闷······”

    男人听出了言外之意,神色愈发不耐,“够了,少跟我在这抱怨,还不是你没把他教好,若不是我整日在外奔波幸苦,你们怎能享受荣华富贵,我已经够累的了,你一个女人连儿子都教不好······,更别指桑骂槐,你们母子就知道给我添乱······”

    “你怎么能这么说,若不是当初我下嫁于你,你能有今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责备,语气愈发不善,话也愈发难听,将一旁的薛凝彻底忽视。

    这场面,虽不是司空见惯,但薛凝心中仍旧无波无澜,他静静站着,一点也没有劝架的意思。

    末了,见他们实在吵得厉害,便开口道:“既然爹娘都如此嫌恶彼此,那断的干净些,互相远离不就好了吗?”

    此言一出,两人神色大变。

    薛凝不急不慢,语气淡淡,“反正当初爹是为了钱娶娘,娘也只是听从父母之言,本来就是权衡利益之下的抉择,如今都不满,也不必互相攻讦,断舍离便是。”

    一向虚荣好面子的男人被儿子掀了不光鲜的一面,不由得急火攻心,指着薛凝的鼻子骂:“你这逆子!”

    见薛凝依旧冷淡,八风不动的模样,男人一时语塞,良久才怒不可遏道:“你,你给我滚出去,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一旁的女人只是一个劲的掉眼泪,听了这句话,连头也没抬一下,颇为自己感伤。

    薛凝神色不变,走出了薛宅,此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即便后来他成了难以一见,可遇不可求,只闻其名,不知其人的神医。

    只是托人送了大把银钱去薛家,还有张纸条:这是薛家养我所花银钱的数额,如今我一并偿还。

    明明白白的,就是两不相欠的意思。

    收到东西后,薛家家主差点被气晕,亲儿如此,发生这样的事于大家族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后来,薛家女主人带着仆从外出街头散心,巧合碰见薛凝,便当众拦下他,“我生了你,无论花多少钱多少日子,这恩情之重你永远也偿还不清!”

    来来往往的路人见有热闹看,很快就拥了上去。

    薛凝:“不是我要让你生,是你擅自把我生了下来。”

    “再怎么说,你也是我儿子,怎么可以不听从我的话,竟然一走了之,你知道因为这个,我们薛家暗地里被多少人笑话吗?!”

    “即便你把我生下来了,我也不属于你们,我只属于我自己,我已经不是薛家的人了。”

    “你不能这么说啊,别人会戳你的脊梁骨的。”

    围观的人顿时就应声附和,“就是啊,这生养之恩大过天,不管爹娘待你如何,做儿女的也不能抛弃爹娘啊。”

    一个声音道:“话也不能说太死,这要是混账爹娘虐待孩子,那孩子离家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糊涂了,血浓于水,爹娘再怎么混账,也绝不可能虐待自己生出的骨肉,反倒是做儿女的常常不知感恩。”

    “对,这一瞧就是大户人家,吃穿不愁,怎么可能对自己儿女不好?”

    “依我看这人不仅大逆不道,无情无义,还愚不可及,他一个男儿,再不济往后也能继承大把钱财家产,又不是女娃娃,何苦离家出走呢?”

    人群议论纷纷,大都在指责谩骂薛凝,甚至越说越不堪,越说越下流。

    “这种人往后就该断子绝孙,要不然他儿子也更他一样自私冷血,最好生不出带把儿的,儿女个个没□□······”

    众议成林,三人成虎,薛凝却不为所动,他对着身前的女人道:“人言四十九日,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伤不了我。”

    女人借舆论胁迫薛凝的想法落了空,她目光有些怨毒,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摸了摸小腹,“你就要有弟弟了。”

    这句话的潜在意思便是:这个孩子会取代你的位置,你不要太得意。

    薛凝离去的脚步一顿,他转过身,“顺你心便好,保重。”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薛家的人。

    薛家也再没有提起他,就当他从未存在过。

    正如他所说人言四十九日,街坊市井再无与他相关的流言蜚语。

    薛家后来诞下一子,名为薛岑安。

    那年他也才十六,刚安居九曲山,彻彻底底与薛家断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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