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不知所起
南嫣望着妹妹骑马离去的身影，那道影子伴随着一路的湖光山色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她顶着那张掏粪工的脸从城郊外回了京城，去了蒋苒的府上。
“小苒，我回来了。”看着师父那张看起来随时要噎气的脸，陷入了沉思。
易容至此，已是十分高超，尤其是脸上逼真的褶子和腐朽的双目。
爹当初许诺师父安身处，让她教自己学识。半年前，也许是待的烦了，她忽然说要出去走走，到今日才回府。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招惹了一个人······”于是她将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当然她将吕台那日的所作所为隐瞒了，只说自己露陷了身份被逮住了马脚。
“你爹呢？”
“我爹去了北郡办事。”
“那等他回来你转告他。”蒋苒的爹当初是知道她的身份却还是收留了她，对她颇多照顾，她答应过教满一年的，便不想毁约。
但她身份已被泄露，若她还继续待在蒋家，恐被政敌吕氏借此安上通敌卖国的罪名，此事非同小可。
思量片刻后，她将在吕府和醉梦探听的全部消息写了下来，交给小徒弟。
虽说醉梦是蒋家的，但她以花魁的身份更方便不着痕迹地套出话。
尤其她是为数不多的酒量胜过大多数男儿的女子，以及那高超的话术自然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也许蒋家并不喜欢这种卑劣的伎俩，但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师父，倘若有什么事要帮忙尽管开口，我爹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南嫣顿足，回过头微微一笑。
这句话在危难间显得何其可贵，大约这就是雪中送炭了。
——
周云正坐在府中时，一道黑影极速飞过，定入堂前的置玉器的多宝阁架上，他道是刺客，双手压在剑柄蓄势待发，不想久久未有动静。
往多宝阁一瞧，一只形状如蝶似虫的怪异之物钉入木框，上面系了一个布囊，里面一张纸条还有几朵南庭芥。
周云看得眼角频频抽搐，他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纸条上写着：暗巷楚馆见。暗号是姑奶奶。
如此喜好去秦楼楚馆，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谁了。
暗巷如其名，隐蔽在旁人不易发现的错综复杂、幽深诡秘的乱屋之处，是三教九流齐聚一堂的法外之地。
楚馆便借此安身，醉生梦死，善恶混淆，是非不辩，是绚烂黑暗的烟花之地，于身陷囹圄的人是黑暗，于寻欢作乐的人是绚烂。
寻常人误入就没几个完好无损的出来。
恶名在外，即便是周云也打起了几分精神应对。
馆中干事的看他一身不俗的装束也就未刁难他，他一路走过引了不少人侧目，兴许是见到生面孔有些好奇，又或许是见他气质有异，不像是会来这种地方的人。
有几个同为朝堂官员认出了他的面孔，却也没有声张，都是寻欢作乐，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周云太阳穴在隐隐跳动着，他为什么要来？此刻他怀疑自己脑子灌了猪屎。
忍着不怀好意的打量，和几个男子猥琐邪恶的搭讪，令他加快了脚步迅速上了楼，随意要了一间厢房。
虽然不知道那害他败坏品行名声的罪魁祸首在那里，但如果再让他被肮脏的人觊觎，他恐怕会不顾一切地提了剑，一剑了结了他们。
本以为进了房间就能安生，然而除了房间内奇奇怪怪的东西，看得他目瞪口呆、脸色铁青外，隔壁还传来两个男子翻云覆雨的声音，外加各种令人作呕的淫词言语，他脸色青蓝紫红交替。
就在他要拔剑破墙，杀了几个淫贼前，房门轻响，一名黑衣男子推门而入。
这名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眉目俊逸，锐气逼人，相貌出挑俊美，往里屋看人时目光自有一股沉练严厉的冷意。
周云一愣，对方长剑如影袭来，他错身反手拔剑格挡。仅仅是一瞬间，他若没反应过来，此刻那把剑就该是架在他脖子上了。周云目光微凝，凝神应对。
男子出手招招迅速恶毒，神色却平静无澜，他冷声道：“她在哪？”
周云内心不悦，什么他在哪？简直莫名其妙。
两剑交锋，竟擦出了几星火花，两人目光相对，皆不和善。
帘帐后敛了气息的人见势不妙，就走了出来，站在他们身侧五尺远，除了身形，那张脸上傲慢自负的气质和擅自闯入之人竟是一模一样，周云顿了片刻，沉声试探道：“姑奶奶？”
她抬头看他，“周云，是我。”
周云听了眼角抽了抽，他不语，南嫣显然是和来人有什么瓜葛。
隔壁房间翻云覆雨的声音停了下来，许久未有动静像是累了后沉沉酣睡。他们在屋内打斗时，却都默契的没有发出什么大的声响。
男子望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冷声嘲讽道：“你还真是寡廉鲜耻，恶劣不改。”
好巧不巧，好死不死，她今日易容成邓贤的模样去烟花之地，就被本人撞见了。
确实是她自己有所冒犯，南嫣便忍住了不回嘴，开门见山道：“你找我什么事？”
邓贤瞥见墙上挂着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脸色比黑炭还黑。他寻踪而来，没想到仅仅是一年不见，长公主竟越发不知收敛，离经叛道。
“恶心！”
南嫣内心冤枉，却懒得多作解释。她定的厢房在三楼，那屋子正正经经和寻常客栈的布置一模一样。
她是来解救周云的，至于为什么知道他会在这里，是因为干事的欺负生面孔，故意把人往这里带，她曾经就被骗过一次。
当初她还以为这里的房间都是这样的，后来多来了几次才知道，只有这个房间这么恶趣味。一时间也忘了这茬，刚想起来就偷摸进来，然后一脚停住，因为她看到了恶煞邓贤。
恶煞是南越国四大家族的邓家长公子，在南越国时他就时常跟在她们姐妹后面专挑她的错处。可以说是冤家对头，要不是她铁定邓贤此人是实打实的厌恶她，她都会怀疑这人是不是喜欢她。
不过那是几年前，仅有一次一瞬的想法，而那一瞬的想法也足足让她胆寒了几天。
开玩笑，被这种恶煞喜欢上惦记上，根本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嘛。
至于为什么要易容成邓贤，一是除去坏脾气，看脸他的确是个美男子，二是她压根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本人，加上一点点报复心理，就肆无忌惮了。
当然邓贤不会千里迢迢来京城肮脏楚馆，来找她的错处。她道：“你来这不会是专门来骂我的吧？”
邓贤冷哼了一声，“南湘在哪？”
南嫣疑惑，“你寻她作甚？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邓贤一改常态没有杠她，语气有些急躁，“有人盯上你们了，我寻不到南湘，她去哪了？”
“你是说我妹妹有危险？”南嫣神色凝重，除了吕家她们没有触犯到其他人的利益。
邓贤目光一沉，严肃又傲慢道：“我能护住她。”
“为什么？”不是怀疑他的能力，是问为什么要保护妹妹，她可不记得妹妹和他有什么其他的交集亦或恩惠。
他嫌弃道：“愚蠢，我们两情相悦你看不出来？”
南嫣一脸诧异，妹妹和他什么时候两情相悦了，她怎么不知道？她细想邓贤确实是从来没有针对过妹妹，一直被讨厌的是她自己。
她没问过，邓贤一直都不是会好好说话的人。
而妹妹始终一张冷冰冰的脸，离她近了会被她冰冷的语言和眼神冻死。也一直没有什么感情起伏，她的确看不出妹妹会和她之外的人有交集，更何况是和邓贤两情相悦。
这样一来，邓贤为什么明明很讨厌她，却总跟在她们后面好像解释的通了。而且要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邓贤说这种慌是绝对不可能的。
片刻后，邓贤急匆匆出了楚馆，纵了快马一路往城外西南方向去。悍马不停蹄一路飞跃卷起了风尘沙石，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
南嫣这才看向屋内一直被无视的周云，她解救不及时，有些许愧疚。“周云随我上去吧。”
三楼厢房，轻纱曼妙，檀香袅袅，桌上还摆了几坛酒。
南嫣从怀里取出一张信纸，纸中所写与给蒋苒的那张别无二致。
是她所打探到的吕家的消息，原本是想摸透京城最大的势力为妹妹做点什么，但如今更没必要了，妹妹有靠谱的人护着。
她找周云是为告别，但现在她还走不了。
吕台那件事是她自己口无遮拦，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所造成的后果。她要留下来解决好，否则后患无穷。
她将信纸递给周云，“这是提点你的。”“我打算解决完最后一件事就离开这里，提前来和你告别。”
周云接过信纸，动作一顿，“你要走？去哪？回南越？”他语气有些焦急，也不掩饰担忧的神色。
窗外的夜色静谧，星光照耀下能隐隐看见错落有致的房舍。
暗巷楚馆的灯火彻夜不灭，在这样屋檐灯火与夜色交织的祥和之下，有许多身陷囹圄，绝望麻木的人。
而在暗巷之外，以另一种更温和的方式，有更多身不由己，被束缚在各司其职，各尽其责的墨守成规里。
皇宫朝堂被错综复杂的权欲之争掩盖住牢狱般的本质，京城内外的平民百姓被虚假的生存和统治者所奴役，暗巷的烟花之地只不过是掩盖了一层，短暂的醉生梦死，虚假的酒肉之欲，也只是借放纵堕落，对旁人的痛苦不听不闻，对自己的挫折消极抵抗······
眺望远处时，她忽然升腾起前所未有、强烈的想法，她要彻底离开腐烂腐朽的肮脏之地，去寻找开满了花的净土。
她微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明朗，“我不回南越，我要离开是非之地，去一个能自由自在过日子的地方。”
周云看着她如弯弯明月的清澈双目，发愣。
“周云我要走了，你是我在京城遇到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所以走之前我要向你道歉，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但我还是骗了你。”
“我不是南越国最受宠爱的公主，我的父皇不喜欢我，名为嫣的花是我骗你的，它无名。”南嫣从衣领封口内取出薄薄的布囊，递给不知所措的周云。
“我把它的花种送给你，虽然它在北方不开花，但确实是来自东瀛的珍贵之物，也许对你没什么用，但这是我最喜欢的花。”
周云有些颤抖的接下，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挽留，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可是，我没什么东西送给你······”
“那你就再喊我一句姑奶奶好不好？”周云魂飞天外，他低声愣愣道：“姑奶奶。”
屋内醇香的酒气弥漫，周云抱着一坛酒发愣，他心不在焉的往嘴里灌酒，眼前的脸在他脑海了模糊成了初见时清秀的脸，那句我是南越国最受宠爱的公主南嫣，又重新响起在了他的耳边，遥远又梦幻，像是隔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晚他醉了，她却千杯不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