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为异当锄
人主皆居未央,而长乐常奉母后。说的是未央宫为皇帝居所,长乐宫为太后居所。金碧辉煌的长乐宫,连挂着较为不起眼的小饰品,也比未央宫随便一件东西价值要高上不少。
太后行俭,严厉治理铺张浪费的风气。只不过简朴是简朴,自个儿倒还好,简朴也可奢华也可,到了未央宫就不是了。
儿子惠帝刘盈死后,太后就借此把握朝政,她所扶持的皇帝形同虚设,傀儡一个。要问皇帝的名讳,朝臣大概率会顾左右而言他,不是忌讳,而是实在是不知道或记不住,皇帝也着实是无存在感了。
这些民间没来由的非议之声,自作为女子的吕雉掌权后,就如扎根一般生在了人们心中,不可磨灭,不可撼动,即便她治国并不比男子差。
风气如此,女子多可抛头露面从事生产,因此地位有所提升,可自行择婿,更有女子继承父兄家产爵位。奇怪的是,诋毁者不乏女子,大约是觉得她坏了德行礼法。
对此,吕雉曾放言:“众口铄金?可笑,只不过是一群愚蠢无能的弱者躲着狂吠而已。”
长乐宫,东南两面临墙。宫城土墙有六丈厚,厚度形同寻常百姓家的四间屋子,阙楼有二,称为东阙西阙。内有十四所宫殿均坐北朝南,坐北朝南为尊,其地位不言而喻。
长乐宫由丞相萧何主持在秦兴乐宫基础上营修而成,宫内便有前朝秦皇建造高达四十丈的鸿台,高度同于寻常百姓家三十城楼,气势雄伟。
“太后。”来人脚步轻盈,语气平和,声音是一贯的轻柔却不失稳重。
那人面容白皙,鼻如刀削锋利挺拔,棱角分明的锐利被双眼如秋水般的温柔浸润,没了不近人情的肃然凝重,尤是那张恰到好处的双唇,红润的减了寒气,虽不是平易近人的容貌却也叫人想要亲近几分。
尊座上的人面上涂了脂粉,只稍稍显露出皱纹,显然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容貌,保养极好,韵味尚存。
神情却不是女子的温婉沉静,而是一派肃然,散发出久居上位者的凝重威压之气。见了来人,紧绷的脸才缓和下来,露出了称和年龄的长辈的慈爱。“常青,你来了。”
宫人立在殿内的两侧,皆抬眼偷看着这一幕。太后疼爱这位公子。说来难怪,这位公子是太后兄长吕泽的孙儿。吕台妾室之子。
太后曳地的黑色华服上绣金凤凰,熠熠生辉。来人则一袭素雅莲纹白衣,清雅俊逸。太后挽着他入座,“明日我要在宫中办酒宴,你可会来?”
“多谢太后,我不喜饮酒,便不来了。”
太后笑道:“那就随你。”言语间是放纵的慈爱。
太后目光平和的看着眼前之人,“说起来,你可有中意的姑娘,不论是那家的姑娘,我可为你赐婚。”
太后赐婚便是说公主也好丞相之女也好,只要开了金口,就没有不成的,是多少京城男子求之不得的。
“多谢太后,常青还未有心仪之人。”那语气仍是温和,不卑不亢。
她瞧着身旁温润如玉的人忽然道:“你这般容貌细瞧倒有那么几分像你爹。”
当年她为吕氏巩固政权,给侄儿吕台赐婚,却不知侄儿已有喜爱的姑娘,因而造成后来难解之局面,吕常青还因此一度落入市井受尽磨难。
对此她多多少少是有些补偿之意的。
吕常青对此倒是没有怨恨,并非宽容善良,而是他知道那些事情,乃是无解的宿命,无关他人。娘死后,爹抑郁成疾,往事已论不了是非。
太后道:“当年窦姬倒是对你有意,她贤良淑德,出身清白,可惜你不喜欢人家。”
窦漪房是前几年常在太后身边侍奉的姑娘,原是作为太子选妃入宫,因未选上,又因太后喜爱就留在了宫中。后被献给了代王去了代国。
太后拉着他又絮絮叨叨讲了些话。
她坐拥朝政大权,九五至尊,万人之上,然深宫之中满是算计,儿子死后她没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即便是处于高位,手段了得,雷厉风行,偶尔也难免会感到孤寂。
就只能拉着侄孙说些话排遣。
当年她在夺嫡风波中运筹帷幄,使技让商山四皓四位高士出山辅佐太子,才令高祖忌惮太子羽翼已成,以弓箭对高飞的鸿鹄无用,回了戚夫人,从此死了废太子的心。
她保住了太子之位,这一点至今让不少朝臣明白太后手段了得,不可小觑。
更何况她性格刚毅,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杀人立威,杀了韩信等开国重臣,成功震慑了其他功臣。又杀彭越剁成肉酱分与其他诸侯王,这些举动令所有人心有余悸。
因协高祖镇压叛乱,打击割据势力,巩固统一政权,埋下了自己的势力和影响,为她掌权作了充分准备。因而即便后来临朝称制,反对的声音也被压了下去。
吕常青知道,太后是不需要同情的,却也会偶尔入宫陪她说话。或许,得不到的亲情让他多多少少感到有些缺憾。
另一边,醉梦五楼东边的雅间,隔音极好,单单一间有人。
五楼是顶楼为尊客所用,每间都隔了一定的距离,确保互不干扰。屋内的声音一点泄不出屋外。
是以,可以肆无忌惮畅所欲言。
屋内吵吵闹闹,不知说了什么,一人忽然将杯子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怒目圆睁,胡子气的飘起,“反了,反了,当真是反了!”
“早就反了,哼,杀赵王刘友和梁王刘恢,封吕产为梁王,吕禄为为赵王,实在是狼子野心,厚颜无耻,罔顾法理,简直太仗势欺人当刘氏是死的吗?”
一人接话,“夺丞相王陵职权,重用宠臣审食其,又封其为左丞相,我就未见过如此明目张胆的霸道无理的行径。”
有人不服道:“你还不知道那位早年就卸磨杀驴,何止是霸道无理,简直是丧尽天良!”
“戚夫人的下场各位听说过吧,那是真的惨啊,四肢被剁,双目被挖,皮肉开绽,被灌入暗药毒哑丢入茅厕,还取称为人彘,何等惨绝人寰,简直闻所未闻!”
话音刚落,众人都默然不语,气氛一时凝滞。见众人一脸凝重,心有余悸,才反应过来说错话,盘算着该如何缓和气氛。还未想好,正尴尬着,就有人自顾扭转话题,毕竟谁都不想露怯。
“为丰党羽,大封诸吕。”
那人一一列举道,“封侄孙吕通为燕王,追其父吕文为吕宣王。”只说了一句,就有几人气愤,“看呐,连死人都要封王封爵,贪婪荒谬!”
“封鲁元公主的儿子为鲁王,将吕禄的女儿,······”这人忽然想起刘章也在,不由得顿了顿,把将吕禄的女儿嫁给刘章,封刘章为朱虚侯,这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虽未说完,但众人都明白,皆忍不住往桌案最边上瞟。被瞟的男子本就不善的脸更黑了,眉目间满是暴戾之气,众人登时就默契的移开了视线。这眼神,是要杀人削骨抽筋一般啊。
“封吕释之的儿子吕种为沛侯,封外甥吕平为抚柳侯。”
桌案最边上的刘章幽幽飘来一句,“抚柳侯,他不配抚柳二字。”
“吕台去世后封其子吕嘉代替为吕王。”几人不屑,“那就是个目不识丁,愚钝无能,只会鱼肉百姓的废物!”
“又封其妹吕媭,为临光侯,侄子吕他,为俞侯,吕更始,为赘其侯,吕忿,为吕城侯···”“先后分封吕氏家族十几人为王为侯。”
听完,座上的人都按捺不住了,“实在是,实在是······”奈何大都是文人,骂人也骂不出什么花样。来来回回都是厚颜无耻,贪得无厌,罔顾法理······
一人原是市井平民后靠自己一步步当上了官,他最恨这种无才无能,却因沾亲带故得来官位的人,实在是忍不住了,狠狠呸了一声,骂道:“狗娘养的贪,坏贱坯子,瞎眼珠烂耳朵要这也要那也要什么都要占个位儿,怎得不占粪坑······”
虽然骂得粗俗下流,极为难听,但众人面上总算是稍稍缓和了些许。
——
长乐宫设宴,宫人寅初就开始准备酒宴了。
酒宴开席,来的大都是朝臣和吕氏家族的人。
前殿北面的临华殿,殿内摆了几百张红色的小方桌,桌上是清一色的蔬果酒肉。众人都按尊卑入了座,密密麻麻的座位让人生怕坐错位置给自己带来麻烦,都提了神,仔细又恭敬。
唯独诸吕仗着权势,不甚在意,坐错了位置也无歉意,满脸傲气。看的人眉头紧蹙,期间发生了不大不小的骚动和争执。
当太后和随行的几个宫人缓缓走来,所有人都同时噤了声。
行在最前,睥睨众生之人,一袭龙凤鎏金黑色朝服,头戴张牙舞爪的金凤冠,威严庄重,目不斜视的眉目间散发出令人生畏的肃杀之气。
她上了尊座,开口道了几句客套话,不疾不徐中透着老练沉稳,几句话间满满的深意和算计,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冷戾,单是一个眼神就让座下的朝臣心惊。
刘章微眯着眼,冷冷的看着尊座上的人,又看向昨晚在醉梦喝酒的那群人。
他们对上了刘章的目光,大都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视线,只有几个坦然地回视。
他嘴角扬起,嘲讽之意明显刺人。
那些人内心便升腾起了怒火:骄横什么,不过是仗着自己皇孙的身份受太后宠爱,有恃无恐,才敢横!刘章见了他们愤怒的神色,就差嗤笑出声。
座下的周勃和陈平见了,不动声色,朱虚侯确实是高傲的目中无人了,倒有些鲁莽。
太后却跟没看到众人暗中的交锋似的,“章儿,你担酒吏。”这是表明了偏爱,此言一出,宴席间默了一瞬。
有几个尚入朝为官不久的吕氏族人,眼中满是不屑和漫不经心。
“众卿继续,不必拘束。”
也只有诸吕真的敢不拘束。他们率先举起酒杯,“来,喝酒。”
“哎,最近承蒙照顾。”
“大人,辛苦了。”席间官员都互相恭维了起来,有的还半真半假的道着公务难办,一会儿又夸赞起了珍品,一会比吟诗,说着说着有的又暗中较起劲来。
酒宴到了一半,气氛缓和了许多,紧张不安的人也稍稍放了心。
“太后,请允许我按军法来监酒。”
闻言众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皆看着他,刘章目不斜视对上太后的目光,毫无惧色。太后回了一句准。
众人酒兴正浓时,刘章进献助兴的歌舞。
他舞的是□□长剑,桀骜不驯的神色,如蛟龙戏水的剑势,虎步生风,刚劲有力。时而势如破竹,气吞山河,时而踏雪无痕,风云电掣。众人看的目不转睛,眼花缭乱,竟跟不上动作,只知道精彩绝伦,令人震撼。
一炷香下来,看完,有人黑了脸,有人忍不住惊叹,“侯爷不愧是武将之后,威武厉害,登峰造极,登峰造极啊。”一时之间交赞之声不绝于口。
刘章只轻微颔首就入了座。还有人还在静静的回味。
入座后,他道,“太后,请让我唱一曲耕田歌。”
太后微笑,神色不明,压迫十足,“章儿的舞倒是冠绝,只是我还未听你唱过歌,莫非章儿唱歌也是一绝的?”
刘章面不改色:“臣唱歌并非一绝,只是想为太后献歌。”
太后双目微眯,异常凌厉,“哦,那我倒要听听。”
“深耕溉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其意便是道,染指刘氏江山的吕氏为异当除。
此歌言,句句暗喻,言简意赅,妙在既不露痕迹,又让人心领神会。
陈平看了他一眼,眼里有微微的赞许。周勃却仍是觉得鲁莽。
席中顿时鸦雀无声。太后泰然自若,面上微笑不改,不疾不徐道:“众卿,愣着作甚,继续喝酒啊。”座中诸吕反应过来后,皆愤怒的看着刘章。
酒宴继续,有不少人有意活络气氛,不消片刻,就又热闹了起来。觥筹交错间,虽比之前少了些话,却还算得上是平和。
一人松了松紧绷的心弦,抹了额头上一把汗。
“大人,这天不热啊,你怎么就出汗了?”
那人一边抹汗一边道,“啊,无事,无事,不胜酒力。”
“哈哈,我看是你身子虚吧。”闻言,他明显抽了抽眼角,赔笑道:“哈,诸位见笑了,见笑了。”
吕氏中一郎中令喝醉了酒,迷迷糊糊的离开了酒席。一时间也无人注意,刘章忽然起身,步履稳健,行至他跟前,一剑抹颈,血花四溅。下手既狠又快,竟是一剑将人斩杀,毫不留情。
捂着颈部,满眼不可置信之人还来不及喊一声就毙了命。
席间一人无意间看向殿门,手忽然一抖,咣当一声,酒杯掉落在地,有人疑惑,顺着视线看过去也是目瞪口呆,皆张大了嘴,下巴都要掉落在地。
一时间众人惊疑不定,神色变幻莫测。
从始至终被注视的人却半眼未眨,将剑收回剑鞘,径直回到殿内中央,行礼,“有一人逃离了酒席,臣执行军法杀了他。”太后已经答应按照军法来监酒,便无法治罪。
众人回过神来,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气便往上窜。盘桓在心头的惊惧恶心,挥之不去。
抹汗的那人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太后一怒之下将朱虚侯斩了。
太后冷了脸,一瞬间又恢复如常,微笑道,“今日酒宴便散了吧,大家也都喝足了。”
候在一旁的宫人反应过来后,极快地把躺在地上的尸体和血迹处理了,不留一丝痕迹。周勃神色变了变,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人忙不迭道:“对,太后说的是,确实是喝足了······。”旁边的人扯了扯他,示意他不要再说,一瞬间人皆作鸟兽散。
刘章看着惶惶如漏网之鱼,急急如惊弓之鸟的众人眼色暗了暗。
太后镇定自如,道:“章儿,你也散了吧。”
刘章未多作犹豫,颔首离去。他此刻心中烧起了一团火,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再待下去恐怕他会忍不住徒手拧断吕氏的脖子。
酒席上抹汗之人约莫到了不惑之年,他看着朱虚侯的背影,急急的追在后面,追了许久才跟上。“我说,侯爷啊,您好歹等等我。”
那人喘着粗气,看着仍然走得快的侯爷,“哎,慢点呐。”
刘章停下脚步,冷冷道:“有事?”
看着他阴云密布的脸,那人下意识道无事,顿了一瞬,见侯爷抬腿要走,又忙不迭道:“侯爷啊,我说您也太鲁莽了。”
“王爷没空来,就让我来了,来时还让我看着您,不要让您犯错呢?”谁想到你突然来怎么一出,”那人拍了拍胸膛,“吓死我了,哎吆喂!”
“你的意思是,我错了?”刘章停下,向不远处剜了一记眼刀。偷摸听墙角的人,立马别开视线匆匆走远。
“不敢,不敢,那哪能啊,您没错,就是那啥······”
刘章没有理他,只抛下一句,“日后,我自会向兄长领罚。”
那人嘀咕,“领罚就不用了吧,他还舍得罚你······。”话还未完,见人已经远远走在前头,他忍不住道:“哎,这臭脾气。”
酒宴变故使得一些人倒向了刘氏,而诸吕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