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三人之困
不多时,邓通回到了木莲府,一进书房就见到了刘恒,他面无表情道:“你为何而来?”
“自然是有事。”“后天你去一趟城阳,去会一会城阳王,与刺客有关。”
邓通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邓通我认为,你有分寸,你去哪里我都不会管你,但你得回来把事情办好。”刘恒语气阴森,“皇宫和木莲府这两个地方,随你回哪个。”“大不了,我来找你就是。”
话间威胁之意明显,却像是大度宽容一般,着实有些可笑。
邓通冷冷道:“陛下,你透过我在看谁?”
刘恒本往屋外里去,听到这句他忽然停住脚步,却是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傍晚的天色淡紫浅蓝交织,罩着繁华的长安城,像是一副彩色画卷。
萧褚韫在后院看着那棵雪松发愣,那只香囊一直挂在树梢上,未有人将它取走。
宋决见萧褚韫披了衣服就往外走,不由得疑惑。“姑娘,你干嘛去?”
“没什么,别跟来,我一会就回来。”
她穿过别院走到府邸门口,又拐了个弯往后院外墙走,抬头望着那棵雪松,枝叶密集,亭亭如盖,藏人不在话下。
她慢慢爬上去,仔细地把香囊的系带解开,从树杈取下攥在手里。
这时,墙角处李文瀛偷偷地看着她爬上爬下。
良久,萧褚蕴回到了府中。
“姑娘,你去哪了?”
“我去捡了个东西。”
“姑娘,你手里的不就是那个香囊吗?”“我说怎么不见了,原来是掉了啊。”
“嗯,宋决我先去沐浴了。”萧褚韫心不在焉的把发簪取下,她的头发被枝条弄乱了,上面还夹杂着些树枝的碎片。
“哎,姑娘,你不吃晚饭了吗?”
萧褚韫径直往浴房里走,“和爹说,我困了,就不吃了。”
她坐在浴池拨弄着水上的花瓣,看着自己的倒影,我是不是不招人喜欢,萧褚韫闷闷不乐的想着。
浴池的水冒着腾腾的热气,把她雪白的皮肤衬的朦胧,活像终年烟雾缭绕的云压高山之境。
萧褚韫低头,愣愣得看着水面,思绪飘乱,又不免想起那年溪河温暖的余晖。
九岁那年情窦未开,只知道李文瀛是个会陪自己玩的好人,自己不想再也见不到他。
后来渐渐长大了,他在心里逐渐变了位置,情意像经年发酵的酒一样,越发浓郁醇厚。直到那日相见,自己才直面心底的情意。
她不知道她喜欢的人是同样喜欢着她,还是仅仅为了兑现当年的诺言。
热气腾腾的烟雾从她的胸口一路弥漫趟上脸庞,看不清楚眼睑周围的是水珠还是眼泪。
在萧褚韫离开后,李文瀛靠在萧府外的墙角站了片刻,忽然想去找秦奉。
遂往秦宅的方向去,边望着暮色沉沉的天空,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忽然一紧。
翌日,天色刚刚微亮。
夹杂冷气的晨光还未飘进屋内,邓通便骑了马就往郊外去。
他初去京城在外露宿时发现了一条清澈的河流,如今不知道河流有没有被冻上。邓通许久未曾入水,昨日有些烦闷,今日就忽然想起此处长河。
过去谭鹤与他说过:冷流可洗涮掉心中的烦闷。
河边的落叶乔木倒是光秃秃的,灌木丛散落着几棵火红的南天竹,河床上铺满了洁净的鹅卵石,水天一色,烟波飘渺。
他下马,把马栓在树上。
旋即行至河岸,扑通一声跳入河中。河水有一丈深,潜入河底,感受着河水的冰冷刺骨,往前游,河底幽深,长有水草,还有些贝壳鱼虾。
半个时辰后,他游够了,将头露出水透气。仰躺着借着浮力随着河水漂流,仰望着无一丝瑕疵的万里晴空,和远处岸上美轮美奂的景色,陷入了沉思。
在水上漂流了不长不短的一段,忽用余光瞥见岸上一男子在垂钓。犹豫了片刻,他便往岸上走,那人也不多看他,只是紧紧的盯着河面。
“公子,这天寒地冻的,公子好气魄。”
“是我打扰了公子的雅致。”邓通欠身示歉。
那人回道:“公子哪里的话,这河又不是我家的,我还道是我打扰了公子的雅致呢。”“我姓薛,名岑安。”
他回道:“邓通。”
“说起来,你是因何学会了戏水?”
半响,邓通道:“有人曾对我说过冷流可洗刷掉心中的烦闷。”
这言论倒像个性情中人,薛岑安眉峰一挑,“我原以为,这天气,只有我一人会来这。”“有其他人来,倒也挺好,这河的风景不容错过,该被更多人看到。”薛岑安一边说一边保持着垂钓的姿势。
“薛公子。”
“叫我薛岑安就好,”薛岑安笑着道:“这条河是我从小就喜欢的,除了我也没什么人来,我经常是想来就来了。”
邓通颔首,他倒是没在意什么称呼。
薛岑安将头上的斗笠摘下,终于转头看着他,“初次见面,我看你很顺眼,不如交个朋友?”
“你连我的底细都不清楚,就不怕我是什么歹人?”随性如此也是少见,邓通难得多问一句,面上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既是交朋友,便是信了你,又何必纠结底细,至于是什么样的人,我自有判断。”
邓通听了默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岑安也不在意,继续垂钓。风扬起了他鬓边长发,水波荡起浸湿了垂在鹅卵石的衣摆,河流悠扬,孤影天白,他神色平静,面容俊逸,很有几分遗世独立侠客的意味。
一炷香的时辰后,薛岑安温声道:“你来这戏水,可算是来对了。”“就是这河水不急,但有些深,得小心。”
“特别是上面那段有个深凹,游的深也容易撞到那块大石头,水草也多把它挡住了,不易看见,还容易被缠住。”
薛岑安讲的仔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全身都湿透了,不用烤个火吗?”薛岑安总感觉他这样容易感上风寒。
他放下鱼竿,把绳子的一头绑在石头上,然后在岸边捡了些树枝杂草生起了火,又把鱼串了起来放在架子上烤。
邓通没在野外烤过鱼,只能看着他忙上忙下。
火光照在身上,衣服被风吹火烤,干的差不多了。
“吃吧。”薛岑安撒了些调料把鱼递给邓通,又拿出一壶酒还有两个杯子,倒了一杯酒给邓通,邓通接过稍稍抿了一口。
器具齐全,确实是常来的样子。
两人烤完鱼,把火堆灭了,薛岑安道:“不如一同回去。”说罢,在河边洗了手,将东西收拾进了包袱里,还提了两条鱼。
“嗯。”邓通顺着河岸牵了马过来。
两人同时各自上马赶回城里。
约莫一个时辰后,两人入了城。
片刻后,秦奉和李文瀛走在街上,远远看到正前方有两个人骑着马。
邓通见了街上不远处的秦奉就停了下来,薛岑安也停了下来。
李文瀛首先看到了略在后方的邓通,正觉此人貌若天仙,想偏过头和身旁的秦奉说些什么。
这时,薛岑安道:“秦公子,李公子。”
李文瀛这才发现了什么似的,神色复杂的看着薛岑安,局面顿时尴尬了起来。
秦奉有些意外,“薛公子,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邓通?”
“就今日。”薛岑安神色不明道:“你早认识他?”
秦奉点了点头。
“既如此,今晚各位去我府上如何,正好有些话我想问问李公子。”几人面面相觑,秦奉大概是知道薛岑安要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位邓公子?”李文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无话找话,不过他的确是好奇。
“他是我去严道县之前就认识的朋友。”
“所以那次你们是一起去的严道县?
“是。”李文瀛虽纳闷他一直没听秦奉提起过,但眼下还有更严峻的事情要面对。
等了半响,薛岑安彬彬有礼道:“那么几位一同来我府上如何?”
秦奉瞥了李文瀛一眼,李文瀛只能道好,于是三人跟着薛岑安往薛府里去。
薛宅,客房门口,不必抬头就能感受到酸枣梨木所砌的高门,带来的压迫感。
“到了,我去叫人安排酒菜,诸位随意。”薛岑安说罢就往主堂的镂花玉雕侧门里去。
几人随意找个位置坐下,唯独李文瀛如坐针毡,秦奉叹了一口气,“文瀛,冷静一点。”
一旁邓通不明所以,依旧冷面寒铁。
过了一会,薛岑安换了一身衣服回来了,他特意坐在了李文瀛的旁边,看着坐在对面的人,“我和秦公子,在生意上有些来往,秦公子卓尔不群,我很是佩服。”
秦奉不以为意,略一思忖,“薛公子过奖了,说来正好我要向你打听一个人。”
薛岑安皱眉,“秦公子是要向我打听吕常青,说来也巧,我还想向你打听他的消息呢。”他缓缓道,“常青,离开通明街的柳全当铺前,和我道了别,他只说是去一趟老家。”
话间,他神色间不掩饰担忧,“这几个月了,他还未回来,想必秦公子也知道了这件事,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秦奉神色一沉,“巧了,常青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薛岑安叹气道:“我让人去了一趟他的老家,结果一问长青压根没有回去过,我找不到其他的蛛丝马迹。”
“我想,秦公子也许知道些什么。”
经他提醒,秦奉道:“常青在他离开前拜托过我一件事,他让我照应一下长安城外东边通向龙首山住在断桥另一边的老伯,那位老伯原来是柳全当铺的老板。”
闻言邓通看了薛岑安一眼。他们正是去了一位老伯哪里才绕了远路,这才这么晚回来。
那时,他在屋外看着薛岑安把鱼提进那个屋里,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伯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
“秦公子,我今日回城时给老伯带了两条鱼,也问过老伯,他说常青是留有一封信,但不是交给我的。”
“我在想,那个人是不是你。”侍女分别给几人的方桌布上了一模一样的的饭菜,李文瀛看看了餐盘里的菜,忍不住腹诽道还真是讲究。
几人心思各异,都只胡乱扒了几口饭。
饭后几个侍女撤走了餐盘碗筷,又端上了备好的茶水点心,动作轻快,井然有序,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连邓通都不免多看了两眼。
邓通道:“你们说的那个人也许城阳王知道些什么,正好我明日要去城阳,我可以帮你们问问。”
几个月前,邓通无意间在殿门外听见了几句话。刘恒道:“你是说平乱那日,刘章藏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
另一个人的回答,邓通没有听清,只听到那个声音模模糊糊说了四个字,他无心听人墙角,就转身走了。刚刚才想起来原来那人说的是,柳全当铺。
薛岑安有些意外,不经露出些许喜色。
看得出来他很关心吕常青。
“谢谢。”他放下了筷子,作揖道。
邓通依旧面无表情,“客气了。”
“不,倘若是我自己我便不会和你客气,常青的事不一样。”薛岑安笑道。
秦奉听了挑眉,略一思索道:“邓通,明日我要去老伯那一趟,我可能也得去城阳。”
“那我们一道去。”
“也好。”
说罢,堂内陷入了一阵难抑的沉默。
忽然,薛岑安起身,偏头看向旁边的人,作出请的手势,“李公子,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请随我来。”
秦奉望着两人离开,薛岑安面色如常,李文瀛则明显有些不安。
进了别院的书房,薛岑安止步,“李公子,我和文澜也有些交情,他和我提起过你。”
闻言,李文瀛神色莫测。
“我今日,是想问你认不认识萧家二小姐。”“萧二小姐和我定了亲事,她爹娘的意思是让我们明年的二月份完婚。”
他脚步顿时有些发虚,他是知道薛公子和萧褚韫定亲的事,可没想到,竟要那么快完婚,或者说他是有意逃避。
“但我知道,萧二小姐似乎和你有些瓜葛。”“原本我们今年的八月就已经完婚,她硬是把婚期往后推。”
“前天,她向萧老爷提出要退婚,萧老爷将她锁在祠堂禁足。”“我亲自过去求了情,问了二小姐为什么要退婚。”
薛岑安面带痛色,“她竟当着她爹和我的面说,她有了心上人。”他定定的看着李文瀛,极力隐忍眼中的波涛汹涌,“你猜她说的是谁?”
李文瀛神色复杂。
似乎是很不甘心,薛岑安半响才道:“是你。”
“我想知道,你对此是怎么想的。”“你喜欢她吗?你会娶她吗?”
面对追问,李文瀛闭上眼睛,捏着眉骨,竟是一句未答。
“看来,你并非对她无意。”“可李公子,还未到那一天,我是不会放弃的,她是我喜欢了很久的心上人,我会让她回心转意。”说完薛岑安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秦奉和邓通两人在萧府外等着李文瀛,见他出来时那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秦奉诧异道:“怎么了?”“薛公子没把你怎么样吧?”
“秦奉,萧二小姐明年二月就要和薛公子完婚了。”“可她违抗婚事,她说她的心上人是我。”“我现在心里特别乱,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李文瀛似乎想微笑又笑不出来,嘴角的弧度僵在了脸上,难看极了。
“薛公子说,他不会放弃二小姐。”
这种事情听了都不知道该为谁感到惋惜。邓通适时道:“秦奉,我就先回去了。”
秦奉颔首,目送着他骑马离开。
他走后,两人在原地站了片刻,秦奉无奈道:“文瀛,你今晚还是来我家罢。”“我们先回去,到了再谈。”
两人行走在大街,李文瀛的双腿仿佛被千斤巨石拖住了,别扭且缓慢。
一个半个时辰后两人到了,一进去,陆知衍就兴冲冲出来迎接。“哥哥,李大哥,你们终于回来啦。”但见两人面色都不对,忙道:“我去给你们备热水。”
秦奉立在李文瀛的跟前凝视着他,“文瀛,我从未问过你是怎么想的,可事到如今,你到底是这么想的?”
李文瀛停下脚步,思绪被逐渐拉远,故作平静道:“秦奉,我从小就不被爹娘认同。”
“那个时候我碰见了萧褚韫,我们都是九岁的孩子,她还不像如今那样大放异彩,她那个时候像个小哑巴,怯懦胆小,我是个顽皮的捣蛋鬼,那段时间我天天偷偷的去找她,整个夏天我们在一起玩耍嬉戏。”
“后来,我们分开了,五年的时间我都没有再见过她。”
“直到有一天,我见了她,她成为了一个让我感觉很陌生的人,和当年那个小女孩完全不一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五年了还坚持去找她,找到了她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李文瀛神色难掩痛苦,“我像个登徒子一样经常爬到萧府后墙外的那棵雪松上见她,就这样四年过去了。”
“我以为我自己一直不敢承认这段感情,是觉得我不配,可到现在我才发现,是我不能够承担起这份感情,那对我来说弥足珍贵,是我三生有幸的可遇不可求。”
“所以也很沉重,不是可以糊弄过去的。”他顿了顿,“薛公子他也同样爱慕二小姐,他是光风霁月的如玉公子,而我什么也不是。”
秦奉沉默了许久,“可是文瀛,心意并非能以名誉衡量轻重,在我看来你比之薛岑安不差,况且你如今还有机会,你可想好了,一旦你决定了放手,就再也挽回不了。”
李文瀛闷闷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秦奉难得严肃的看着他道:“文瀛,你要想清楚你对萧小姐的心意,不要再逃避了。”
感情的事情他本不该干涉,选择还是得李文瀛自己,可他不能视若无睹,他不怕哪一天文瀛会后悔,怕的是文瀛因为一时的无所作为而自甘堕落。
弯弯的月亮高高的悬挂在云层之上,家家户户都已闭了灯,寒风不停的呼啸而过,周围一片空寂。李文瀛望着那棵光秃秃的老藤木,沉默不语。
秦奉只得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阿衍,你让他一个人待着。”秦奉道。
陆知衍看着屋外的人点了点头。
“我明日要去城阳,常青的事有眉目了,你留在这,替我打理家业。”
陆知衍微笑,“哥哥你放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