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初显温情
“县令大人,多谢,不必再送。”邓通谢过县令的好意,他的伤口其实好的差不多了。
自到了严道县,郭县令得知邓通受伤的事情也不多问,只一个劲往邓通房里塞药材。
秦奉这些天也没有闲着,他摸清了铜山的运输路线,参观了一番铸币过程,认认真真的思考着该如何修道。
期间还把自己的想法和邓通道明:“根据大人所得的地形图,我大致去查看了一下,没有什么问题。”
“先在铜山修一条道路,这倒是不难,然后再从铜山修到严道县的城门,再修至通往长安的大道。”“大致路线是从铜山,一直往西北修,县外的地势较为平坦。”
“难的是县内的高山区,倘若要修极为困难,不如向低山丘陵的东边拐个弯再向西北修。”
“那条偏僻的沟壑我看过了,可行。”“银钱的事情你就不用担心,修了这条道对于周边的官员商户和百姓来说都是有利的,天底下哪里有光吃不干活的道理。”
“我会让那些官员商户也参与进来,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可不是白干的。”
邓通看向他,听得极为认真,“辛苦了,明日我再上一趟铜山。”
“我和你一起去。”秦奉不假思索道。
“二哥,我也要去。”陆知衍凑到两人面前。
他这几天不是和秦奉一起跑来跑去,就是在县令府照顾邓通,难得耐住了性子,没有跑出去玩。
前些日子,秦奉不在旁边时,陆知衍撑着头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邓通看。
陆知衍心道:这人不像是冷漠无情的人,应该只是性情内敛。这份令旁人不敢轻易靠近的寒冷,不是他不好接近,而是因为他出尘的气质,实在是让人惊艳的望而生畏。
陆知衍倒是不怕他,“邓大人要喝水吗?”
“不用。”
“邓大人要上茅房吗?”
邓通:······“不用。”他又不是伤了腿。
“邓大人痛吗?”
“不痛。”
“邓大人,要吃糕点吗?”陆知衍拿起香甜细腻的桂花糕,两眼放光,就差流口水了。
邓通看他一眼,“不吃。”
“邓大人不开心吗?”
“不开······。”
邓通话还未完,似乎对陆知衍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便低头看着手中的书简。
屋内一阵沉默,竹简上的文字已经被邓通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时间过去许久,久到他以为对面的人已经出了书房。
邓通抬眼,是扑面而来的笑意。
邓通被陆知衍弄得不自在,想着他许是与自己待着无聊了,迟疑着道:“阿衍,你出去玩吧,不用陪着我。”
“不行,哥哥叫我要照顾好你的。”
邓通不善劝人便沉默,于是连续几天陆知衍都跟着他寸步不离。
一日,陆知衍忽然严肃道:“邓大人,你长得真好看。”
邓通被他这么郑重其事的一句话弄得有些无措,只不过邓通向来是克制内敛的,虽无措却也是神色稍稍有些不自在。
“这下,我哥哥是第二好看的人了。”
“唤我名字就好。”
“好。”陆知衍笑得狡黠。
自那以后陆知衍就安分了许多,似乎是达成了目的,不再缠着邓通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次日,三人一同去铜山。
邓通上山时发现,道路上有岩土的痕迹,路边的杂草被踩踏过道路因此宽敞了些。
到了一看,山腰处多建了几座简陋的木屋。
屋子前也堆了许多木柴,屋子巧妙的依山而建,房屋前还建了悬空的露台,瞧上去很有隐居的感觉。
工人各自认真的干着手上的活计,尽情挥洒着汗水,支撑他们的动力大概是一家老小的生计。
他们给家人带去食物和物件,哪怕只是一串糖葫芦,一只花簪,亦或餐桌上最平常不过的小菜,看着家人的笑容都能满心愉悦,是驱散劳苦的慰藉。
秦奉心想,那是一种平常的能够接触到的真实,令人感到脚踏实地且心安。
晚上,三人决定在山上的屋子住下。
屋子抵挡不了从缝隙钻进来的寒风,房间架起了一个大铁锅,底下烧起了柴火,锅里的水煮得沸腾,阿衍不停往里加干菇和干芦笋,秦奉往里加外壳洗好的鸟蛋还有打来的山鸡。
水是三人从山泉里用大瓢舀进葫芦里的,山鸡拔好了毛,用刀子把内脏清理出来丢到草丛里,别的野物会清理干净,把山鸡在泉水里清洗干净,那些晒好的干货是在房梁上发现的。
围着柴火声暖烘烘的,三人的脸上都爬上了一层红色的光晕,明艳轻快,气氛温馨。
打开木盖,锅里带着食物香气的水雾飘了出来,飘满了整个屋子。
“好香啊。”陆知衍拿起盐巴撒了进去然后拿起用树枝做的长筷,夹下一个鸡腿,“二哥给你,”说着就把鸡腿夹到邓通的碗里。
“哥哥给你。”然后把另一个鸡腿夹到秦奉碗里。
见邓通不自在的模样,秦奉忍住笑意,心道:邓通什么时候成二哥了?
看着碗里的鸡腿,邓通微顿,却是默默夹起了起来,张开嘴咬了一口。
也不管两人神情如何,陆知衍自己兴冲冲的夹起翅膀美滋滋的吃了起来,虽然吃相真的很难看,但奈何长了一张俊俏的脸。
半夜,秦奉独自站在露台,两边的木檐爬满了草藤,冬日里的虫都闭了声,房里的柴火烧成了火焰山似的炭。
露台之外的天空一片漆黑,一阵寒风吹过秦奉的衣摆和宽袖被吹得咧咧作响,一头黑发飘起,秦奉像是未察觉到寒冷一样,那双如星刻的眼睛,望着漆黑的虚空,一脸平静祥和。
邓通看着模糊不清的背影,默默取下挂在木架上的斗篷,走到他的身后,默默给他披上。“不冷吗?”
秦奉被低沉中带着柔和的声音打断思绪,他回头轻笑道:“看来是我动静大,吵醒了你。”
邓通不答,静静陪着邓通站了一会。
好一会,秦奉想起邓通的伤口还没好全,不宜吹风。
“进去吧。”“第一次睡这,有些睡不着,现在挺困的。”他作为一个常年在外奔波,经验丰富的商人,风餐露宿于他而言是常事,只要他想,站着都能入睡。
说是不习惯大是不可能的。
邓通看了他一眼,垂眸,转身进屋里捡起几根木柴往炭火堆里放,扯了扯地上的毛毯,躺下盖上被褥,闭上眼睛。
见状,秦奉也进屋躺下,
过了许久,邓通似乎是睡着了,大概是伤处被寒气侵袭弄得隐隐作痛,他皱起了眉,细长的眼睫也在微微颤动。
秦奉撑着头,看着邓通的脸,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被褥扯了一半小心翼翼的盖在邓通身上,自己则往邓通那边挪了挪。
柴火烧的哔剥作响,时不时升腾起零碎的火星,三人围着柴火安眠,伴随着细微的呼吸声,门缝透出微黄的光,给寒山增添了一丝凡俗温馨的烟火气。
晨光照射进来,地面上的炭火覆盖上一层白色的细灰,只剩余热。
不知何时起,邓通偏头定定的看着躺在身边的秦奉,眼里泛起了波澜,像是沉寂了许久的凝渊里抑制不住的东西,终于要翻涌而出。
秦奉似乎有所觉察一般睁开了眼睛,不自觉看向他时,他恢复平常清冷的神情,好像什么都不会让他在意似的。
秦奉压下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感,嘴角扬起,“早。”
县令府跟邓通第一次来时,没有变化。
一丈高的墙壁,青瓦红砖,样式普通雕刻着双鱼的厚重的红门,镂空的窗户,杉木嵌合的隔墙,通向内院半圆的石拱门,屋里还是那样简单朴素的陈设,倒是院里栽种的名目繁多,不常见的花花草草,很吸引目光。
“看样子县令大人很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秦奉笑道。
“严道县里的植物种类繁多,全是从山里得来的,”小吏恭恭敬敬回道。
——
“我们去东边的白鹭乡。”三人下山后去县令府和郭县令商谈了一些事,邓通决定带着两人去东边看看。
县令点头,“那大人路上小心。”丘陵坡挖出一条还算平整的泥路,马蹄踏上去不容易受伤,一行人看起来并没有要赶时间的意思。
陆知衍伸出手折下长在山垣土壁的蕨梗放在嘴里叼着,百无聊赖道:“我们去白鹭乡干什么。”“不是去查探过了吗?”
一旁秦奉虽然疑惑,但也没多问,反正闲来无事,正好散心。“去了就知道了。”
三人慢悠悠的骑行两个时辰左右,路边的石碑刻着白鹭乡三个字,继续往前是修整好的田地,田里的秸秆堆成圆塔状。
虽看过不少,秦奉仍觉得有趣,“农人过几天就会把秸秆收起来了,天冷了在床铺下铺上厚厚的秸秆,可以御寒,我们曾经就睡过这样的床。”
“家里养的牛羊也怕冷,牛棚的地上需要铺的更多,防潮湿寒气把牛给冻伤,来年的耕种农忙还得靠它。”
如今的他是长安一富裕的商人,家业无数,说这么与他身份不符的一番话时,没有任何遮掩,也没有故意显露曾经的窘迫。
万里无云,湛蓝空境,他仰头,“虽然不如被褥暖和,但秸秆的带着一股淡淡的气味,躺在上面就好像躺在秋天的阳光。”
邓通瞥他一眼,目带探究。
陆知衍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哈欠,感叹道:“嗯,冬日里要吃的蔬菜该是早早的在房屋附近的地种下了,要凑上时节也不好挪地,这田里难得空了出来。”
秦奉笑着接话,“有精于过日子的人家,还会在田里种下耐寒的食草,可以喂鱼也可以喂牛羊。”
陆知衍兴致勃勃道:“有的撒下了种子的田里来年初春会长出一大片一大片的紫色的花,生命力极强,无需管理就能长的密集,不会留有空隙让野草长出来,花田挨着花田,倒是漂亮。”
“可比京城那些富甲名流家种的牡丹花,好看多了。”
邓通:“阿衍你说的应该是紫云英,能肥田,也可作家畜的饲料。”
“啊,对,我还以为是野生的呢。”陆知衍偏了偏头,“二哥,你和哥哥一样都对这些花花草草感兴趣。”
紫云英触及到他为数不多的幼时记忆,还算是美好的。秦奉不自觉扬起嘴角,“较嫩些的可摘下,拣去多余的茎叶洗净后,用旺火热油炒食,味极鲜嫩。”
邓通道:“还有酢浆草,可入药。”
陆知衍吹了声欢快的口哨,哨声在山谷回荡,“我知道就是黄色的小花,可以串起来,也有紫色的和紫云英一样的颜色。”
行了一段路,进了村庄,果然能看到村民家附近栽种的蔬果。鳞次栉比的屋顶冒着炊烟,已到午时,家家户户都生火做饭。
一个年幼的姑娘背着篓筐手里拿着镰刀,背篓里装满了草皮,该是用来喂牲口的。
小姑娘好奇的看着从未见过的生人,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陆知衍见了戏谑道:“许是邓大哥和哥哥生得好看,让人移不开眼。”
到了村庄的后山,邓通还未停下,稍稍加快了速度。
“邓大哥,这都过了白鹭乡了。”
“还需半个时辰。”邓通回道。
半个时辰后邓通勒马停下。又往上走了一段路,拨开粗壮的藤曼,脚下比人高的杂草丛生,古木参天,郁郁葱葱,枝繁叶茂,遮住了大半的光,越往里走藤曼越多越粗壮树木也越密集。
重重阻碍极为难行,但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最后一行人来到一处洞口前,邓通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
三人走了进去,岩石嵌在山壁上彻底把泥土隔了开来,再往里走有一条往下通的石阶,邓通从袖里掏出了什么点了一盏灯。
秦奉看着邓通举着灯不紧不慢的走在前头,便不着痕迹的走在他的身边,两人并列着,通道有些狭小,手臂不免相撞。
邓通视线落到秦奉身上,不自觉柔和目光。
陆知衍出乎意料的没有抢在最前面。
这洞明显是人凿开的。
走下长长的石阶,多出一处方形不大不小的平台,往边上抬头看有缕缕亮光从上透进来,一股泉水顺着凹凸不平长满草蕨的石壁流下来,周围还覆盖着青苔。
平台的前方有通向上方的石阶,往上走了一段路随着通道拐了一个弯,一处空间的陈设形似客厅,中间有石桌石凳。
墙壁凿了一个一丈长宽的石柜,秦奉顺着邓通的视线,看见厚重的石门上方的碑上刻着殊途同归四个字。
陆知衍觉得这四个字太沉重,不大喜欢。
这地方让人摸不着头脑,也许是空间闭塞,给人一种永远不见天日的缚困幽深之感,安居之所不该是这样的,即便是墓穴阿衍也觉得不舒服,即便他知道幽闭之地无处不在,但还是否定其存在。
邓通忽然开口,“倘穷猿失木,此处可栖。”
一想到此人境地,秦奉将何出此言四个字吞了下去。
“这里倒是像话本里的高人修仙,大侠练武之地。”
“但到底不是适宜人居住的地方,你要是不嫌弃我,来我家住一辈子都行,要是想去浪迹天涯,我也能陪你,有我这个朋友,你尚且还不能成那单鹄寡凫。”
邓通愣了片刻,“你待朋友都是如此吗?”
此刻他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竟是脱口而出,怕他误会自己心存他意,“对啊,我待朋友一向如此。”
闻言,邓通瞥他一眼,低眉不语。
陆知衍没有听见两人的话,强行拉回思绪后发现两人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开口问:“二哥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查探路线时,无意发现。”邓通那日被野熊追赶,被迫退到洞口,他进了洞口那熊却站立了起来,与他对视了片刻就离去了。
天色也暗了,索性就在山洞睡了一夜。他省略了惊心动魄的变故,只说了这么一句。
秦奉却察觉到陆知衍和以往有些不一样。
见秦奉瞧他,陆知衍还是一张笑嘻嘻的脸,“怎么了,哥哥?”。
秦奉道:“我们出去吧。”
三人出了山洞,没半个时辰就到了村庄的后山。
陆知听到肚子在咕咕叫,“肚子饿了,咱们看看有没有小饭馆找个地方吃饭吧。”
“随我来。”邓通带着三人走进一户人家。
这也不像是饭馆啊,陆知衍环顾一周。
是普通百姓家的客厅,土墙上挂着簸箕,角落还有锄头,房梁上还挂了干货,中间是一张老旧的木桌还有几张凳子。
虽简陋,却收拾的干净整齐。
听了动静,一个老婆婆慢悠悠的走了出来,还以为是哪个来串门的邻居,却瞧见邓通一些人,微微面露惊讶,“邓公子,你来了。”
邓通颔首,“阿婆,这两位是我的友人。”
阿婆看了两人几眼,笑容可掬,“哎,那我给几位做饭去,想必几位舟车劳顿,也饿了。”说完,就往厨房里去。
邓通绕到厨房的后门,驾轻就熟的拿起柴刀劈柴,阿婆从门里望见,也不阻止,继续摆弄着炉灶里的柴火,仿佛不是一次两次,见到邓通如此举动。
邓通这样的人,看起来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此刻却劈柴劈得这样熟练,秦奉心里觉得有意思,也找事做,“阿婆,我来生火。”
见锅热了,一把抓起地上助燃的干松针,心想,邓通虽还是一脸任何人勿靠近的模样,却不似曾经那般浑身上下透着不近人情,不沾世故的古板。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他成了今天这个模样呢?
人还真是很奇妙。
陆知衍转了一圈,看到了放在灶台上的青菜,便道:“我来择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阿婆翻炒着锅里的菜,看着忙活的几人,脸上堆了笑,心道:邓公子的朋友和邓公子一样,这样的后辈挺好。
阿婆炒了几个寻常菜,但味道鲜美。吃完了饭,阿婆收拾碗筷好碗筷端进厨房清洗。
邓通从马背的包袱里取出包裹好的干菇和火腿挂在房梁。
看到邓通的举动,秦奉更加觉得邓通变了许多,竟然也会对人这般贴心,有着这样接地气的温情一面,看着看着嘴角不自觉的带上了笑意。
陆知衍神色讶异,没想到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邓通竟会做这样的事,讶异完,想着果然二哥不是个冷漠的人,也是满脸笑意。
邓通挂完东西,不用他开口说走,两道人影就窜了过去。
陆知衍和秦奉两人挤在厨房门口,朗声道:“阿婆,我们回了。”
阿婆正在厨房低头洗着碗,闻声抬头回道:“哎,好,路上小心。”
殊途同归吗?邓通站在原地,看着迎面而来的秦奉,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四个字,他与秦奉并肩往外走,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