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公子如雪
薄昭前往京城后的几天,代国。
一个打扮成毫不起眼的侍卫模样的人静悄悄的走进刘恒的书房,刘恒瞥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因为他的逾矩而责怪。
“刘弘的皇后在平叛当日也没能逃脱被杀的命运。”
吕氏不能留一个活口,更何况她是吕雉赐婚选定的皇后。
刘恒其实早就知晓宫内局势的变化,把舅舅支开去京城,有两层用意,一层是掩人耳目,另一层是怕他知道接下来他要干的事情。
这些年他一直让暗卫盯着京城那边的动静,也在朝中培养了自己的眼线。
为了不能被吕雉察觉,安插的都是些没有危害的人,但关键时刻却能起到作用的小管小吏。
动作极为谨慎,几乎做到了滴水不漏。
他自认对驭人术一向很有天赋,除了他自己没人知晓他养了暗卫,安插了眼线。
连舅舅也不知道。
就连那天群臣商议另立皇帝他就已经提前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了手脚,那天商议的结果并非那么轻而易举。
他让人在京城最负盛名的饭馆\"\"无意\"\"之间透露代王的消息,再\"\"不小心\"\"暴露了当年的宫闱秘闻。
听了的无一不赞赏代王恭谦善良,仅凭这些民间就有不少百姓相信代王若登基,会是一个明君。只是朝廷对这些顾忌的厉害,百姓也就不敢摆在明面上,但目的达到了。
沉默良久,刘恒黑黢黢的眼一垂,仿佛一座山沉沉压进深不见底的渊。
那件事终究是该做了。
“舅舅去京城了,”侍卫对眼前之人突然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眼露疑惑。
“你过来”
刘恒在侍卫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以致于侍卫神色骤变,只是不过片刻,又恢复波澜不惊的模样。
侍卫走后,刘恒踱步到庭中的鱼池,静静的立在石台上,低头着池中粉红色绽放的碗莲。
舅舅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呢?他会怎么看我?
他在池边裁种的柳树下枯坐了一夜,终究又是一夜未眠。
未央宫仓池的芙蓉莲和芦竹长势喜人,池中的花儿陆陆续续进入了休眠期。
收回思绪,刘恒抬眼,一个人撞入了他的眼帘。
前方渐台上站着一个男子,傍晚灰扑扑的暗色罩住他,他静静的立在渐台中央。
四周景色如一副韵味十足的墨画,渐台下池水幽幽起暗波。
暮色黢黢,他的周身却似乎有如弦净月,出尘无度,而他宛如九天踏云而去的神,融不进这无边繁华。
刘恒冷声道,“你过来。”语气满是不容置疑。
那人闻言转过了身,美如冠玉的皮囊,天上谪仙的姿态,胜过纯洁无暇的雪。
盯着他的脸,刘恒目不转睛,忽然想,揭开他冰清玉洁的皮囊,露出肮胀的内里,如果内里不脏就染脏。
让一个不沾世俗的人变得贪恋权欲,这太容易了。
污染纯白无暇的雪,何其有趣!
邓通虽转了身,却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低头弯腰跟在刘恒身后的赵公公急了,忙道:“还愣着干什么陛下叫你呢。”
“你叫什么名字?”刘恒浅笑,不待他动身,便一步一步走向渐台中心,慢慢逼近邓通,像是一只猎物张开了网,无声朝向猎物收紧。
没有意料在着偌大的皇宫,会撞上当朝皇帝,邓通微微感到惊讶,脸上却没有波动,“邓通。”
一边说一边弯腰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礼。无论是秦民还是秦臣,面上皇帝都无需下跪,只在一些必要场合下跪,而汉亦是如此。
“赵公公,用过餐后把他带到未央宫的玉堂殿,收拾一下,安排几个伶俐的宫人伺候,以后他就住玉堂殿。”刘恒似是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又补充了一句,“你亲自去。”
玉堂殿······这,这这这。赵公公心中诧异,半响才得出疑问:莫非皇上喜欢男人?
好在入宫也有十年了,喜怒不形于色这点功夫还是练的很好。在刘恒不耐前,赶忙道:“诺。”
皇上偶尔会去太后住的未央宫请安外,几乎就整日里待在金华殿。即便妃子也住未央宫,近得很,但皇上几乎不去皇后的椒房宫和各位妃子那边。
也不怪赵公公多想。
刘恒吩咐完就独自走了,一副很忙无空搭理谁的模样。
待刘恒一走,赵公公转头和身后的一个小太监耳语几句,那小太监转头就快步走了。
“怎么回事?”邓通问道。
“邓公子,奴家也不知,这得问皇上。”赵公公打量了邓通许久,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色。
邓通蹙起了眉。
良久,实在是摸不清他心思,看不出什么端倪的赵公公动了身,往前走了几步,“跟我来吧。”
邓通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侧首等待的赵公公,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这一眼看得令人全身发寒,如坠冰窟,赵公公咽了口唾沫,将九五至尊的赏识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气之类的话,通通吞进肚里。
差点跺脚,略哀求道;“您就跟我来吧!”
话音落下,邓通迈步往刘恒离去的方向去。
赵公公原以为他愿意妥协了,心还没来及放下,走出仓池,却不是去玉堂殿的方向。
他忙追着身前人的脚步,“邓公子,皇上金口玉言,您不能质疑更不能违背。”“您不遵从,这可是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的事,后果很严重的……”
邓通顿足。
另一边,金碧辉煌的金华殿内,刘恒坐在堆满竹简的梨木长案前,看着一张名单,他细长优美的手指在几个加了粗的名字上方移动,又稍稍停留片刻。
“袁盎拒了周勃的拜帖。”
座上的人未掀眼皮,“嗯”他拿开镇纸的笔砚,名单被丢进漆黑的匣子,不一会方盒燃起了微弱的火光,伴随着一股淡淡的烧焦味。
暮山紫知道他是把名单上五百五十三个人的姓名记下了,噼里啪啦一阵响,长案上如山高的竹简移到了最边。
十几张构图铺开放到了长案上,细线般的笔墨,精简绘着复杂的路线。集中在长案上展开,乍一看如同密密麻麻,团在一起的虫蚁。
那是朝臣和诸侯们从不轻易示人的私藏室的鸟瞰图,除了金银财宝外,里面多多少少藏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以此牵制,相当于拿捏住了他们的性命。
然而要搬动那些人深入地底的巨树根基还不够。
远远不够。
“都在这里。”暮山紫神色冷淡,他静静的立着就像是一轮被乌云遮住的孤月。
涉及藏室之地,设有重重阻碍,隐蔽极好,固若金汤,守卫森严。
蛰伏半年,有一次他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回来,前臂削去了一大块肉,深可见骨,几乎被斩断。处理伤口时他不吭声,第二天拖着还未愈合的伤口处理既往一样的任务。
几番趁夜摸黑,避开无数陷阱独闯,刀剑舔血不胜枚举,才换来今日的结果。
刘恒瞧着暮山紫的轻描淡写,似笑非笑。
身前的一张构图看到一半,他忽然道:“舅舅还是不肯来见我吗?”
暮山紫愣了一下,“他道,你是你,旁人是旁人,既然你作出了选择,自然背负了相应的代价,固执己见就好,又何须在意旁人的想法。”
座上的人顿住了,旋即苦笑了一下,“不愧是他。”
“他不会原谅我的。”但原不原谅又怎么样呢,即便是得到旁人的宽恕,也不能消除他的罪孽。就像舅舅说的旁人的想法到底与他无关,背负罪孽的,受到折磨的是他自己。
他很清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即便重新来过,他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或许他一开始就没有真的考虑旁人的想法。
“罢了。”
穿堂风过,带着微微凉意。
这头赵公公一路上絮絮叨叨的吩咐注意事项,见身旁一言不发、面色不虞的人,饶是见惯了目中无人,高傲霸道的王公贵族,心底总也不免犯怵。
这位公子的面色怕是要冻死个人!
一路上却还是忍不住偷摸看了邓通好几眼。
两人步伐都快,不消片刻就快到了。
牌匾上玉堂殿三个大字承袭了宫里一贯的端重,镂空的殿门雕了卷云纹,四方屋脊上都斜趴着祥瑞的神兽。
长廊相接处,顺着琉璃瓦的坡度,两边都悬挂了铜铃。绕过了长廊,直达殿门口。
赵公公从袖兜里取出一大串沉重的钥匙,从中找出一把塞给侯一旁的小太监,抬头推开门,“邓公子,这就是玉堂殿了,进去吧。”
他见邓通面色不善的站在殿门外,叹了口气,不免忧心。
这么一个容颜昳丽,出尘仙人般的公子,可惜了。
“咱家已经安排好了宫人,以后这些宫人随你使唤。”他站在一行宫人面前,这话既是说给邓通听也是说给那一行宫人听。
“夜深了,奴家该回去了。”走到一半回过头,欲言又止,神情复杂,终于只是道句,“邓公子,自便。”说罢,转身离去。
那些宫人,低着头等着新主吩咐。
见邓通站在原地迟迟不出声,伶俐的宫女就道:“邓公子,热水已经备好在浴桶里,再过会儿怕是要凉了。”
较为年长的宫女小心翼翼的觑着邓通的面色,方才听见赵公公那样称呼,这位邓公子又迟迟不出声,唯恐怠慢了他,就自作主张唤他邓公子,见他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才微微松了口气。
一个年纪较小的宫女有些担忧,她握紧了交叉在胸前的手,将头放得更低了些,小心翼翼地往门口瞥,公子长的倒是极为标致,面若冰霜,这怕是个不好相与的?
“邓公子,您若是还有什么吩咐,便与我们说了。”
倘若再沉默下去,到底不妥。
邓通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你们出去吧。”
一众人如蒙大赦,纷纷低着头快步出了殿门。
邓通在殿内转了一圈,殿内两丈长半丈高的屏风画着红色的凤鸾鸟,巧妙的把浴房隔开。
浴桶有一丈长宽,四尺高,旁边设有檀木制的楼梯供人上下。
挂置衣物的木架雕刻着精致的花纹,旁边凳子上的白色里衣被叠得整整齐齐。
最让他觉得诡异的是水上漂浮着的花瓣。
宫人得到消息,以为哪个一朝得宠的妃子要入主玉堂殿,所以特地备的。
他并未留意到这是某个妃子居住过的地方,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犹豫了片刻还是褪去身上的衣物,翻进浴桶,一阵水花背后的长发没入水中。
许是这样突然一出被弄得有些烦闷,缓缓坐下后跟漂浮在水面的花瓣较上了劲,似乎是觉得一个男人用花瓣洗浴很是恶俗,一把捞出丢到浴桶外,可这花瓣着实多,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如此烦躁,只因为他着实是有些倦了。自进皇宫掌管行船以来,他就日日忙至深夜。
掌管行船之人出宫管得不严,当初入城,寻了一份船夫的差事,没过多久皇宫招善泳的船夫,宫人道掌管行船者得上是一官半职,官员是不用困在深宫不得而出的,他应承进宫。
今夜之事不在他的预料内,他入京城是来寻人,不希望横生枝节。
思绪渐远,他微微松了心弦。
水温被宫人调制的很适宜,氤氲的水汽覆盖着整个浴桶,让人有些昏昏沉沉。不知道水里放了什么药草,一股淡淡的苦香。
这一闭眼就是半个时辰,刘恒来时,他刚穿好衣裳,立在檀木案旁。
见了来人,他蹙眉,身上带的水汽也掩盖不住面上的冷峻。
行礼,姿态恭敬,但却是不卑不亢的。
“陛下,请给我一个解释。”
“我要你配合我作一场戏,一场给看戏的人演的戏。”刘恒道。
“我要是不呢?”邓通有些愠色却仍不紧不慢道。
“我是皇上。”刘恒一脸轻蔑,“九五至尊,一句断人生死。”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森然,微眯的眼里折出几分威胁之意,“你以为你能反抗?”
“我要寻一个人。”邓通清凌凌的冰雪眸子燃起了幽火,“这是条件。”
窥见他的异常,刘恒却神色不变,坐下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水不答,“明早陪我上朝。”
邓通一言不发。
刘恒也不等他回答就起身离开。
“为何作戏?”
就要踏出门槛的刘恒闻言折返,一步步走到邓通跟前目视着他,“为国为民,你信么?”他好整以暇,见眼前人不语,嗤笑一声后离去。
侯在外边的宫人见皇上从里面出来,瞧不明白他面上复杂的神色,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好面面相觑。
“邓公子,您有什么吩咐吗?”还是那个年长的宫女。
他顿了顿,无话找话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小孜,外边几个侯着的分别是,小湫,小灵,小贞。两位公公,傅岄和傅桄。”小孜答的仔细,又觉的多了嘴。
“知道了,无事,你出去吧。”小孜鞠了一躬道:“是。”她出去时将门轻轻关上了。
蓝灰的纱质床帐被束在两边,被褥是宫人新换上的,邓通闭眼躺在床上,乌黑的头发任意散开,瀑布似的。
一个月前,一封密谏悄悄的躺在金华殿地长案上,神不知鬼不觉。
上面写道:邓通蜀郡南安人,其父邓贤,出生于南越世家,其母南湘为南越国二公主······长公主南嫣与吕台诞有一子,名为吕常青······。
看完纸被揉作一团,丢进了桌底下一个乌黑的匣子,不一会纸团自燃了起来,化为灰烬。
刘恒,低头瞥了一眼就未再看,若有所思。
那日,见他被人围观时如寒铁般的面孔,就想知道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和环境才能养出这么个人出来。
看过莲月送来的密谏,果然有趣。
于是在登基不久后,使计让他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