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初起分歧
“堂主。”谭鹤挽着裤腿,穿过清一色的问候,各色的面孔,在地面留上了一串串泥脚印子,一个半大的小孩闷声跟在他身后,他踩了一个就擦一个。
哦,这牛逼哄哄又奇奇怪怪的架势。
有人一脸惊奇,高声喊道:“谭大老爷。”
“喊老爹。”
那人顿时僵了脸,立马义正言辞道:“堂主别闹。”
这时一个瘦弱书生打扮模样的人,从屋里慢悠悠的走出来,看着神色憔悴,清了清嗓子,温声细语报了一大堆帐。
“堂主,这些都是各处店铺的营收,除原料运转日常开销外,一部份存入库,一部份从镇中大户手中盘下了一处荒地,低价匀给了贫农。”
神情恹恹的书生,顿了顿又道:“你离开的这些日子,副堂主异常忙碌,怕你遭不测,派了堂内两个人去寻你,至今还没有回来,方才我已传信让他们回来。”
谭鹤听着无波无澜,催眠一般的声音,故作严肃道:“好,我知道了。”
趁着人禀完转身,谭鹤咻地出手欲抓住他的肩膀。
病弱书生后背似长了眼睛,忽然回过头,双手攥住他的手臂,抛石头似的将他往上一丢。
偷袭不成,他负手轻轻落到地面,飘逸潇洒的模样非常之欠。
不远处池西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跃跃欲试想抽谭鹤一顿,可眨眼间他不甘心的放下了心中想法。即便不想承认,但他打不过谭鹤。
病弱书生不急不徐,实在是一有气无力道:“堂主这是做什么?”
“闻洛,你总也这样公事公办,恹懒的模样,我就想逗逗你。”谭鹤亮晶晶的眼扑闪扑闪,一脸天真无邪。
闻洛:“哦。”
一旁池西不温不火道:“不是闻洛,他说他逗你,你不生气?”
这种类似的对话不是第一回,闻洛直接无视了两人,走了。
不知多少次挑拨失败,谭鹤稍稍失落了一会儿,池西也觉得无聊,转身就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去了。
副堂主柳长歌处理堂内事务,他则处理商铺所有的事物,不过各处都安排了合适的人作店主,通宵达旦忙了大半个月,也都处理好了。
比起日日歇不下脚的长歌,还是好多了。
葬雪堂虽不涉及歪门邪道,做的是光明正大的生意,但到底还是靠当初不太正当的替送跑腿起家,其中替不少权贵送了不少涉私违纪之物,因此留下了积弊。
处理起来就如同分开缠在一团淬了毒的软针一般,一时解开他们的忌惮第二日却又不知什么时候重新起了疑心,总之费心费力,大概也就只有长歌有耐心与他们周旋。
对此,长歌却不焦躁,心静的倒有些不像话了,直到一日谭鹤带回了一个陌生女子,住到葬雪堂,长歌才稍稍有些波澜。
池西心中不愉,无论他怎样待长歌,长歌就是一点不放在心上,旁人都安慰他长歌只是性子寡淡,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却没想到他心心念念的人也会对旁人上心。
虽然知道对方只是个女子,却越看越不顺眼。
这日他站在门口,盯着清扫落叶的女子,越看越不顺眼直到那女子停下来回望他。
他把心一横,板着脸走到她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女子横眉,看也不看他,语气堪称不善。
池西怒气陡升,但他不屑和她计较,倨傲道:“你对长歌做了什么?”
闻言,她将扫帚丢到一边,刺道:“池公子你这样说,可就不那么好听,我能对副堂主做什么?”
她冷哼一声,“就算是做了什么,也不会告诉你啊,瞧你方才看我的眼神,就像是要扒我皮抽我筋似的,像你这样的纸老虎大约没人喜欢吧?”
这番话说的毫不留情,池西脸色发青,攥着拳头往前走了一步却绕过她走了。
哟,居然不动手?她攥起扫帚一扬,堆聚的落叶散落的到处都是,“无聊。”旋即弯腰重新清扫。
不远处的柳长歌从头看到了尾,不过片刻出现在她眼前,“你为何要故意刺激他,我见你平日里温和柔顺,不似方才。”
她神色不耐,眯了眼接话道:“不似方才怎么啊?”
“副堂主啊我来不过几日,你怎知晓我是否温和柔顺,我呢向来野蛮惯了,要是您看不顺眼,就别躲在边上偷看,好不?”
柳长歌沉默片刻,道:“你很像我的一个挚友,但她已经死了。”
还未等她开口,一道冷白的刀影直向眼前失神的人刺去,她一把将柳长歌拽住,护在身后。
柳长歌看了看身前人的后背,再次告诫自己这个人不是颜楚西,沉下心后道:“谭鹤,你戴着面具做什么?”
谭鹤摘下脸上的花纹银白面具,笑嘻嘻道:“你总说我太过招摇,不知收敛,我就特地去打了这个,这样惹了麻烦别人也不知道我是谁。”
他转身面着她,一本正经道:“恭喜许立姑娘,你方才通过了我的测试,从今往后你便是葬雪堂的一员,前尘过往皆不追究,葬雪堂规矩不多,唯二需做到,一不得滥杀无辜,二不得行奸佞之事。”
许立瞧他一眼,咬着牙道:“好。”
“方才我不是故意要吓你,作为赔礼,还请收下这把扇子,落叶红枫最配姑娘这样的飒爽美人。”谭鹤顺手就把一直送不出去的扇子递给她。
这扇子他之前倒送过,但人都说扇子离散,寓意不好,他也不在意,这会儿也不指望送出去。
她看着扇面火红的枫叶,一把接过,“不错,这份礼我就收下了,不过堂主能否别这样油腔滑调,倒像个酸不溜秋的书生。”
谭鹤愣了愣,一点不生气反而觉得她犀利的话很有趣,一脸好奇地围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她抱臂而立,忍着不甩谭鹤一巴掌的冲动,任其像逗猴似的打量自己。
柳长歌扶了扶额道:“谭鹤,你别总胡乱送人东西,落荫镇的姑娘你几乎都送了个遍,你不知道这会惹下不必要的麻烦吗?”
谭鹤登时停下,睁大了眼睛,无辜道:“可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瞧着她们人美心善,看着喜欢,送些小物件,好瞧瞧她们的笑颜。”
柳长歌对着这样一张无辜纯良的面孔一时无言,她忽然想起阿衍,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跟谁学的。
不过她确实知道谭鹤别无它意,也有分寸,可他是不是对自己的容貌有什么误解,有的小姑娘们怕是会不明白他只是喜欢送人东西,并不是心生喜悦,从而芳心暗许的。
罢了,他自己这副不在意的模样,应当不会有问题的,柳长歌无可无不可,“你可记得不要生出事端。”
谭鹤信誓旦旦道:“放心好了,姐姐们人美心善偶尔还会送我些糖,阿衍可稀罕了,他昨天练功练的累了,我给他的糖就是许家店门摆摊那姑娘给我的,前日我帮她从河里捞了一条鱼,大约仍旧是听拐角那位卖小食的二姨说的,因为我老去她那买吃食,这位二姨和和气气做生意讲究且厚道,还有有的时侯会同李季磨刀坊家的姑娘撞见,我们都老喜欢二姨。”
“说起来李季锻刀是真的厉害,我去观摩时总忍不住称赞,他们家姑娘觉得我很识货,也为她们老爹感到自豪,将来要继承锻刀坊,我就教教她们如何使力省力······。”
这说起来还没完了,柳长歌再次扶额,好了,是她错了,她们应当只是把他当邻家弟弟罢。
一旁的许立微微嫌弃。
夏日,地面燃起的火焰,无形升腾。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处理完必要的事谭鹤整日里外出,落荫镇都已经逛了不知多少遍。
夏虫不惧炎热,仍旧聒噪不止。
另一边,邓通一手执书倚窗正坐,蒸腾的热气并无让他的气息有一丝不稳,连汗也没出,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藏书阁的书海都要被他读完了,他却像是不知疲倦,似乎除了看书与练武就没别的事可做了。
一日,他同往常一样去往长陵书院,前方的路口聚集了一堆人似乎在争论着什么,不一会儿就有几个人打了起来。
众人在一旁看戏,忽然见一把戒尺咻的从打的最凶的两人间飞过,那两个人被迫停了下来,其中一人登时怒喊,“谁干的?”
其他几个扭打的人见状也停了下来,不自在地瞧了瞧四周,似乎一下失去了领头羊,借故闹事就不那么名正言顺了。
邓通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收起戒尺对着两人颔首。
那老汉看他一眼,见来人气度不凡虽有些怵,但很快被恼怒盖过去了,“多管闲事,要不是你我早把那杀千刀的给摔死了。”
另一人不甘示弱,恨他抓住错处穷追不舍,“你个歹毒的,我都给你赔不是了,你还不依不饶,怎么?”“穷的揭不开锅了,想多讹钱?”
围观的人在一旁纷纷各抒己见。“那禽兽不止祸害了一个姑娘,我看就该把他弄死。”
“那倒不一定,说不定这次他真的是冤枉的呢,就他闺女那模样嫁不出去,指不定是他想暗中做些别的什么,他正好就成了那个冤大头了呗,总之咱不能只瞧一面,听风就是雨了呗。”
“别的不说,他家也确实穷的揭不开锅了,我看啊他闺女也就那个命,他收下赔礼就宽容些嘛,何必揪着不放?”“做人要善良嘛。”
争执议论声登时变得愈发刺耳,邓通蹙起了眉峰。
当事的两个人互相怒视着对方,眼见立马又要打起来的架势,这时空中忽然铺天盖地的掉下了黑漆漆的虫子,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众人纷纷偃旗息鼓,慌忙打落粘在身上的虫子。
“你瞧他们像不像是闻屎而动的苍蝇?”谭鹤从屋顶跃下,笑嘻嘻地看着邓通,虽笑目光却毫无温度。
不言而喻这是谁干的了,定睛一看,是臭屁虫没有毒的,一群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将他团团围住,谭鹤并不着急,他指了指人群外不知什么时候重新扭作一团,打起来的两个人,道:“你们不看他们两人的戏了吗?”
“少废话,你爹娘怎么教你的,这般作弄我们大家,是不是太过分了?”
“那你们要我怎样?”谭鹤朝他一笑。
一人打量了一下谭鹤的衣着,举棋不定道:“怎么着也得赔礼道歉吧。”
“可我不给一群乌合之众道歉。”谭鹤说罢单手抓住一个人的肩膀,腾空翻转出了人群,一落地就抓住还在扭打的两个人的后领,一手一个,头也不回地跃上屋顶就跑。
两个人的重量不小,来人年纪轻轻却能提着他们上房揭瓦,众人都被惊着了,没反应过来要追,人就已经频频跨过屋子间隙,飞檐走壁跑远了。
未作犹豫,邓通如风一般窜过街巷,追在他们身后。远远看去,两道身影,一道在屋顶上,一道屋檐下,皆是身手不凡。
实力悬殊,众人打消了要追的念头,纷纷骂骂咧咧的散了。
一开始被提着的两个人还挣扎,可一看悬空的地面,生怕谭鹤一个不稳把他们摔下去,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不消片刻,他们就来到一处离城外不远的荒野。一落地,谭鹤就把两人丢在地面,甩了甩酸麻的手臂,埋怨道:“你们两个重死了。”
其中一人窜起来,双手掐住另一个人的脖子,面目狰狞道:“我要你为我女儿偿命。”
谭鹤看了一眼他们,偏头望着身后的城墙,方才他使了个小伎俩甩开了邓通,不知道他还追不追得上来。
再一看人都快要被掐死了,谭鹤正欲出手,一把戒尺却凭空出现在眼前,横过行凶之人的上腹,其整个人离空而起,伴随着禁锢的解除,地面上的人挠着青紫的脖子,猛烈剧咳。
分开两人,邓通看向一旁的谭鹤,“你可想过后果?”观那人脖子上的伤痕应当被掐了很久,若不是谭鹤将两人带走并默许,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谭鹤不咸不淡道:“我还没来得及将他们分开,你就来了。”
邓通睨了谭鹤一眼道:“你若是没有放纵行凶的想法,他们就不会出现在这。”
失去女儿欲杀人复仇的老汉抬起头呆呆地看了一眼邓通,捂住脸嚎啕大哭,“我亏欠她啊!”
这一变故,摊在地上另一个男子咳了口血,似乎拿准了旁观的两人不会偏向谁,遂唾骂道:“呸,老东西装父女情深还挺像样的,还想杀我?”“不识好歹!”
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走到老汉面前道:“要不是你这个当爹的也嫌弃她丑,不要她,我怎么会有机可乘呢?”
此言一出,老汉就像是被戳到了痛处,猛地窜了起来,嘴里不停念叨着,“我要杀了你。”
然而正当他的手快要接近眼前连连后退的卑鄙小人时,那把戒尺却横在了他身前,他像是一头暴怒的巨兽,双手攥住戒尺,手上青筋暴起,力道极为强劲竟是一把掀开,邓通接住抛在空中的戒尺,再次挡住他往前。
失去唯一的亲人令他绝望愤怒,他咆哮着,双腿拼命地往前蹬,脚下蹬出了深深的泥坑,犹如一只游向岸边的鱼,不停撞击着那保护他不让他离水而竭的石岸,即便鲜血淋漓也不放弃。
旁观的谭鹤趁着这时,忽然对吓得不敢说话的男子出手,一刀飞去,邓通似有所觉偏头,然而已经来不及阻止,“啊啊啊啊啊!”男子捂着血流不止的□□。
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响彻荒野,邓通登时目光一冷,“谭鹤!”
“刚才你也听见了,这畜牲承认是他杀了人。”言毕,谭鹤冷笑了一下。
见邓通不语,目视着他,他便一反往日里的嬉皮笑脸,平静地回视。
四目相对,互不相让。邓通率先移开视线,走到晕过去的男子身边,扯下外衫裹着男子的伤处以止血。
老汉呆呆地看着眼前血腥荒诞的局面,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似乎大仇得报的那一刻旺盛的生命力从他体内抽离了一般,眼眶深深凹下去,无神而干瘪。
谭鹤偏头看着老汉嘲道:“报复一个人就应当让他受到同等的痛苦,生不如死。”“你可不要感到愧疚,我与你女儿相识,这是我一人的所作所为,与你无关。”
良久,老汉渐渐回过神,望着谭鹤问道:“你喜欢她吗?”
谭鹤如实道:“我喜欢她,她质朴纯良,明朗无双,聪慧果敢,即便她没有一副姣好容貌,也胜过这世间大多数女子。”
邓通一愣,攥紧了手中的戒尺,面上染上韫色,近乎咬牙切齿,似乎憎恨着谭鹤的拈花惹草,不知收敛,片刻后目光一沉,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不好的情绪,微微松动发紧的手,恢复面无表情,波澜不惊的模样。
老汉仍旧呆呆的,似喜似悲,“前些日子,她墓前的那把红梅银簪是你送的?”
谭鹤道:“不错,是我。”
闻言,邓通看他一眼,垂睫不语。
“原来还有人惦念着她,太好了太好了。”老汉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道:“如果她知道这个世间还有男子能为她鸣不平,还有一颗真心,她一定······一定会开心吧。”
老汉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言毕端详着谭鹤,目光悠远。
似乎在通过他构想一个女儿女婿日子美满的未来,但目光顷刻暗淡下去,败如死灰。
良久,老汉失魂落魄,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垂着眼眼中却已经没有了路的影子,只是低声道:“她原本不会寻死的,是我说她痴心妄想有人会待她好,是我······”
木已成舟,一个能忍受身边之人肆意诋毁她容貌的女子,并且对那些人嗤之以鼻的女子,是为什么会在被□□之后选择投河自尽呢?谭鹤想不通,但他隐约知道不会是老汉对自己女儿的恶语相向的缘故。
如果是她的话,应当会认为这是老爹担忧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可以理解,但也无关紧要。她就是那样一个人,通透也凉薄。
待老汉走后,邓通提起地上的男子冷声道:“处置罪犯,有国家律法,处以私刑毫不可取。”说完就快速奔向城内。
谭鹤追上去道:“你认真的?”
“你知道为什么她爹要选在最热闹的街市和这个畜生撕破脸皮吗?”“因为他想借此得到围观之人的支持,引起舆论激发民怨,逼迫官员重审他女儿一案,因为手握律法的官员被这个畜生收买了,而这种事情不是个案,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义无反顾。”
“但围观之人连一个支持他的言论都没有,反倒是有为畜生辩驳的。”
前段时日,当谭鹤去寻人玩时,却得知她已自尽,他不信,查明了事实后他很愤怒,却没有立刻替她讨回公道,因为他想试探她的爹。
毕竟,这个世间是没有什么感同身受的。他还不明白世间给女子贞德戴上的枷锁,有没有可能致使一个果敢明朗的女子自尽,他不是女子所以他不知道。
直到见到了老汉的疯狂之后的绝望,他又觉得老汉有没有可能是凶手已经不重要了。
谭鹤瞧见了老汉的软弱,如果老汉杀了人,不管这个人是女儿还是仇人,那份负罪感都会压垮他。
“邓通,我没做错。”
那么倘若他不来,谭鹤是不是就要促成一桩凶案。
伤人者人恒伤之,杀人亦是如此。
他知不知道,杀人的同时也给自己的心捅破了一个缺口,杀人的后果是镜面般的反噬。
邓通听他说他没做错,便停住了脚步,满脸肃穆,偏头看向他怒道:“谭鹤,你太自以为是了。”
谭鹤脚下一顿,差点没刹住脚步撞上邓通的后背,他摸了摸鼻子道:“好好好,我错了。”
“你方才被那群人围住不知所措时,是我及时出现帮你解了围,况且咱打打闹闹,出生入死这么多回也算是朋友了,你好歹不要总是板着脸斥我嘛。”
“好像咱两有仇似的,······”
这人能这么说分明是毫不知错,邓通半句不答,听若未闻,任由他一路喋喋不休。
两人的身影快不见时,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从隐秘的灌木丛中走到路中央,喃喃道:“这样可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