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迷雾重重
夜色浓稠,一点微光也无。县令府隐于闹市最为僻静之处,子时已过,除了县令府别家的灯都灭了。
只偌大的县令府四周围着暗红的火光,在夜色中一闪一闪,沉闷中显得愈发诡谲。
几个值守的人打着灯笼,如往常一般照了照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关紧的阀门,顺便再上了锁,满脸疲惫,并没有注意到一闪而过的人影。
谭鹤形如鬼魅游于梁间檐下暗处,无声无息的功夫可谓登峰造极。
一路尾随一个值守,连一点灰色暗影也未掠过地面,以免打草惊蛇。
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挂着值守的腰间,谭鹤找了个空挡一勾手指,悄无声息地把钥匙偷到手。
他拿得稳,并未发出一点叮叮当当的脆响,以致于值守回到屋子脱了外衣,也没发现钥匙不见了,倒头就睡。
探了一圈,谭鹤摸进书房,摸遍了里面的所有犄角疙瘩,可疑非可疑之处都摸了个遍,一无所获。
倒是谨慎,一点纰漏也无,或许不在书房,谭鹤索性冒着险摸进了县令的卧房内。
床上不见县令,只有一个穿戴整齐,一丝不苟的美妇人。他正疑惑,床上的人却忽然睁开眼睛,往屋内看了一圈,又把目光投向身侧空无一人的床榻,目光深沉,随后闭目躺下。
好险!
好在他在紧急的那一瞬间窜上了房梁。谭鹤整个人艰难地缩在不过半臂长的木桩上,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心道她怎么这么警觉?
半个时辰不到,他的手臂和双腿都发麻了。直到浅浅平缓的呼吸声响起,他才从房梁下来,摸索着屋内的东西,翻箱倒柜愣是一点细碎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最后,谭鹤将目光锁定在梨木雕花床,床沿下方雕了两条交叠的蛇,一条蛇眼露红光咬着另一条蛇的皮肉,征服掠夺,暴虐残忍。
幽幽的冷气藤曼一般攀附上脊背,谭鹤一阵恶寒,他逐步走近,细细观察着床体的纹路,又把手伸进床底摸索一番,摸到一块凸起,像是嵌入床中延伸出的盒底。
扣着极细的缝隙,谭鹤试图把方盒取下,然而扣了许久仍旧纹丝不动,他一用力反而在夹角摸到一个孔。
意识到没有钥匙打不开,谭鹤果断放弃,转而离开了卧房。
在他来之前,他的人告知他县令就在府上。
可他探了一圈,却不见他的人影。
莫非,这府上藏有密室?眨眼间,谭鹤立在最高处,俯视着整个县令府,轻风拂动他的衣袖,他目光锐利,活像深夜来索命的冥王。
县令府的布局尽收眼底,忽然他目光一定,从天而降,落到一盏花灯前。
四周暗香浮动,草木疏影中平白立了座一人高的神龛,神像眉目间英气勃勃,目光坚毅,若不是耳缀红珠,他险些就认不出这是座女神像。
那颗红珠艳得像是要滴出来,他下意识地去触,一阵嗡响,神像翻转,露出后面黑黝黝的通道,两边墙壁的铜灯亮着火光,火焰受到惊动晃了一下。
里面显然有人,谭鹤一踏入阴影中神像就自动翻转回去,光洁厚实的墙面堵住了出入口。
他疾步向前,毫不犹豫地朝着黑暗走去,直到彻底被淹没。
一刻后,眼前骤然出现的火光有些灼目,一个身穿男装的女人躺在刑台上尖叫,那张脸忽然和他脑海中一个人的脸重叠了起来,连同光亮下清晰的场景都变得模糊不清。
尖叫声骤然拔高,凄厉异常。谭鹤回过神望过去,男子背着他,看不清面孔,女子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恐地望着渐渐逼近的男子,不住往里缩,撞倒了身后的不少东西,不断发出的哐当声一下一下砸在人心口上。
谭鹤定睛一看是长了倒刺的刑具,登时就忍不了,从黑暗处冲出去,一脚撂倒男子。
男子形容枯槁,身形消瘦,俨然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他被踩在地面,偏头瞪着谭鹤,又惊又怒,“你,你怎么进来的?”“堂堂县令府你也敢闯?”
男子故作威仪,却是狼狈至极,谭鹤扬了扬嘴角,脚上反而加重了力道。
“啊啊啊,停停停,我是县令啊。”剧痛袭来,县令只得不断求饶。
谭鹤故作恍然大悟,猛地把脚放开:“哎呀,原来是县令大人,我还以为是哪个恶徒在迫害良家妇女。”“真是不好意思,是我鲁莽了。”
县令站了起来,气的脸色发黑,却又忌惮来路不明的谭鹤,只得勉强压下怒火,斩钉截铁道:“这是我养的小妾,这都是我们之间的情趣!”
“不想却被你撞破,既然你艺高人胆大,我也就不追究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可将这小妾送与你,我不希望有人传什么不好谣言。”
意思是谭鹤不准将他虐待女人的事传出去。
谭鹤脸上的笑僵了一下,看向躺在地上伤痕累累的女人,蹲下身道:“你真是他的小妾?”
那女子一僵,也不看谭鹤,目光如一潭死水,无一丝抗拒和求救的意思,好似方才尖叫反抗的不是她。
“你是自愿的吗?”
女人虚弱地点了点头,好似再无力气反抗。
“你愿意跟我走吗?”
女人麻木地摇了摇头,她的动作很轻很缓,若不是那双黯淡无光的眼,透着极深的疲惫,谭鹤几乎以为,她是一举一动都受人操控的提线木偶。
一旁县令虽恼怒痛恨面具人的冒犯,对着女人的回答却满脸意料之中的神情,那神情有自鸣得意和兴奋的残忍。
见状,谭鹤目光阴冷,险些维持不住嘴角的笑意,道:“县令大人玩得可真狠。”
县令没听出谭鹤的冷嘲,揶揄道:“这女人是有些标致,没想到你真是为了她闯到这来,既然如此我就把她送给你。”
人是物件,竟可随意送人的么?
即便见识过比这更残忍恶毒之事,谭鹤心中仍旧升腾起了怒火,却想起了长歌说的不可轻举妄动,便隐忍不发。
谭鹤看了女人一眼,嘴角扬起了嘲讽的笑意,“好啊。”
县令满脸心领神会,似乎觉得能以此拿捏住谭鹤,让其不把他的丑事张扬出去。
然而,谭鹤不全信土匪首领,也不全信眼前这个看似愚不可及的县令。
这个县令可是一点没追究他是怎么闯入的呢,又是为了什么,倒似乎还真以为他是为了这个女人?
虽疑点重重,眼下这个麻木的女人,仍旧令他很在意。
这个女人显然经历了非人的折磨。
虽然并不相识,但谭鹤就是遏不住怒火中烧。
他把她带回了葬雪堂,交由柳长歌照顾。
那个女人很安静,问她什么她也不答,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大概是被折磨怕了。
这件事后,谭鹤不得不在意县令府中床体藏的方盒,以及那诡异的藏室。
藏室表面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他留了个心眼,当夜再度摸入县令府,却瞧见县令正对着一具人形死物上下其手,画面污浊不堪,既诡异又恶心。
谭鹤强忍呕吐出了密道,连那尊人像是什么模样也没瞧清。
本是打算找到县令和土匪勾结的证据,却一无所获,反而更加迷雾重重,弄得他莫名有些焦躁。
这不像他,谭鹤向来心宽,武力高强的他,不怎么认为有什么事是难以解决的。但摸入县令府后,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说不清是什么,但就是极其的违和。
闻洛看着跨坐在墙上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的谭鹤,幽幽道:“堂主,你坐这半天,屁股不硌吗?”
谭鹤见他难得同自己讲话,敛起思绪,连忙摆摆手道:“不硌不硌,你也一起?”
闻洛看他一眼走了,不一会手中抱了个软垫,临到墙头手一甩丢在上面,一骨碌坐在他旁边,也不说话。
两人静静地望着天边,血红的残阳,不见晚霞,苍茫的天斥满朦胧的红光,红艳照在两人俊逸的脸上,映得两人的面孔绯红,神色却是空茫茫的。
这时池西却忽然出现在墙下,出言打破了两人间和谐的气氛,“你们坐在上面做什么?”说罢翻上墙,为了雅观不坐下去,反而站着。
闻洛对池西的举动视若无睹,他连位置都没挪一下,任由池西挤到了他们中间。
池西站着站着腿麻了,于是在坐和不坐之间徘徊不定,正蹲下时柳长歌从墙边经过,猝然瞧见三个大男人雨后青蛙似的排在墙头。
柳长歌:······
池西一僵,登时跳下,端端正正立在她面前,然后简略报了一下这些天的任务经过,虽没多夸自己一个字,却能知道他任务完成的是多么完美。
但他自己从来不说,他要别人说,这个别人还只能是柳长歌,其他人要夸了他,他还觉得人家虚伪恶心。
柳长歌听完微笑道:“你做的很好。”
池西一脸骄矜,谭鹤却知道他心底乐开了花。
闻洛对此继续视若无睹。
这时柳长歌问谭鹤那些土匪该怎么处置。
土匪们已经饿了三天,在关押的洞内哀嚎不断,已经对两个值守的人进行了心理荼毒。
不给他们饭吃饿死了不好,给他们饭吃这么多人花销很大,放出去祸害人也不好。
谭鹤打定注意,干脆开门见山通知县令一声,他们抓到了土匪,让他给关进去,该定罪的定罪,该砍头的砍头。
池西对此嘲讽道:“早就让你不要趟这浑水,你就是不听,非要多管闲事。”
谭鹤毫不在意,“管都管了,就管到底。”
柳长歌:“那么谁去和县令交涉?”谭鹤正要开口,她就道:“谭鹤不行,昨晚他见过了你,虽说戴着面具但以防万一。”
池西还生着气不站出来,但若长歌要他去,他在所不辞。
闻洛道:“我去。”
众人皆看向他,一脸意外,仿佛白日见鬼。
谭鹤笑嘻嘻地拍他肩膀,“那么你要尽量拖着那位猥琐的县令,我要去他房间找个东西,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惊天大秘密。”
闻洛幽幽地看他一眼,却也没有拍开他搭在自己肩膀的手。
翌日,闻洛挑了个刚刚天黑的时间去。
月光阴冷,一半打在地面一半打在他脸上,阴影爬上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在门外站了一会,直到县令的声音从书房传至门外。“闻公子进来吧。”
县令一看到他就一脸倨傲道:“我知道你不为人知的一面,加入我的阵营,成为我的人如何?”
闻洛不说话,展开一张揉皱了的纸条,上面写道:闻洛若不想你曾经的事影响到葬雪堂,你就亲自来县令府一趟。
“这张纸条是你让人送给我的?”
县令不答,缓缓道:“闻洛偃师人士,父为县长,因不满太守罢免其父,将其残忍杀害,而受到偃师军队追杀身中数箭,命悬一线之际被葬雪堂堂主所救,后为葬雪堂出生入死,到现在已经有六年之久。”
闻洛面色一冷,“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县令道:“若真想查这些不难。”
闻洛盯着座上之人,眼露寒光,似淬了毒,“你有什么目的?”
县令有些发怵,掩饰性地摸了摸下巴,“我要你为我所用。”
闻言,闻洛道:“你知道我今夜是来做什么吗?”
他平静的语气,反而更令人觉得可怖,县令避而不答,强装镇定,扬了扬下巴趾高气昂,“如果你拒绝,那么我将以杀人罪和谋逆罪逮捕你,到时候葬雪堂上上下下会因为包庇你这个罪犯而受到牵连。”
话音落下,闻洛面色倏地一沉,一掌劈开身前的长案。
炸裂声震耳,县令惊得瞬间站起往后退了几步,面如菜色。
闻洛冷冷瞧着,幽幽道:“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你要是不想死应该知道怎么做。”
县令原以为闻洛会顾忌葬雪堂而不敢这么猖狂,何况自己向来威武惯了,没想到会这么狼狈丢了面子,恨极有人对他不敬,怒上心头指着闻洛的鼻子道:“你你你,你居然敢!”
狗急了也会跳墙。
闻洛不管他是因雷霆大怒而语无伦次,还是色厉内荏,阴恻恻道:“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你死了可就没人知道这些事。”
“你,你以为你杀了我朝廷会放过你吗?”县令瞪大了眼。
闻洛冷笑一声,“我要是怕,就不会来了。”
县令一僵,登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又怒又惧。
半响,闻洛向县令微一欠身,一脸平静,好似刚才威胁县令的人不是他一般,从善如流道:“葬雪堂擒住了数千土匪,关押在内,特告知县令大人,如何处置全听大人吩咐。”
“只不过希望大人能尽快处理这件事,不然那些土匪还未定罪就要饿死了,如果堂堂县令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都不管,那么想必无法向太守和朝廷交代。”
他顿了顿,“还是说县令大人和那些土匪早有勾结呢?”
说罢,也不管县令的脸色如何直接走了。
另一边,在池西与县令谈话之时,谭鹤就摸进了县令府。
找了许久,终于在藏宝室的鎏金瓷器中发现一把金色的钥匙,他细细打量了一眼,当机立断溜进了主卧,趁着县令还未回发觉,赶忙开锁,打开藏在床体内的方盒。
他正要拿起里面的东西,床沿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他一瞥抬头,对上的是妇人美艳的脸。
“你要的东西不在这。”妇人说完放开他的手臂,任由他拿出里面一沓泛黄的纸。
谭鹤定睛一看,是卖身契,他不信邪来来回回看了个遍,然而纸上的人皆标注了来历,还有官方盖印,家奴人数虽超出几个,但基本还在常规范围内,确实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谭鹤把目光投向妇人,“你知道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妇人面目狰狞,恨极之下的目光隐藏着无法克制的恐惧,她寒声道:“畜生的罪证。”
谭鹤一怔,“你知道在哪?”
妇人正要回答,门口却忽然有人推门。
谭鹤眼疾手快,瞬间把东西放回原位,在门彻底打开的前一刻,推开窗翻上了屋顶。
“刚刚是什么声音?”
“屋子太闷,我开了窗透透气。”
“把窗户关上,最近府里可能会来不速之客,可得小心了。”
屋顶有些高,声音隔了幕布似的不清晰,谭鹤却听清了他们的对话,满心狐疑。
这个县令夫人为什么要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等他细想,眼前突然亮起刺目的火光,把四周都照的亮堂堂,几乎每间屋子周围都有四个守卫举着火把,分别立在屋子四角。
还有一群士兵打着灯笼走来走去,一个领头人提着剑颐指气使道:“打起精神来,都给我仔细点,不要让贼人有机可乘。”
贼人谭鹤向下望了一眼立在墙根严阵以待的士兵,有些头疼。
他观测四周,却发现无论自己从哪个方向去都会被注意到,除非他们眼瞎,或者他轻功够好能在不发出任何声响的情况下飞驰,并且快到就算是经过他们眼前,他们也瞧不起。
然而他们眼睛不瞎,他轻功也不够好。
正当他思索对策时,一人忽然抓住他的手臂飞身而起。
他偏头一看,是邓通。
邓通带着他飞檐走壁,衣履翩跹似蝴蝶振动双翼,落脚如蜻蜓点水,却总能在被发现的前一瞬跃到屋顶中央,抑或是背光处。
不过片刻两人一齐出了县令府,邓通站在街口,静默地望着他,他的身后,恰好千家万户的灯火依次亮起。
火光下,古井无波的眼睛里装了一个戴着银白面具的他,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又见面了。”
没想到几日不见他也会私闯民宅了。
谭鹤道:“你去县令府做什么?”
邓通:“十五天前北边丹水外的一个村子遭到土匪洗劫,我循迹而来。”
谭鹤:“十五天前?”“你发现了什么?”
邓通:“尚不确定,不好说。”
谭鹤看着他蹙起的眉峰,璀璨一笑:“要不我们一起查?”“正好我也是为件事而来。”
邓通的眉峰轻轻舒展,重重道:“好。”
不愧是近几年名噪一时,人人称赞的凛然公子,果真是名副其实的先人后己,也难怪会管上这样的事,谭鹤笑道:“那你和我说说你是怎么盯上这件事的。”
一个月前邓通闻风上山剿匪,以一己之身抵挡一千人,不慎受了点轻伤,正当他捆人时忽然有人扬起白色粉末,他眼前一阵眩晕,身形却稳,他们见他面色如常,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丢下被牵连迷晕了的几个同伴,跑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再撑不住昏倒在地,足足昏了三日,而几个土匪还未清醒,把他们送到官府后的第二日,他就得知丹水外的几个村子被土匪洗劫,他一路追查土匪的踪迹,途中发现有形迹可疑之人在搬运尸体,直跟到落荫镇。
等他回过神,赶去落荫镇附近的山脉,却发现现场只留下了打斗的痕迹,人已经消失不见。
当日,那群形迹可疑中的一个在街头出现过,他一路跟随,直跟到县令府。后来几日,他便蹲守在县令府外。
直到今日,他发现县令府内有异动,才进来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