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洲
黛姒柔在转角的扶梯处停下来,双腿慢慢软下来,一颗心止不住的惊跳。
“开个价。”
“你现在身价和五年前又不一样了。”
……
脑海里循环回荡着他的话,胸口如蚂蚁啃噬般细细密密的疼。
她内心酸楚,却也知道自己在自讨苦吃。
江煜爱不爱她早已无所谓了,她们两个此生注定没有好结果。
她宁愿江煜恨她,也好过忘了她。
她靠墙缓了会神后,才重新回到酒店大堂。
此时已经不见许黎清的身影,大概是跟着江煜走了。
几位投资人见江煜不在,也转移了中心,身旁跟着几位小配角,继续谈笑风生。
女一号走了,女二号得留下来应付场面。
大厅旁巨大的半扇形古窗外,有绵绵的雪飘下来。
天气预报说京北即将迎来寒潮,也是十年难遇一回的风雪天气。
然而室内温度如春,人们的脸上熠熠生辉。
酒会结束是两个小时之后,投资人笑意浓浓,左拥右抱的走向门口停的豪车。
宋西禾在门口安排好了车送她回家。
铂悦府隶属一环内的cbd,地段寸土寸金,转过几个街角就是她住了两年的淮府花园。
那是她成名后买的唯一一套房产。
后来东窗事发,不得已变卖,她又变成了没有家的人。
司机一路开得很稳,车里暖气很足,等到四肢慢慢恢复温度后,车子已经驶出二环外,璀璨的灯光渐渐晃出视线。
几个转盘后,车子停在家门口,乔倪露的房间没有亮灯,黛姒柔想起今晚是她爷爷的生日。
她开门下车,周围温度又变得十分阴冷。冷风呼啸,直往脖子里灌。
“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司机是个四十岁的单亲妈妈,女儿上了高中,住宿在学校里,私立学校的学费很贵,她同时做了很多份兼职。
那是个无比坚强的女人,黛姒柔很敬重她。
“黛小姐,天冷,您快点上楼吧。”
“好,晚安。”黛姒柔和她道别。
走进院子的时候,才想起今天一天没吃什么东西,胃里饿得有点难受,她又半路折返出来。
雪渐渐停了,偶尔风刮过飘上几片,雪不大,路边没有积雪,只是化成了水,地面变得一片湿润。
她裹紧羽绒服,丝毫没有注意穿着高跟鞋的脚已经被冻得通红。
宜山区也有繁华的地方,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就是政府规划新盖的大楼。
她走到街角的面馆里,店主搓着手哈气,正蔫了吧唧的准备关门。
整条街道阒寂无人,远处的高楼霓虹灯牌好像憧憧鬼火。
这座城市依旧灯火通明,天地之间却仿佛只剩下一片荒凉。
“老板,你们打烊了吗?”她站在屋檐下,姣好的面容被室内的暖灯映上一层柔和的光。
“啊,还可以做的还可以做的,你先进来哟,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脚上不穿暖和点呀?寒从脚起的呀小姑娘,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老了是会得风寒的……”老板把她招呼进来,回到厨房给她做面。
黛姒柔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换鞋。
或许是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太大,寻常小事总是眨眼就忘,台本背起来也比之前困难得多。或许也是因为真的老了。
“我都不是小姑娘了,我三十岁了。”她挑了个位置坐下,桌上有一壶刚烧开的热水。
“啊?完全看不出来啊!保养的真好哟,我看你长的这么漂亮,肯定是个大明星吧。”老板从后厨的窗口张望她,脸被雾气氤氲得有点模糊。
“我是演员。”黛姒柔笑笑。
“演员啊,那不就是明星咯。中国的明星我都不认识几个,没什么文化,平时就跟着家里人看点,看来看去么就那么几部。”
“您平时看什么剧?”黛姒柔倒了杯热水捂手。
“你认得许黎清吧,她演的那个,好像叫什么《宫墙柳》啊,我们全家都好喜欢看的哦。还有那个《太阳终将升起》,也是她演的呢。”
“嗯。”她点点头。
一碗面出锅了,她要的是炸酱面,面汤热气腾腾,面条根根香滑细腻,面上盖着一层红澄澄的肉丁,香菜和青豆芽碧绿一片,大蒜和着恰到好处的鲜酱油,让整碗面看起来油润生亮。
很久没吃过这么地道的炸酱面了。
吃到一半时,宋西禾打来电话。
“到家了吧?”
“嗯,在吃面。”老板特地又把暖气打开了,房间内此时没有那么冷。
“我刚处理完黄莺莺的事情。她吊威亚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来了,还好不严重。”
黛姒柔认识黄莺莺,五年前配演过她的一部电影,被宋西禾签下来,现在名气也不小了。
宋西禾接着说:“眼下你的热度正高,我知道你刚复出就炒作有点招黑,但我们团队做了市场评估,现在网友对你的评价也都很中肯,没有营销号带节奏,所以适当炒作并不会带来太多负面新闻。你们这部剧的男主角赵京泽你应该在酒会上见过了,前两年火起来的,人送外号“万年奶狗”,他的粉丝都是姐姐粉,理智又好说话,你们两个的人设适合炒cp。”
黛姒柔想起刚刚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赵京泽。
穿着一袭灰色西装,细碎的刘海显得他十分稚嫩,长得明眉皓齿,一腔吴侬软语,让人很容易产生好感。
这样一副软萌的长相,居然能出演“冷酷残暴”的男一,表面“小奶狗”,实则“小狼狗”。
也对,观众最吃的就是这种反差感,怪不得火得一塌糊涂。
“和你搭戏的男二脑残粉太多了,和他拍戏就跟抱了颗定时炸弹似的,不过人家演技可是完全没话说。对了,你有没有什么心仪的cp对象?”宋西禾又说了一句。
“西禾,我只想拍戏。”她不是明星,只是演员,博人眼球的事情实在没意思。
宋西禾话里带了几分强硬的意味:“柔柔,我现在在你眼里看不到野心了。我以前欣赏你,就是欣赏你身上的野心。你要知道,不管以前还是现在,娱乐圈变天不过资本一句话的事情,不是你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多少无可奈何逢场作戏你不是不知道,你如果决定好了要回到这个舞台,不光要学会怎么当一个好演员,你戏演的再好,没有受众,没有热度,也不会有人关注你的剧,更不会有人找你拍戏。”
“现实就是这样,观众就是流量,数据就是资本。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没有办法。”
现实就是这样的,市场就是这样的,适者生存,无法改变。
宋西禾停顿了一会,严肃的说:
“时间平淡了多少红得发紫的明星?这个圈里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被取代。”
“我是你的经纪人,也是你这么多年的粉丝,我自然盼着你好,有些事你要相信我,好吗?”
黛姒柔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柔柔,我不会把你当作我赚钱的工具,永远都不会。我只是……我想帮你拿回五年前本该属于你的东西,难道你不想吗?”
“我知道。”黛姒柔轻轻应声。
“西禾,我相信你。谢谢。”
“好啦,虽然不知道你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还是更喜欢以前的你,那个随时可以抡起袖子和人对着干的黛姒柔。”
“我知道五年很多事情都会改变,我也变了。可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的朋友。”
“所以,我希望你永远都好。”
宋西禾真挚的说道,一如七年前一样的真挚。
“我也是。”她说,唇边笑意很深,心头暖流汩汩而过。
《京中风华》如约开机,从十月份一直到一月份,预计在明年春节前全员杀青。
宋西禾亲自带人进组,还安排了两个助理跟着一起进去。
江煜没有跟着许黎清住进酒店,偶尔抽空回来剧组看一眼,许黎清和所有人关系都很好,经常请全剧组吃饭喝下午茶,出手阔绰,收获了不少人缘。
黛姒柔总是拍完戏就不见人,尽量在没戏的时候就呆在酒店里背台词。
宋西禾从乔倪露这里听说了黛姒柔的病情,便也没有让她过多的出席剧组活动。
她与男主角虽然没有感情戏,但是片场对戏和其他花絮里,有心人总能捕风捉影,不少她与赵京泽有关的话题开始出现在互联网上,热度不减。
黛姒柔早年的作品也逐渐重新回到人们眼里。
拍摄进度很顺利,也并没有碰见江煜。
京北连着下了两周的雪,还混杂着几天的雨,街道两旁光秃秃的枝干被积雪压着,雪化了,地面上便是混着尘土的泥泞,整座城市都被雾蒙蒙的乌云笼罩着,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
顾盼洲陪完老爷子,约好了时间过来探班。
衡山影视城附近有家海鲜做得很好吃,他在黛姒柔没有通告的那天订好了位。
那天正巧碰上立冬,仍旧下着小雪,许黎清有几场戏等着拍,便张罗了整个剧组一起吃饺子和汤圆,外卖员提着满满当当的几个快餐箱进来,桌上摆满琳琅满目的菜品,整个片场里热气腾腾。
黛姒柔呆在片场里和演员们对戏,趁着所有人聚餐的时候出了影视城的大门。
远远望见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商务轿车,顾盼着穿着黑色呢绒大衣,倚靠在车门旁边,手里头点了一根烟。
雪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化开了,然后是一片静谧。
他特地支开了门口所有的狗仔。
顾盼洲也瞧见了她,烟还来不及送到嘴里抽一口,便掐灭了。
“上车吧。”顾盼洲绅士的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一直到车开到酒楼门口,黛姒柔都没有开口说过什么话。顾盼洲的车里常年有沉香木的味道,让人闻起来很舒服,她靠在座位上,合眼养神,顾盼洲在一旁开车,也是安静无话。
门童带他们进到顶楼的包厢,推门的时候,菜刚刚上齐。
有几碟汤圆和饺子摆在上面。
“还是你贴心,我好久没吃过饺子了。”门被关上后,黛姒柔坐下,逐渐放松下来。
“你瘦了点,剧组伙食不好吗?”顾盼洲坐在她对面,拿起烫好的毛巾擦手。
“可能拍戏压力大吧,我可是每天吃很多。”她夹起一块饺子,是虾仁馅的,味道鲜美,口感清甜。
许黎清喊大家吃饺子的时候,她才知道今天是冬至。
顾盼洲泡了一壶茶,送到她面前。
“天气冷,多喝点茶暖暖身子。”
“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找我,我准备在京北住一段时间,纽约有人打点着,暂时不急着回去。”
他说罢,拿起沙发旁边的一个纸袋子。
“给你带的披肩,礼轻情意重。”
用的是牛皮袋,里头的包装十分精美。
是今年的新款高定羊绒披肩。
“全球限量十条,这份礼可不轻。”黛姒柔拆下礼盒,披到了身上。“收下了。”
顾盼洲拿起毛巾擦了擦嘴角,便不再动筷。
“乔给我找的心理医生,也是你推荐的吧。”
“宁冉是我的大学同学,之前是京北第一医院精神科的主治医师,现在开了私人诊所,我帮她拉拉客户。”
黛姒柔吃得很多,乔倪露说她胃口很好,却怎么也吃不胖,回国之后黛姒柔便没有再去复诊,虽然平时和正常人表现得没什么两样,但乔倪露仍有些担心。
“你怎么不吃了?”见顾盼洲盯着自己,黛姒柔问。
“看你吃饭香。”他说。
黛姒柔笑了一声:“我要不别做演员了,改行去做吃播吧。”
顾盼洲边给她续茶边说:“得了吧你。一点也不真实,哪个吃播有你这么瘦的,肯定一堆人说你假吃。”
其实俩人也有断断续续的见面联络,他并没有很长时间没见过黛姒柔。
此时小人儿就在他面前一米处安安静静等吃饭,身上是淡粉色的披肩,衬的她很年轻。
他与黛姒柔,始终是不远不近的距离。
顾盼洲叹了口气,说道:“柔柔,还有一件事……”
黛姒柔抬头。
他正了正神色:“当初买下你房子的人是我。”
“我知道。”黛姒柔一脸淡然。
“毕竟那是我的家,我怎么能连买家都不知道是谁。”
“你保密工作做得不太好。”
顾盼洲猜到了,大概是乔倪露说的,这个不靠谱的。
“家具我都没动过,每个月有阿姨在打扫。如今你回来了,我把它还给你。”
“盼洲。”黛姒柔沉着睫毛,开口道。
“很抱歉我那时候利用了你。”
“你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你知道的。”
往事想要再说出来,竟是如此难以开口。
但顾盼洲明白。
“黛姒柔,你怎么变矫情了。”
“我要不要对你好,那是我的事情。”
“你忘了你说过什么吗?你说你值得,所以你接受。”
是她五年前说过的话,那年她25岁,那个时候,整个京北的高光似乎都在她身上。
少时得意风光,只是现在,朱颜辞镜花辞树。
“我后悔了。五年前是这样,但人是会变的。”
顾盼洲:“我不后悔。对,所有人都在变,我也是,但我不后悔。”
“我并不想让你困扰,我只想对你好。以朋友的身份对你好,以朋友的身份留下,就足够了。”
黛姒柔只是幽幽的叹了口气:“不行了,盼洲。现在不一样了。”
从玻璃窗外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影视城,人来人往,无比热闹。
她不再骄纵的以为世上所有一切都理所应当,不再步步为营,不再野心勃勃。
“那间房子你留着吧。太贵重了。如果你真的要还给我,那就等我挣到钱了,再自己买下来。”
黛姒柔像不知道饱似的,顾盼洲一直看着她。
那并不是真的在吃饭,仿佛是一种机械性的进食,他觉得很奇怪。
“柔柔……还要吃吗?”顾盼洲有些担心,那并不是她的饭量。
“你不说我忘了……我吃了多少来着,一会该胖了。”黛姒柔刚夹起最后一块汤圆,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又停了嘴。
“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医生?”
“嗯……等拍完戏了就去看吧。”
“别拖太晚。”
“好。”
黛姒柔出了门,裹上了羽绒服,叫了一辆的士在门口停着。
“不用送了,一会该被狗仔看见了。我打车回去。”
顾盼洲站在门口,她坐进车里,招手示意。
车开了,顾盼洲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影在雪中远去了,他留在原地,她没有回头。
天地间仿佛只留下车子轧过雪地的那道轮胎印。
顾盼洲停在那,心里酸楚的厉害。